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延玲
天像一只倒過來的銀盆,扣在高高的青山上。一條路,像過河的蚯蚓一樣,從草屋的門檻,一路彎到對面的坡頂上,看不見了。太陽到中午才從山那邊露出半個臉。
幾個孩子用袖頭抹著鼻涕,唱著歌謠:“茅草窩窩,架個鼎鍋。貓崽吃飯,老鼠唱歌。唱個什么歌,唱個山外麻大哥。他在外面做什么?他在外面討老婆?!?/p>
突然,小兵不唱了,撒開雙腿,一路歡叫著:“娘,王麻子來啦!娘,王麻子來啦!”
黃嬸正在蒸山芋,聽到小兵的叫聲,心沒來由地慌亂,燒紅了的火鉗烙在布鞋上都不知道。
“娘,王麻子來啦!娘,王麻子來啦!快找雞毛雞皸牙膏袋換東西!”所有的孩子都叫著涌進來了。
黃嬸從破絮下拿出個破布包,打開,一樣一樣取出里面的東西,放在飯桌上。
“張大武,張二武,這兩把花雞毛給你們,拿去換彈弓。”
“李大花,李小花,這兩只雞皸皮給你們,拿去扯紅頭繩?!?/p>
“洪大兵,洪小兵,這兩個牙膏袋給你們,拿去換糖吃?!?/p>
“噢——!”孩子們領(lǐng)了寶貝,一窩蜂似地奔向稻場。
王麻子的貨郎擔子已放在那里。王麻子并不急著做買賣,扭頭高喊:“小兵娘,在家嗎?不端個凳子我坐?”斜著眼睛朝屋里看。
黃嬸沒吱聲,閃著一雙紫葡萄似的眼睛,抬手理理梳得光溜溜的辮子,搬起小凳子,解下圍裙擦了擦,放在王麻子屁股下面。笑盈盈地站在他身后。
王麻子開始和孩子們交換東西。
吃飯的時候,王麻子沒走。他一口氣吃了八個山芋,不住地夸黃嬸蒸的山芋甜。黃嬸扭過頭,滿月似的臉上燃起一片片紅云。
兩個閨女忙著用紅頭繩扎辮子,四個小子早已瘋得沒蹤影。黃嬸坐在稻場上納鞋底,她借著針在頭上擦的當兒,眼睛瞟著王麻子那高大健壯的身板,挑著貨郎擔子,一點點變小,最后再也看不見了。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晚上,黃嬸讓大花二花睡到西屋的大床上去。大花二花不愿意,撅著嘴:“娘,你每回給我們買了紅頭繩,就不帶我們睡了。和男孩子睡,羞死了!”黃嬸揚起巴掌,并沒有落下來,只是臉一虎:“鬼女子,還沒兩尺高,就知道羞了!”
孩子們香香地進入夢鄉(xiāng)里,嘴角掛著甜甜的笑,想必還在玩耍照鏡子哩。
黃嬸的窗子有人在輕拍。黃嬸踮著腳尖,輕輕打開門。王麻子貓一樣輕身閃進來。
被窩被黃嬸焐得熱乎乎的,王麻子冰涼的身子一會兒就變成一團火。
“這回來,我就不走了,明天,咱去打結(jié)婚證吧。”
“……”
“你怕我虐待孩子,是吧?我打了半輩子光棍,撿了一群兒女,高興都來不及?!?/p>
“不說了,睡吧。有你這句話,我沒白跟你一場?!彼涯樎襁M他寬厚的胸膛。
“咱這樣偷偷摸摸也不是辦法,人家會把你的脊梁骨戳斷的!”
“別說了……”黃嬸的淚,像春天的小溪一樣,漫過王麻子寬闊的胸膛。
“好,好,我不說了……”他緊緊摟住懷里的女人。
東方發(fā)白的時候,王麻子從懷念里掏出一把毛票,塞在枕頭下面:“這些錢給你和孩子們買身過年的衣服。天塌下來,有我!”
王麻子挑起貨郎擔子,走了。不久又挑著貨郎擔子,來了。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黃嬸和王麻子的事被隊里人知道了,這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進山里的每一間茅屋。一時間,黃嬸走到哪里,前面都有唾沫星子濺到她臉上,后面都有手指著她罵。黃嬸不敢輕易出門,走路不敢抬頭。王麻子挑著貨郎擔子,一路小跑,下山來了。他定定地望著黃嬸:“這次不把結(jié)婚證辦了,我就不走了!”黃嬸搖搖頭,不說話,只把淚臉埋進王麻子那寬闊的胸膛。王麻子抱得黃嬸散了架一樣生疼。
孩子懂事了,聽到別人的閑話,覺得沒臉見人,整天不理她,再也不叫她娘。黃嬸一個人偷偷流淚。王麻子挑著貨郎擔子,心事重重,下山來了。他黑著臉說:“你是嫌我麻子臉,配不上你這個碗面子?”黃嬸搖搖頭,不說話,只把淚臉埋進王麻子那寬闊的胸膛。王麻子抱得黃嬸喘不過氣來。
孩子們都獨立了,也到了婚嫁的年齡,一個也沒找到對象。外人都嫌黃嬸名聲不好。孩子們一個個和黃嬸斷絕了關(guān)系。黃嬸一個人偷偷流淚。王麻子挑著貨郎擔子,呼哧呼哧,下山來了。他顫顫巍巍地說:“再不同意打結(jié)婚證的話,我再也不來了!”黃嬸不說話,無力地搖了頭,只把淚臉埋進王麻子那寬闊的胸膛。王麻子無助地抱著懷里的女人。
黃嬸臨終時,王麻子再也挑不動貨郎擔子。他背著手,彎著腰,下山來了。臉上的溝溝壑壑里,爬滿了渾濁的淚。他雙手握著黃嬸干柴一樣的手,泣不成聲:“咱怎么就不能去打結(jié)婚證呢?”黃嬸舒展?jié)M臉枯菊一樣的皺紋,欣慰地笑了:“我是克夫的命,克死過三個男人。要是聽你的,恐怕早見不到你了……”
天像一只倒過來的銀盆,扣在高高的青山上。離黃昏還早,太陽就下到山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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