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回家,最大的一件事情是陪侄兒玩耍,哥哥的事情特別忙,基本上沒有多少時間管他的事。加之他五歲之前那段時間,基本上生活和教育都是我在管,似乎跟我特別地親密??傊以诩依锎糁哪嵌螘r間,基本上都是在當(dāng)他的隨從。結(jié)婚后,這一工作有了夫人和我一起承擔(dān),她感覺特別累。十來歲的小孩,想法來得太快,也太活躍。
家人希望他自理,而他又特別喜歡丟三拉四,所以洗澡經(jīng)常找不到衣服。這些事由我代勞。有幾天接連高溫,他跑出去打球,回來就要洗澡,我卻難以替他找到換洗的衣服。倒不是因為他沒有衣服,一年買衣服的錢總得幾千元,只是因為他亂扔,而又沒人替他收拾,所以才造成這種局面。
當(dāng)我從他那凌亂的衣柜里抬起頭那一剎那,一點想法如流星般掠過腦際,卻留下了流星也不會有的永遠印跡,特別是當(dāng)我靜下來的時候,它便從記憶的塵封里放出一點光澤,提醒我不要忘卻了此事。以至于在無數(shù)次的提醒后,那種不愉快的記憶成了一種重負,而且它還和別的想法、別的記憶結(jié)成聯(lián)盟,一次比一次更重地對我施加壓力,讓我不吐不快,心底不禁幻想有一種思想上的外科手術(shù),像割除母親身上的癌腫一樣,將其除去。
我的思緒驟回過往。在我記憶里,母親永遠會為兒子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條,那種從血緣里帶來的絲絲縷縷的關(guān)系和情感,是人在生活和成長中所必不可少的。如同某種精密的化學(xué)原料,在生活的年月將人鍛煉得成熟的過程中,它能增加人生的韌性和耐度。一旦人在長大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靈魂里缺少某種必要的成份,感覺會如何呢?我沒法體會,也不希望有人體會到。
可是,我卻開始體會到失去母親的滋味了。如同把頭伸進一盆涼水里去,那種被侵蝕的感覺慢慢滲透全身的每一根血管,直到整個身體變得僵硬。前幾天接到醫(yī)院的檢查報告,很明顯,母親只剩下短短數(shù)月的時間了?!澳缸泳壉M”雖只是一串短短的音符,對于個體來說卻是一連串的轟擊,三十余年的情感之根就要被連根拔起。一剎那間的劇痛直入靈魂的黑暗深處,像闖進了一個沒有盡頭的陰暗虛空,遺留的絕響無法停息。
母親也明顯地感覺到了自己病情的變化,但七十多歲的人了,加之本性善良又樂天知命,看不出她對于自己有些什么恐懼與遺憾,更多的是對于老伴兒女的留戀。母親看我的目光一如從前,幾乎沒有什么變化,但人變得更安靜,更安詳了。瘦弱的身體雖然如一段枯藤,但整個輪廓外面卻似乎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圈。
可是,我卻無法如母親般安詳,一想來,就感覺胸臆間塞了一塊什么東西,呼吸不暢且粗重。以前,無論讀書還是作文,我都會預(yù)先靜坐一刻鐘,感覺真氣在全身流動得很輕松了才開始??墒沁@幾天來,靜坐的時候總感覺真氣如同闖進了一團糾結(jié)在一起的灌木叢,怎么也找不到出路,更不用說靜下心來做學(xué)術(shù)上的事情了。
即使是在處理日常事務(wù)時,我也常常心不在焉,別人跟我說話,往往要三四秒鐘才能反應(yīng)過來。永嘉大師說,處事要“定水凝清,萬象斯鑒”,可是,我連集中心神也做不到啊。回想前些年教小侄兒讀書,有時候他會發(fā)愣,好一會兒什么都不做,盯著書卻沒有目光的閃動,很明顯就是心游八極之外去了。每當(dāng)那些時候我就特別生氣,但他似乎也沒什么辯駁。正如我體會不到七旬老母在一步一步朝著生命的終點走過去時的心中所想,我甚至連稚子頑童的心中所思亦無法回想。對于前者我可以推托沒有經(jīng)歷,但對于后者,我也曾小過啊,我也曾頑皮過啊,又有什么可以替我開脫的呢?家里幾年前才結(jié)束四代同堂之局,作為年富力強的這一代,除了替家庭掙一點不管用的虛名外,我,我們,還做了什么呢?那最為緊要最急需要用的“理解”,卻已自童真不再時,早已化作絲絲雨,遁入了不為我們所知的深處。
有時,我坐在客廳里,茫然無語,似乎看見母親在一點一點地進入另一個時空。目光所至的那一點還停留在這個世界,可是,當(dāng)目光移動時,她卻一下子沒了身影。在我小時候,母親跟我們兄弟躲貓貓,嬌小的身影可以一下子藏個無影無蹤,但總會過一會兒就跑到我們身后,拍拍我們的后腦勺。記得母親那時候做鄉(xiāng)村工作,總是起早貪黑,鄉(xiāng)下的路九曲十八彎,早晨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轉(zhuǎn)角處,就整天望著那個地方,等到天快黑時她再從那里出現(xiàn)。那種再見母親的喜悅的感覺,是文字難以表述的?,F(xiàn)在我看著坐在旁邊沙發(fā)上的她,仿佛她就會在此時此地一下子消失,只是,這一次消失還能讓我等著她的歸來嗎?在她消失的地方,還有我的希望在嗎?或許,還是如余光中所言:“后來呵/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zāi)?母親在里頭/我在外頭。”如果再想搜尋母親的所在,是否只能叩問青山,俯察大海了?或許,即使在自己的內(nèi)心,也只剩下些許模糊的影像。
雖然我仍然存留著關(guān)于母親的種種記憶,可是,這些記憶將永遠不被刷新了,隨著歲月更替,還會有越來越多的塵屑覆蓋其上,如同相冊里的老照片,即使音容笑貌依稀可辨,可是“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不可救藥地,記憶會走向沒落的黃昏,與夕陽一起消失在地平線外,而那條地平線,母親正在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我無助地伸手,想要留住那一絲絲最后的光芒,結(jié)果,留在我手頭的,除了記憶的光線仍在閃著的微亮外,只有無窮無盡的虛無。
當(dāng)我在內(nèi)心注視著那個正一步一步走向時光洞口的老人,內(nèi)心感到無比的煎熬時,她卻回過頭來,沒有任何言語。她對這個世界的留戀化作最后一絲光纖,在我的面前幻化成臨終的美景,最后,消失在不為我所知的空虛中。而當(dāng)我收拾起殘破的思想,欲求追蹤這一切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撞在了一堵連認識都不可能的墻上,雖然我也和她一樣在走向同一個時光洞口,但我想,當(dāng)我到達時,也許再也認不出她的往日面目了。
責(zé)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