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民族是那些不欲遷移者。而他們所以游牧,正因為他們拒絕離開。
——湯因比
西北民族大學位于蘭州皋蘭山下,沿山而建,離市區(qū)不遠,1983年至1986年間,我曾在那里工作。在學校的好處是時間充裕,除了講課,沒有多余的負擔,每到夏天的黃昏,全國其他地方來的青年教師就會結伴去登學校背后的皋蘭山。
到蘭州工作,是我人生第一次離開家人獨立生活,那一年我剛22歲,時常會有想家的念頭,坐在皋蘭山頂,看見火車冒著白煙,從東邊的西蘭線開過來,我便會陷入思鄉(xiāng)的情緒中。
蘭州火車站是西北高原上鐵路網線的中樞。從此向西通向烏魯木齊,往西南可去青海,朝北是到銀川,正東通往西安寶雞方向。主干線應該是東西走向的西蘭線。包蘭線與新蘭線在蘭州與西蘭線形成連接交會。
從西安坐火車去蘭州有兩趟車:144次是西安開往烏魯木齊的普快,經過蘭州,時間需要18個小時;南京到蘭州的168次是直快,大約16小時。沿途經過的大站依次是:咸陽、寶雞、天水、武山、隴西、定西,最后一站是夏關營。到了夏關營就離蘭州不遠了。后來知道夏關營屬蘭州地面,所以在此設站,是為了在當地駐扎的部隊上下需要。
到蘭州之后,我才知道一個人在外獨立謀生是多么的孤獨難受。除了與同事在爬山時看見火車外,我有時候也會跑到火車站,站在鐵柵欄外看一看火車,等著西邊方向來一列火車在站臺上停穩(wěn),又朝東邊開出之后,我才愿意離開。
這樣反復多次去看火車,也沒有更多的理由,只是在我心頭,會舒坦一些,對家的思念能夠變得和緩。
我有幾次按捺不住回家的念頭,買了車票,在車廂里搖晃一夜,到第二天中午趕回家,晚上再坐144次車回蘭州。在家里能待的時間不過5小時。母親見我回來又驚喜又快慰,之后就怨我做事性急,欠考慮,不斷催我早回蘭州,以免破壞了學校的規(guī)矩。
坐火車與看火車的感受是不相同的。在車廂里我無法確切地辨認車的速度和方向,只是一味地隨著車身左右搖晃。遇上春節(jié)前后,人更是擁擠,空氣窒息,我希望火車快跑,能早早趕回家。
從高處看火車在西北黃土高原上行使,會覺得它的速度比想象的要緩慢,穿越隧道,繞過溝梁,明顯地是在一直堅持著自己的方向。火車在蘭州東站經過后,還要進行一次次的并軌,來決定最終停靠在蘭州大站的幾站臺哪股道。并軌過程中的車速更加緩慢。
蘭州城處在兩山之間的狹長地帶,火車從蘭州經過必須穿越整個城市,無論是從那個方向進入蘭州,都要沿著城市的南部邊沿,進夏關營出西固,或者進西固出夏關營。中國沒有哪一個城市與火車的聯系會如此緊密,讓火車參與了城市的流動,成為城市景觀中抹不去的印痕。
上世紀八十年代,對于我個人來說屬于火車的年代?;疖囅蛭鞫校盐覐募亦l(xiāng)帶入一個陌生的城市,只有它還連帶著我的以前?;疖嚲拖袷且粋€大人一樣,將我放在了蘭州,然后每天又從我的門前來來回回經過。它經過的時候,我會跑出來看,同它打招呼,讓它知道我的心事。
我在蘭州生活了足足有3年,熟悉的地方不多,除了雙城門和中央廣場附近的書店,最遠的去處是經過東方紅廣場,到甘肅省電視臺的后院。到的最多的地方是鐵路新村。我想知道同火車有關的一切消息。
有一次,在皋蘭山上,天氣格外的晴朗,從家鄉(xiāng)方向的天邊浮起一團白色的云朵,在慢慢向我靠近,它在高原的天空上顯得那么的從容舒緩,等到我能夠看得清楚時,知道是一列向我開來的火車。在蘭州,有好多回,我所見到的火車,都像是從云的泉水之中浮現出來的?;蛘咚鼈儊碜杂谖业撵`魂。
從皋蘭山上向東望去,筆直的鋼軌伸向了無盡的遠方。我想到過最終偃臥在鋼軌之上的海子,他寫過的亞洲的天空。我覺得海子的詩歌和生命,也像鋼軌一樣那么筆直。此刻,它們都在詩歌和常識之外,在鋼軌能夠穿越的盡頭之外。
在蘭州我如饑似渴想要得到與火車有關的消息,讓火車的聲音交替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一有閑暇便坐下來看它從我的身旁經過,想著遠方的家,還有母親、姐姐的掛念。我的信件大約也是火車帶來的。收到家里的來信,我的心會平靜好一陣子。
我沒有寫過與火車有關的文字。在蘭州時寫過一首詩——《看火車的孩子》。那個孩子就是我?;疖嚺c火車無關,而是指當時的生活,有節(jié)律而又單調,盡管處在移動當中,卻并不匆忙,是生活本身的自然呈現。
我在學校的宿舍到了夜晚,能聽見火車過往的聲音。通常午夜有一趟西去的列車,汽笛的轟鳴聲,在靜夜里震撼強烈,我一般要等到這列火車過去才打算睡覺。有時候它會晚一些,但仍然聲音劇烈。據我的估計:從晚上10點到第二天黎明5點之間,會有37趟火車經過,多集中在上半夜,下半夜最多時有過12趟,一般情況下只有7趟。
我起初對于火車經過的回數計算不清,更不知道該如何辨識它們來去的方向,后來我就在房間里獨自傾聽,記下它們來去的時間和對它們去向的判斷。這樣經過一段時間,我已不需在紙上記寫了,只要躺在床上,便能知曉。一年之后,我不用掛記火車的事了,它們不再是從我的身旁經過,而是經過了我的身體去往了別處,即使在夢里,我也對火車經過的事情了如指掌。
這中間也有特殊的情形:午夜過后,黃土高原變得出奇地安靜,沒有誰愿意來打擾它,也不愿走進星空下的睡眠?;疖囋缭绲乩@開了那片沉睡中的地方。但我的身體依然被火車劇烈的轟響所充盈。接著是第二趟車的經過。第三趟。又一趟和另一趟。等我弄清了其中的原由,已從夢中被驚醒。
火車有時候還把我的身體變成了一處純粹的空白,我只是一次又一次等待著它的穿越。
城墻上的風
“文革”開始后,父親被下放到鳳縣的秦嶺山區(qū),為了全家4個孩子的生活,母親進了小南門里的一家街道工廠,整日同一群婦女圍坐在桌案旁卷繃帶。我每天除了上學,還要給母親送飯。而在此之前,二姐則要把飯做好,我們在同一個小學里,好在學校離我家不遠。二姐在課間休息時跑回家,將蜂窩煤爐打開一半,在鍋里放上事先洗好的苞谷糝,再擱進半勺堿,又跑回學校。等我放學回家,兩層手提的搪瓷飯盒已經準備好:一層盛著苞谷糝,上頭一層裝著咸菜或炒蘿卜。二姐一邊將饃袋和飯盒遞給我,一邊催促著快去快回。
從我家院子大門向西,經過五岳廟門、太陽廟門,一路小跑不足10分鐘,就到了小南門里的繃帶廠。但我已經不敢走那條道兒,我不止一次在那里遭人攔截、挨打。橫穿過馬路,回身看二姐沒在后面跟著,我便閃身進了20號院子,將饃袋纏在褲帶上,一手拎著飯盒,一手扒著城墻水道子的磚棱往上爬。
我來到母親身旁,將飯盒在桌案上放好,對著母親喊一聲:媽,吃飯咧。然后,轉身就跑,身后便留下一片我媽同事對我的贊揚聲。我不愿意在此多停留。我知道,這時候我媽的眼眶已經涌進了淚水。
再回到城墻,我的鼻尖已經冒汗。我的心情也變得舒暢。風迎面吹過來,我解開衣鈕,任著它,野草和無數的小花在我四周不停地搖動。在城墻的風里,我第一次感到了做兒子的自豪。
從春天到春天,父親走了整整一年還沒有回來。想他的時候,我就坐在城墻沿上,眼望著遠處的南山。父親在信上說:鳳縣在山里。我只有不住地望著遠山,想著父親,心理才會安慰。想累了,便躺在草叢里昏睡過去。不知有多少回,是風輕輕將我喚醒,它比手指還要溫柔,撫摸我的方式卻像是一陣氣息;它那么和緩,用長發(fā)搭在我的肩頭,卻讓我感到一個人與我靠得很近,正在用她的體溫來撫慰我的靈魂。我的熱愛,我的思念和憂郁,最初都來自于風。
很久以來,我一直想把少年時在城墻上獲得的對風的感受寫下來,它同我在書本里和其他地方獲知的東西完全不同。我的記憶里,仍然保留著風劃過城頭,在草尖上停息的瞬間;我的性格中,有風留下的印痕,有風播撒的東西。在我的人生經歷挫折,遭受冤屈,遇到不幸時,是風給予的東西,保護了我。風吹拂著我,安慰過我,讓我坦坦蕩蕩。
西安的春天,如今多了沙塵,走在南城墻頭,已經看不到麥田和菜地。近些天,女兒的學校要組織郊游。她們大概要去公園或郊外的什么地方, 坐在花樹下聚餐、嬉戲,享受西安陽春里短暫的花期。與我們這些在城墻上風里長大的一代人相比,孩子們是幸福的。他們一生下來就有電腦、電視,有良好的學校教育,有卡通玩具。但他們如今卻沒了在城墻的野草里迎風奔跑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