唐家院子現(xiàn)在作為旅游點向游人開放。但在400年前它的盛期,別說外人難以入內(nèi),就是里面的人,也不是誰想出去誰就能隨便出去的。比如住在宅子里的女人們。
女人在最初肯定是被迎進門的,迎娶她的場面盛大、華麗,足以成為她往后歲月里的回想。那時,花正好,月正圓。紅是深紅,黃是金黃。唐家的門檻是那么地高,能進門的女人是榮耀的,她們或出身高貴,即便身世不那么高貴,也憑著非凡的才藝和美貌,吸引了唐家男人的眼光。
娶進門的女人或許會如秋后的團扇,或許如冬日的火爐,但她們無一不是寂寞的。日子寂靜如綢子上的花,明亮,但是冰涼。但女人心里是有方向的,那就是努力把妾身扶正,正的呢,依然要格外留神,要使這正永不旁落。女人還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肚子上,她們祈禱上天賜給她們兒子,兒子是她們的秘密武器,女人抬頭望天,天被屋檐夾擠得那么逼窄。
男人呢?唐家的男人是社會人,他更大的世界在屋子外頭,家里那么多的女人爭他的寵、他的愛,外面的世界又那么妖嬈精彩地吸引著他的心,他的心,哪里夠用啊。
望不見男人如風(fēng)的身影,女人把嘆息咬在紅唇里,在暗影中徘徊,女人第一次覺得屋子里無處不在的檀香的氣息是那么濁重。女人們沒有在漫長等待的日子里結(jié)成同盟,她們暗懷心思,彼此懷疑,有力無處使。她們是一群,但她們是孤單的。她們暗夜里留下的淚,只有偶爾入窗的無心的月亮看見。
朝寬處想,我偶爾會想,那些美麗的女人中,自會有一兩個愛書的人吧?唐家的男人無論做什么生計,但他們都愛讀書,因此這個家像不缺銀子一樣不缺書籍。女人的纖纖手指撫過那些線裝的書籍,看上去很美。女人的目光落在她們男人目光落過的字上,手指感受著男人留下的余溫,聞著一樣的墨香,那顆被想念搖曳得慌慌的心,會有片刻安詳吧?
寂寞的女人也會看花,花開在磚上,花在她進門的那天就開在那里,一開就是這許多年。花是最巧手的工匠雕刻上去了,一朵花費時半年,這比她們給男人繡花還要費心思費功夫,女人慨嘆花的精湛和美,感慨生活可以如此講究,花栩栩如生,卻在誕生的那一刻就是死的,日子是深入到每個細節(jié)里的細致,但不生動。這都是命吧。大院里的一切都喜歡定格,因為定了格的東西缺少變數(shù),讓在外的人心安,一絲一縷,寸寸步步,都要在把握之中。
據(jù)說唐家院子鼎盛期占地十余畝,修成宮殿式建筑87院,有近三千間房子。今天,多數(shù)房間如當(dāng)年的屋主一樣在茫茫世事里消失了蹤跡。至于女人們,更是冬夜燒過荒野的火焰,轉(zhuǎn)眼無覓處了。我只能在深深庭院里的某一扇楠木窗前,遙想她們凝目時的樣子,對著一堵雕花磚墻,想象一下她們當(dāng)年轉(zhuǎn)過墻角時的身影是怎樣的暗香浮動過。回來我在一個叫唐廷詔的人的詩句里偶爾看見一個唐家女人的蹤跡,看見一個修成正果的老母親的模糊面容。唐廷詔時任山西芮城知縣,傳說為官清正,深得民心,兒子在詩里寫入門見母的情景:相對忘言語,精神添幾許,動容喜相詢,早發(fā)從何處?
努力活到老,活到母以子貴時,那時心念單純下來,也許會“靄若春風(fēng)”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