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更深人靜,白天的喧囂和嘈雜遁去了,大自然的聲音變得豐富而清晰,我喜歡沉浸在此時,聆聽天地之聲。這時候,不需要偽裝,不需要忌諱世俗,隨意著生命的另一種自由形態(tài),讓思緒駕著濃黑盡情游走。
記憶里,少年也曾失眠,多是因為饑餓。盼著第二天能吃到飽飯,那怕是幾顆洋芋;還幻想米袋子出現(xiàn)魔力,用碗舀下去,頃刻就會滿起來。餓極了,就趴在水缸沿上喝一陣子水,肚漲了,感覺鬧心,饑餓感暫時不明顯了,便又回到炕上。睡不著,就伏在窗臺上,向外張望。一彎鉤月掛在西天的山梁上,遮下一片影子,村莊就在半暗半明中變得詭異,沒有人再忙碌了,窗戶上消失了淡淡的燈火,人的世界睡了,有鼾聲起伏,這種踏實的聲音證實著苦難的存在。
雖然貧困,夜聲卻美妙。溝澗里青蛙鼓噪,溪水跌落出空靈的刷拉聲。偶爾風掀起林子,吹出一片響,仿佛在累累的喘氣,似乎背不動了山的重荷。遠處有鳥兒間歇的啼宛,是黃杠鳥,用焦慮而悠長的呼喚尋找愛人。一連串滴溜溜的銀質(zhì)般脆亮的鳴啾,是夜鶯在肆意歌唱。經(jīng)常有不知名的鳥兒忽短忽彎的哀喚,高高低低,大約是在召喚四散的兒女。夜的各種聲音像弦、像管、像唱,絲絲縷縷又轟轟然然,交響在村莊之間。
沒有睡的牲靈也搞出不同的聲響。羊圈里不時的發(fā)出犄角磕碰柵欄的碰擦聲;大騾馬會倒動了蹄子,踩出厚重的踢踏聲;還有一兩聲狗吠,像預警的鼓聲一樣連串的敲響。如果是春天,雨水無聲,沒有一丁點動靜,只有雨腥氣突過窗戶蕩來,側(cè)耳傾聽才知道春雨滴打著院子里倒扣的空盆;下大雨時,豆子般亂打,窯頭上的碎土很響地摔落下來,讓人心慌。
鄉(xiāng)村的土窯洞,大炕總是靠著窗戶,眠在麻紙糊的窗下,雪霰落地,沙聲彌漫,細碎如千萬只幼蠶呲食葉片,把春的希望給咬了出來,于是睡在被子里就感覺格外的暖和。冬夜安恬,酣眠香甜。冬夜,總是出現(xiàn)一種死亡之鳥,發(fā)出嬰兒非哭非笑的怪叫聲,大人們聽見心里吃緊,立刻肅然。這鳥又在昭告誰的生命將要完結(jié)?嘆息一聲,說:呲怪子又來報喪了,不知誰家又要死人了。
呲怪子鳥喜歡在院子里的樹上高叫,幽靈似的飄忽不定,因為它的出現(xiàn)和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人雖討厭,很少有人去轟趕,幾乎沒有人真正見識過呲怪子鳥的確切面目,零零碎碎傳說:呲怪子鳥身體比布谷小,尖喙,像貓頭鷹長了耳朵,每次落在窗欞上,傾聽這戶人家的善惡和陽壽,仿佛就是地獄的使者,用特殊的叫聲,告訴那些靈性的人,災難馬上蒞臨了,快去禳改呀,要么就準備訣別人世的行囊吧。
對陜北的莊戶人家來說,立秋后,不再搭門板露宿院子里,夜夜傾聽星星無聲的細語,搬回了家里睡炕。秋風的吆喊聲漸漸出現(xiàn)在窗外,和樹葉一起攪鬧出頌詩般的合唱,恍然在告訴天地:生命又永遠減少了一環(huán)。老的更老邁,小的正在告別青蔥。一春一秋就送走了一年,生命不知不覺就老去了,帶些傷感去清點自己,失去多于收獲,過程并不順心。胡思亂想中,老鼠在灶火邊的柴堆上鬧出吱吱聲,家貓就喵嗚一叫,枝草亂響,又歸于無聲。院子里的菜畦里,蟲兒哀吟,瞿瞿咿咿,門角也會忽然叫了蛐蛐傷逝的歌。
青年時的深夜,多是為愛而失眠,心態(tài)火燥火燎,怨愁交織,君子在遭受煎熬,窈窕淑女不知在哪里。煩了,就會用事業(yè)來解心中的死結(jié),聽靜夜中街巷里醉酒男女的笑罵,聽那些車輪碾過大路的奔馳聲,也會想到李清照的尋尋覓覓,也會想到歐陽修的《秋聲賦》,想到李白的《將進酒》,想到更多宋詞的凄艷句章。似乎許多善于想象的人,會在靜夜里激情勃發(fā),心花閃耀,杜甫在四川流落的時候,饑寒交迫,還不服輸,在他漂泊的小船上還壯懷激烈,心極八方,聽著江水波濤,寫下 “月涌大江流,星垂平野闊”的絕美詩句。蘇軾更會在靜夜里高飛,把官場殘酷的擠壓,借《水調(diào)歌頭》說出了“高處不勝寒”,受“烏臺詩案”一貶再貶,文學的生命激情依然。
青年的心多向著未知的空間和時間努力,即使在深夜,心態(tài)也是慌亂的,狂放的。人到中年,萬事看透,明白命運之神已經(jīng)給你安排了未來的路,曾經(jīng)對世界的美好期望就此了斷,認可了自己的現(xiàn)狀,惟求平安和子女成才,別無奢望,于是心態(tài)就像從容的向日葵,每天按照太陽的指引有了規(guī)律,不慌不忙,不溫不火。聽著身邊家人安睡的鼾息,再用手觸摸孩子新月般的臉兒,幸福就會漫上心來。忽然,隱約聽得巫師揮響的鐵器聲,知道一個有災的人正在用古老的方式改寫命運,接著蒼涼而堅定的叫魂聲長長短短的委婉,帶哭的老者叫:“回——回來!”年輕的聲音答:“回來了——娃娃回來了!”其聲怵心,反復起伏,讓人不敢細究生命的堅韌和剛強。但,親情純?nèi)绨捉?,會像太陽般照亮明天,勇敢直面苦難,繼續(xù)生命的行程。
就此,更是難眠,難眠中向黑暗祈福孩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