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民間值勤 農(nóng)民 個性扭結

摘 要：張克鵬的長篇小說從民間值勤者的姿態(tài)，掘進河南農(nóng)民民間個性的富土，畢陳充滿智性的獨特的交雜扭結的形態(tài)，將現(xiàn)代人文價值關懷延伸到對具體民間生存的理解和對民間生存出路的求索中。

河南作家李準曾在《〈黃河東流去〉后記》中這樣說：“一般人管河南農(nóng)民叫‘侉子，‘侉是什么東西呢？我理解是既渾厚善良，又機智狡黠，看去外表笨拙，內(nèi)里卻精明幽默，小事吝嗇，大事卻非常豪爽。我想這是黃河給予他們的性格?！雹倮顪实母爬ń沂境隽撕幽限r(nóng)民民間個性的豐富內(nèi)涵。這種相應于民間歷史上綿延不斷的極端艱難的處境而衍生的個性結構，是本色品質(zhì)和智性品質(zhì)扭結在一起的雙重含義上的民間個性。陳思和說，民間文化形態(tài)“擁有民間宗教、哲學、文學藝術的傳統(tǒng)背景，用政治術語說，民主性的精華和封建性的糟粕交雜在一起，構成了獨特的藏污納垢的形態(tài)”②。張克鵬的豫北系列長篇小說深深掘進河南農(nóng)民民間個性的富土，顯微闡幽，纖毫無隱，畢陳民間個性這種獨特的交雜扭結的形態(tài)。

一、遭人非議的民間智性品質(zhì)

張克鵬的小說挖掘了民間個性扭結的形態(tài)中容納著的一些不太“忠厚”的東西，這就是智性品質(zhì)。民間個體在長期的極度艱難的處境下逐漸體悟到，單單依靠善良、正直的本色品質(zhì)并不足以使自己找到一條可靠的生存出路。民間個體在長期同權力階層打交道的過程中，目睹著一幕幕權力鬧劇，慢慢洞察到了對方那套統(tǒng)治伎倆的一些內(nèi)容。他們也從中學會了一些可以為我所用的心計，形成了一種弱勢處境下的特殊生存智慧。這些智性品質(zhì)凝結著這塊土地上的民間千百年來的處世經(jīng)驗。

張克鵬小說民間個性的智性品質(zhì)里包含著以下幾個方面的內(nèi)容。其一，狡黠處事的方式。種種原因鑄造了豫北極度的生存苦難，并把這里的民間壓縮到了一種只剩下原始本能的平面化的程度。落腳到當代民間底層社會生存狀態(tài)上，在農(nóng)村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以前，能吃飽飯、正常地娶妻生子也成了這里農(nóng)民的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夢幻。在求生本能的作用下，這些無窮無盡的苦難也極端緩慢地形成了生存的智慧。在張克鵬的《吐玉灘》中，褚家先人褚云水因為有了父母被餓死和忍痛賣掉餓得只剩了最后一口氣的長女的挨餓的辛酸血淚，所以待到后來到高家門上乞討，高家慷慨賜以粗茶淡飯，褚家老小見飯如見命，遂生感激不盡之情。次日看到村外四野皆荒，知道高家原來不是農(nóng)耕人家，便機智地向高家發(fā)誓愿結為鄰，日后墾荒種地，以汗水效牛馬之勞。在張克鵬的《欲望狂熱》中有一段對周百盛相親娶妻的狡黠機智的描寫。當周百盛在浩大的送公糧的車隊中看到前邊累得筋疲力盡的一老一少時，當還打著光棍的他偏臉一看就把那顆癢癢的心全放在了這一老一少中那位長了一副濃眉大眼的姑娘身上時，周百盛運用了澆苗要澆根的機智，先是當他在半路上發(fā)現(xiàn)這父女的干糧是野菜餅時就把自己的黃面窩窩頭送給老人吃，又怕老人口干，四處給老人討水喝。后來當他發(fā)現(xiàn)這父女二人家里窮得只有一口小缸，小缸里小半缸玉米面是這父女的全部口糧時，就把自己家的一大缸的玉米盛了半布袋連夜給這父女扛去。這父女一見那黃燦燦的玉米，從心底里高興地連連夸贊周百盛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人。周百盛第二天就打發(fā)媒人來到這父女的門里提親。媒人還沒有把情況完全說明，姑娘就心領神會地笑不攏嘴，老人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半個月后一條小毛驢就把新娘秀蓮馱回了周百盛的家里。民間在日常生活里邊經(jīng)常遇到一些無法依靠正常的程序加以解決的突發(fā)事件，他們沒有足夠的力量強制對方聽從自己，不得已只好耍弄一些小圈套。在張克鵬的《欲望狂熱》中作家曾對周百盛在地主楊善普家偷學富人家才能擁有的文化表現(xiàn)出的狡黠機智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描寫。楊善普因為兒子學習不用心惱怒地用竹枝狠狠抽打了兒子楊厚德之后，又苦口婆心地同兒子進行了一番談話。周百盛聽了他們父子的悄悄話，雖然對楊善普說出的那些刺傷他的自尊心的話語有一肚子的盛火，但他又同時深深明白了一個理，那就是一個人如果沒有文化就得讓扁擔磨他的脖子，就得讓寒風刺他的肌肉，就得讓地皮磨他的腳板，磨死累死也活該。楊善普教子的諸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的話語深深地打動了周百盛。整個周公廟唯有楊家才有文化。為了學文化，周百盛不僅馬上轉(zhuǎn)彎過來在討好楊家上狠下功夫，而且在知道了水能解渴，可水在人家的井里之后怎樣才能把人家井里的水借來喝上面花費了不小的心思。周百盛先后學會了《百家姓》《三字經(jīng)》，還能讀上幾篇《古文觀止》上的文章。很長一段時間周百盛整日為自己偷了富人家的文化而高興，為自己的聰明智慧而驕傲和自豪。這種日常生活中的小手腕小機智，雖然從整體上無助于扭轉(zhuǎn)自身在侵犯自己的強勢力量面前的弱勢地位，卻能做到在不損害自己人格的基礎上，使對方暫時地處于下風，以維護自己的正常利益。其二，曲折對抗的策略。當利益被剝奪、尊嚴受侵犯時，民間弱勢的人們常常以退為進，含辱求生，進行著迂回曲折的反抗。張克鵬的《吐玉灘》中的王春旺有著和高景富一樣的追逐政治的心態(tài)，但他一直處于劣勢，一直想掀翻高景富，一直找不到恰當?shù)臋C會，一直得把自己的野心遮蓋得嚴嚴實實。他忽然看到了跟高景富能有所抗衡的機會。他看到高景富對于那代表王家命脈的老槐樹爺?shù)淖訉O們小槐樹林的仇視，他知道高景富早晚要下手，他知道高景富最后必然要選擇夜間行動的方式，他知道高景富下手時最怕聽到聲音的心態(tài)，于是他就偷偷地把一些罐頭瓶和一些易拉罐的一類的東西，埋在那些小槐樹苗的周圍。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時針正好指向十二點鐘的時候高景富便一個人帶著镢頭不聲不響地走出了家門。高景富朝那片小槐樹林揮起了镢頭，卻不斷地聽到镢頭碰到罐頭瓶和易拉罐的聲音，并引來了大黃狗拼命的大叫聲，最后引來了王春旺在黑暗中阻止他的聲音。王春旺由此抓住了高景富感到羞恥的一個把柄，同時又巧妙地隱藏著自己。其三，神性的洞察和利用。民間個體有時能夠從簡單的生活經(jīng)驗上升到對神性的理解和認知。張克鵬的《吐玉灘》描寫了數(shù)百年來老槐樹的神性和全村人對老槐樹的神性敬畏。王氏先人王向富在離開人間之前，按照夢中仙人的吩咐在吐玉灘的正脈隱泉上栽下了一棵黑槐樹。這棵黑槐樹長得特別旺，第二年便長到了拳頭粗，并很快以折一枝傷兩命（肇事人和王家人）的神驗射出了一道神光。這棵老槐樹一直是王氏家族祖祖輩祈求旺盛的一個符。截止到公元20世紀60年代末，在王家的家族史上已寫下了三樁保護黑槐樹的血案。三樁血案使老槐樹的價值進一步增重，老槐樹身上有了全族人的靈魂，老槐樹成了全族人的幸福和旺盛的守護神。歷史上的統(tǒng)治階級的本質(zhì)特征本來就是虛偽，使用各種手法和理論先神化自己，再以之作為自己有資格奴役百姓的證據(jù)。民間雖然不可能去進行理論上的探究，但他們來自生活經(jīng)驗的樸素的智慧，正是被歷史上的統(tǒng)治階級的重重謊言所掩蓋的事物的最高本質(zhì)。

二、民間品質(zhì)的負面燭照

在張克鵬的作品中，農(nóng)民憑借他們由本色品質(zhì)和智性品質(zhì)相互糾結而構成的民間個性，淌過了洶涌的生存洪水，頑強地延續(xù)著自己的生存。不管是它的本色品質(zhì)，還是它的智性品質(zhì)，都是相對于這里艱苦的自然條件和苛刻的人文條件而產(chǎn)生的。這種民間個性里雖然有著淳樸善良的本色品質(zhì)的一面，但從更深層的角度看，這種淳樸善良并非總是無條件的。由于自然環(huán)境所提供的可供分割的生存資源的極度匱乏，由于嚴酷的權力壓迫使民間從其他層面獲得生存憑借的極度困難，因而造成了人們在物質(zhì)上的極端貧困，以致人們的良心良知被無情地攫取和蹂躪，精神層面被撕碎而缺席。這種蹂躪有時會漸漸把民間個體身上的善良、正直和人情味擠壓到邊緣化的位置，裸露出眾人虛偽、狡詐、互相猜疑的猙獰可怖的精神世界。作家張煒說：“人類的短期利益與根本目的之間總是存有深刻的矛盾，人類的欲望也牽動自身走向歧途，缺乏節(jié)制，導致毀滅。他們當中理應有些值勤者，徹夜不眠地睜大著警惕的眼睛。這些人就是作家?！雹圩骷覐埧所i警惕地洞察到了一種良心良知被撕碎缺席的群像，這也是他在小說展示的負面品質(zhì)因素中最令人警惕和深思的一個方面。在張克鵬的《吐玉灘》中，高景富在看到褚大旺787紙機試機時出的紙像烙饃片子一樣后非常后悔非常生氣，連夜召開村兩委會，大怒道：“我們竟然讓一個乳臭未干的孩子牽著鼻子走到這樣的困境里。今天我們召開這個會就是要找原因找責任！”兩委會十幾名成員比著推卸責任。最后的結論是經(jīng)濟損失褚大旺負百分之七十，村里邊承擔百分之二十，王春旺承擔百分之十，并負責向上邊解釋。第二天村委會的內(nèi)容一下子就傳遍了全村，說這個決定不正確的人僅是極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都說：“這褚大旺是有點不知道天高地厚，要不讓他栽一次，往后，還不知道他要給村上弄多大個坑哩！”從村委到村民整個是一種無情無義、首鼠兩端、助紂為虐、落井下石的鄉(xiāng)村道德。

生存智慧的反噬效應也是張克鵬小說著力展示的負面品質(zhì)因素之一。民間的生存智慧從根本上來說只能是一種曲折對抗的雕蟲小技，缺乏系統(tǒng)的高遠的目標。當生存智慧一旦被一些心懷叵測的鄉(xiāng)土權力者所覺察、搜集，并融會運用到統(tǒng)治策略系統(tǒng)中后，生存智慧就反過來成為權力者榨取民間正常利益、經(jīng)營自己壟斷地位的幫兇。在張克鵬的《吐玉灘》中，高景富在“四清”“文革”這些大抓階級斗爭的運動中，敏于跟風，大顯身手。精于玩人的他，很快躥紅，取代老書記褚世寶坐上吐玉灘的第一把交椅。他借勢使計：砍倒大槐樹，制伏了人多族大的王姓族長王春旺，批倒了綽號為“墨水瓶”的鄉(xiāng)村小知識分子褚世杰，控制住貧苦出身的“小瘦孩”高鋼蛋，挑動頭腦簡單、脾氣生硬的“狗狗”王一文當打手，他不僅在職位上，而且在精神上成了掌控吐玉灘人的土皇帝式的人物。他經(jīng)常登上雷公塔，俯瞰這片土地，同時也營造著自己“心中的塔”。他得意地想到在他的權力智慧操縱下，小瘦孩的為人忠貞到了愚蠢的地步，而狗狗則愚蠢到了可愛的程度，褚大旺和褚世杰竟然能被他玩弄得那樣尷尬和無奈，王春旺竟然那么長久地違心地接受他的脅迫。他相信他的成功的訣竅就是實實在在地把別人看成是小孩，是珠子，把自己看成是大人，是玩珠子的人，讓別人永遠不知道你的內(nèi)心，永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殺了他砍了他剁了他，他還打內(nèi)心感激你。高景富這一形象，既讓我們真切地看到在極左路線得勢的歲月里，陶冶、熏染出來的農(nóng)村政治人物有著特有的生存、保權的狡智，也從相反的角度說明了中國農(nóng)村新生力量成長的艱難。高景富的種種手腕和訣竅，同樣也是這塊土地上的民間智慧發(fā)揮到極處的產(chǎn)物，只不過是被陰險的人運用到了弄權搞鬼、整人害人和控制百姓上而已。

“在這樣一個全球化的經(jīng)濟體制下面，中國自己的經(jīng)濟也在飛速前進，在這個飛速前進的過程當中，社會的分化也明顯出現(xiàn)了。過去我們國家體制是吃大鍋飯，大家都差不多，工資也差不多．就是農(nóng)民比較苦一點，其他的都差不多?？墒墙裉爝@個社會里，社會差距就充分地拉開了，有錢的人非常有錢，但反過來，這樣發(fā)達的經(jīng)濟繁榮的社會，它往往遮蔽了另外一個底層的存在，底層慢慢地被人忽略了。所以我覺得這幾年的文學作品有個非常明顯的動向就是很多作家又出來重新關懷底層社會?！雹茉诩ち业纳鐣D(zhuǎn)型中，主流話語日益遮掩不住底層社會精神領域的矛盾沖突。作家對底層社會的關懷，作家對鄉(xiāng)土文化民間個性負面價值的批判，雖然不能替代民間個體從根本上扭轉(zhuǎn)民間的命運，卻是一種將現(xiàn)代人文價值關懷滲透到對民間生存出路的有益求索。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張紹梅，浙江大學2006級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碩士研究生，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副教授，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教學工作。

①李準.我想告訴讀者一點什么?(代后記). 黃河東流去[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702.

②陳思和.民間的浮沉——抗戰(zhàn)到文革文學史的一個解釋. 中國當代文學關鍵詞十講[M].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38-139.

③張煒. 融入野地[M]. 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411.

④陳思和. 一次講演：世紀之交的中國文學(代序). 不可一世論文學[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