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晴
關(guān)鍵詞:伊斯坦布爾 身份 界定
摘 要:《白色城堡》是帕慕克的第一部歷史小說,作家探討了土耳其人在東與西、古與今的碰撞中所產(chǎn)生的身份疑惑。他在小說中以伊斯坦布爾為寫作背景,展開了一系列的身份界定嘗試。本文將對這些身份嘗試進行分析,并發(fā)掘帕慕克真實的創(chuàng)作意圖。
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被公認為當代歐洲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在榮獲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之后,他和他的作品逐漸為中國讀者所熟知。其中,《白色城堡》更是以其詭譎離奇的情節(jié)和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背景深深地吸引了讀者。有評論家稱帕慕克的小說表現(xiàn)了“東方與西方之間,文明的沖撞與交融”。.另有人士指出它們刻畫了“東方與西方的差異,力圖保存一個多姿多彩的過去和支離破碎、遭人棄置的文化”。安德魯·芬克認為在帕慕克的所有作品中,“某些意象不斷復現(xiàn),最顯著的重復就是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
帕慕克多次提及,從他伊斯坦布爾的寓所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橫跨在淺淺的博斯普魯斯海峽之上、連結(jié)歐亞大陸板塊的博斯普魯斯大橋。正如天空中冷空氣跟熱空氣交融會合的地方,必然會降下雨露;海洋里寒流和暖流交匯的地方會繁衍魚類;人類社會中多種文化碰撞,總是能產(chǎn)生出優(yōu)秀的作家和作品,因此,莫言先生曾感慨“先有了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然后才有了帕慕克的小說”。帕慕克筆下的伊斯坦布爾與他小說中所探討的東西方問題之間,的確存在著緊密的聯(lián)系?!栋咨潜ぁ肥桥聊娇?985年出版的第一本歷史小說,它為帕慕克之后的創(chuàng)作定下基調(diào):將伊斯坦布爾作為東西方文化交匯的文本背景,通過獨特的伊斯坦布爾視角重新審視現(xiàn)存的東西方關(guān)系的范式。本文作者將從《白色城堡》中帕慕克的一系列身份界定的嘗試入手,分析這部以伊斯坦布爾為創(chuàng)作背景的小說是如何清晰而洗練地勾勒出帕慕克面對東西方文化交匯時的寫作立場。
《白色城堡》采用雙重敘事結(jié)構(gòu),開篇以一位學者的身份展開告白,他在“連縣長都不敢稱之為‘檔案室的儲藏室”里發(fā)現(xiàn)了一份誘人的手稿,并決定將手稿從古奧斯曼語翻譯成當代土耳其語,這位學者代表著當代土耳其受傳統(tǒng)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交匯影響的知識分子,他的名字法魯克·達爾溫奧盧,此名極具象征意味,這是一個東西合璧的產(chǎn)物,因為法魯克是典型的東方伊斯蘭國家的男子名,而達爾溫奧盧則帶有明顯的西化傾向。這個姓的字面意思為“達爾文的兒子”(Darwin Oglu),它使人聯(lián)想到土耳其身份和文化多災(zāi)多難的“進化”過程,在土耳其后共和時期,為了實現(xiàn)政治和經(jīng)濟的現(xiàn)代化,當局政府實行全盤西化政策,試圖徹底擺脫古老的奧斯曼和伊斯蘭文化的影響,使土耳其步入歐洲發(fā)達國家的行列。伴隨著經(jīng)濟繁榮興旺的,卻是土耳其人越來越迷惑的身份認同之感?!翱戳藥拙溥@份放在桌上的手稿后,我就來到另一個房間的桌前,努力以當今的文字來描述我心中體悟的文稿意涵。”在古與今、東方與西方之間搭建起溝通橋梁的翻譯過程被帕慕克視作當代人重新確立身份的嘗試,經(jīng)由個人意識濾網(wǎng)的滌蕩,東方與西方的影響,過去與現(xiàn)在必定會呈現(xiàn)它們之間錯綜復雜的聯(lián)系。
手稿中的故事是由另一個第一人稱敘述者講述。他是十七世紀生活在意大利的青年學者,在從威尼斯到那不勒斯的航行途中,被土耳其海盜俘獲,淪為霍加(老師)的囚徒,隨后幾年,這個威尼斯奴隸將本國的科技文化知識傳授給他的主人,并逐漸步入奧斯曼上層社會。他們兩人有著驚人相似的容貌,并時常交換身份,以此為樂。最后,土耳其霍加選擇了逃離,奔向他的想象城市威尼斯,威尼斯人則成為蘇丹的皇家占星師,在伊斯坦布爾附近的小城蓋布澤安享晚年。正是在蓋布澤,20世紀的當代學者達爾溫奧盧找到了他的手稿。帕慕克在《白色城堡》的主要敘事中探討的身份疑問,以兩位主要人物的相遇開始?;艏影l(fā)現(xiàn)威尼斯人與自己長相一致,不禁產(chǎn)生了困惑,“為什么我是現(xiàn)在這樣的我?”接踵而至的一場瘟疫更加劇了土耳其霍加與威尼斯奴隸的身份游戲,對瘟疫的恐懼使他們將關(guān)注的目光投向了彼此。
帕慕克對瘟疫的描述表明他意識到瘟疫極大地影響著人們對社會機構(gòu)的理解。正如米歇爾·??滤J為,瘟疫和疫區(qū)有助于人類社會的理性化和紀律化,因為“在瘟疫帶來的一片混亂之中,唯紀律當行其道,始能恢復秩序”。在這片混亂中,人們因為恐懼而草木皆兵,冷漠地只求自保。然而,隨著人們響應(yīng)號召、齊心協(xié)力對抗瘟疫,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卻被拉近。霍加發(fā)現(xiàn)小腹上的一塊膿包后,他強逼威尼斯人“摸摸它看!”“不摸你怎么會知道?摸摸看!”原本遙遠而隔膜的生命和身體因為共同的恐懼和命運,打破了生理和心理的界線,混合為一體。
霍加在瘟疫壓力下首先放棄對自己身份的固守,“現(xiàn)在,我和你一樣了,”他說,“我已經(jīng)知道你有多么的害怕。我已變成了你!”威尼斯人極不情愿與霍加有任何肌膚接觸,但是他的抗拒就如霍加身上的膿包,隨著瘟疫的平息而最終消失,當威尼斯人與千千萬萬的伊斯坦布爾人在街頭慶祝瘟疫結(jié)束時,他遠遠看到霍加竟產(chǎn)生奇怪的感覺,“我應(yīng)該在那兒,因為我就是霍加本身!就像我常做的噩夢一樣,我和真正的自我分離了開來,從外面看著自己,也就是說我已成了另外一個人?!焙茱@然,正是這場瘟疫使歐洲與奧斯曼親密接觸,消除他們的差異,讓彼此在對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帕慕克在小說中的第二個身份嘗試與雅克·拉康分析身份界定時的“鏡像階段”不謀而合,威尼斯人正是通過照鏡子才真正打量起自己與霍加相似的容貌?!啊畞?,我們一起來照照鏡子。我看著鏡子,在讓人無處遁形的燈光下,再次看見我們是多么的相似?!菚r候,我看到了應(yīng)該是我的一個人;而現(xiàn)在,我認為他應(yīng)該是一個和我一樣的人。我們兩人就是一個人!”戴安娜·福斯在研究認同的心理反應(yīng)時,曾在論文中提出疑問:“為什么只有通過他者,我才成其為我。只有處于他者的位置,我才形成自我意識?”在她看來,認同感并未能鞏固自我的個體意識,相反,卻強化了自我的他者意識。她進一步認為“身份問題在認同過程中得以突顯”。這些結(jié)論正好印證了帕慕克的觀點:鏡中的自我形象本應(yīng)形成牢固的自我意識,卻在兩個鏡中人的互相對視中遭到消解。然而,與戴安娜的觀點有所不同的是,帕慕克并不認為身份認同是一個被歐洲逐漸強加的殖民過程。賽義德在他著名的東方學中曾談到“西方與東方之間存在著一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支配關(guān)系、霸權(quán)關(guān)系”。其中,西方總是處于霸權(quán)和支配地位,而帕慕克筆下的歐洲卻沒有企圖控制他者的嫌疑,這一點可以從他的小說構(gòu)思中看出來:奧斯曼帝國是主人,而歐洲卻是奴隸,遠非帝國文學中盛氣凌人的冒險家形象。
帕慕克還將模仿作為跨文化交流中身份形成的關(guān)鍵步驟。當威尼斯人和霍加參加蘇丹的宮廷宴會時,他們驚嘆于一個小丑模仿者的高超演技。這個既矮又胖的小丑不論長相還是外形,或是衣著,都完全與威尼斯學者和霍加不同,但他卻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他們的言談舉止。帕慕克極富創(chuàng)見地將模仿或模仿行為視作第三方。模仿者既不從屬于發(fā)號施令的主體(如霍加),也不從屬于隸屬的下級(如威尼斯奴隸)。這個角色代表著“我”和“他者”之間存在的一個新的身份可能。回顧霍加在鏡前模仿威尼斯人的表情、語言動作和頭部姿勢的細節(jié),可以看到,霍加對著鏡子的模仿行為形成了一個新的第三方,與他自己和他的奴隸保持著相同的距離。模仿通過轉(zhuǎn)換霍加和威尼斯人的地位而消解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主人不再只是主人,奴隸也不再只是單純的奴隸。
征服歐洲的戰(zhàn)爭成為《白色城堡》中最后的身份界定嘗試,代表著兩大文化現(xiàn)象的霍加和他的歐洲奴隸徹底互換身份。為了擔當征服歐洲的急先鋒,霍加利用從他的威尼斯囚犯那里學到的科技知識,為蘇丹設(shè)計并建造了一個巨大而復雜的戰(zhàn)爭機器,它主要是用于攻打一座位于歐洲中心地帶的白色城堡。軍隊行至城堡外時,這架巨型機器卻陷入沼澤,攻城計劃失敗,蘇丹的軍隊潰不成軍?;艏雍退呐`在濃霧下交換所有的個人信息和身份,完全走入對方的生活。
白色城堡在敘述者“我”的眼中,是個“如此美麗且難以抵達的地方”。它象征著一個獨特的匿名身份,一個全然獨立于他者的自我身份。然而如克斯·赫切斯所言,白色城堡“在個體對自我理解以及不同文明的交流和碰撞中,代表的是人類行為無法企及的境地”。沒有人可以徹底脫離他者的影響而存在,絕對純粹的自我只是人類一廂情愿的美好愿望。
土耳其過激的現(xiàn)代化進程使得大部分人在面對奧斯曼文化和西方文明時,無所適從。但如帕慕克這樣的有識之士,則強烈反對東方國家把自己的靈魂讓位給全盤西化的改革計劃。他大力主張伊斯坦布爾在東方與西方的交匯中,固守自己作為橋梁的溝通作用。因此,在跨文化交流中,帕慕克,這位當代土耳其社會的批評家,對古老文化遺產(chǎn)的古今意義之爭,可謂貢獻巨大。帕慕克評論《白色城堡》中奧斯曼霍加和他的歐洲奴隸是由一種“暴力、憎恨,以及激烈的施虐受虐心理”連結(jié)起來,他們之間的相互影響并非出于善意,或是對對方的真心認同。帕慕克筆下的這兩位人物在文化構(gòu)建中,是受到一種需要的驅(qū)使,這種需要敦促雙方從對方,即“他者”的身上尋找到自己所缺失的東西,從而促成自我的完整合一。吉卜林曾說:“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而帕慕克卻認為“東方不應(yīng)該固囿于東方,西方也不應(yīng)該固囿于西方”。他甚至指出文學也應(yīng)該綜合東方和西方的元素,從而形成“一個新的第三方聲音”。可以斷定,當帕慕克站在伊斯坦布爾的家中,從窗戶遠眺博斯普魯斯大橋時,他肯定堅信,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個體,在文化交流和構(gòu)建新文化的過程中,能夠彼此影響和改變對方。明了這一點,土耳其人在面對古老東方文化和現(xiàn)代西方文明時,就不再因為孰是孰非的選擇而做出顧此失彼的決定。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梁晴,講師,暨南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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