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組織討論“有效教學”的策略。在分組研討會上,因為被眾人封為“學者型”教師,我必須作為語文組的代表,準備在下午的全體教師大會上發(fā)言。
“你現(xiàn)在主講,我們補充?!贝髸_始時有幾個人說。他們仿佛扔掉了一個燙手的山芋,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他們推辭的理由有:昨天酒喝多了,現(xiàn)在頭還很痛;班主任手頭上有很多事情沒完成;才疏學淺,怕難負重任……
我很委屈地說:“我也是班主任,同樣有一大攤子事情沒有完成。”可是他們立刻微笑著予以駁回:“能者多勞,就這么定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倉惶地開始拋磚引玉。當時感覺:目前學校的語文課堂教學主要是在體系化、文學化、規(guī)范化方面做得很不到位,特別是在升學率指揮棒的指引下,課堂教學的功利性思維特別強勢,許多語文老師已經(jīng)無暇、也不屑于引領(lǐng)學生領(lǐng)略文本所蘊涵的趣味、情味、況味、品味了,即使偶爾涉獵,也是運用以前從蘇聯(lián)移植過來的文藝理論,不斷更新的西方文藝理論幾乎是一片空白。殊不知,一種文藝理論即是一種全新的視角、一種全新的體驗,“新”若在,又何愁學生的“趣”不在呢?
講著講著,我進入了狀態(tài),開始剝?nèi)ヒ磺锌吞?,直奔主題,直切癥結(jié),進行熱情洋溢的剖析和論述,根本沒有意識到剛才還熙熙攘攘的教室,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片寂然了。
“先吃個西瓜吧,休息一會兒,降降火?!庇涗泦T的聲音打破了我發(fā)言后突然造成的沉寂。我很納悶:才發(fā)言一會兒,聽者怎么就疲憊了,要休息了?難道學校發(fā)的西瓜對他們有這么大的誘惑?我是下午的發(fā)言人,大家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我又怎么能集大成呢?
“汲老師,你博覽群書,可是你的兒子會喜歡嗎?”坐在我旁邊的A老師不緊不慢地問,他整個臉幾乎埋進了西瓜里,但聲音依然清晰可聞。
我很詫異:他怎么突然問起這個問題。說起兒子,我既感自卑又覺得愧疚。自卑的是他很懶散,平時的閱讀量委實很少;愧疚的是,與妻子離異之后,自己因工作繁忙加上去外地讀書,和他交流的機會極少。所以,像獨行俠的他在學習上并不優(yōu)秀,甚至可以說是很平庸。
“不是很喜歡?!蔽艺f。
A老師“嗯”了一聲,繼續(xù)津津有味地吃著西瓜。鮮紅的汁水像被稀釋的血水一樣灑落在課桌上,我忽然有一種被刺痛的感覺。
“汲老師,我們私下說的哦,你這個發(fā)言領(lǐng)導可能不會喜歡。”一直像妹妹一樣尊敬我的B老師第一次對我進行否定,“領(lǐng)導需要的是有可行性的方法,講理論他們只會覺得很空。再說,我們討論的是‘有效課堂教學’?!彼选罢n堂”兩個字咬得很重。
我的熱情像被迎頭澆了一盆冷水,立刻降下溫來。任何實踐背后都有一定的理論支撐,怎么能這樣簡單地將理論和實踐斷然分開,并且談理論就生厭、就不耐煩呢?再說,我也沒有純談什么理論啊。對于怎樣讓課堂教學集約化、高效化、趣味化的問題,體系、文學、規(guī)范是其能否達到有效所無法繞開的關(guān)鍵詞??!
驀地,我想退出,讓B老師作為代表去發(fā)言。
“這樣吧,汲老師,你可以先講語文課堂教學如何規(guī)范化的問題,然后再講文學化和體系化的問題,這樣,領(lǐng)導就不會不感冒了?!弊鳛橹鞒秩说腃老師露出了他一貫持重的風格,興許他看到我的畏難情緒了吧。
C想調(diào)換一下話題的順序,順著領(lǐng)導的思路去走,務(wù)實而不務(wù)虛,這自然是有道理的,但這中間的奧妙我實在悟不透。不過,我倒是隱隱感覺到似乎犯了眾怒。
“哪有你這樣發(fā)言的,簡直是打倒一大片??!”晚上回家,我將這件事描述給我的女朋友聽,她立刻尖叫起來,“你傷了他們的心啊,他們會一輩子記恨你的!”
我忽然醍醐灌頂一樣地清醒過來,繼而痛恨自己的失言。A的專心致志、B的一臉嚴肅、C的坦誠相告,還有D、E、F、G等人或附和或微笑的情形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竟是那樣的令人“回味無窮”。
可是,我也補充過:只是針對問題描述了一種理想的教學狀態(tài),并不是在反襯我有多么厲害啊。難道直言不諱也有錯嘛?還是在做中學生的時候,我就將“說真話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這句格言深深植入心靈了。
“哈哈,你可以對我坦白?!迸笥研χ鹞业氖终f,“但是對領(lǐng)導、同事,你必須想著點說,順著他們的意思說。這年頭,誰不喜歡聽好話?。俊甭犞Z重心長的安慰,我忽然覺得自己很討厭了。
“讓我說你什么好?這點講話的技巧也不具備,虧你還發(fā)表了那么多文章呢!”和遠方的一位同學聊天,談到這件事情,他立刻就訓我,“你應(yīng)該將范圍定在當下的語文界,而不是你們學校;另外,你應(yīng)該鄭重聲明,這方面你做得也很不行?!?/p>
末了,同學一針見血地指出:“你應(yīng)該認真,而不是較真。你應(yīng)該較自己的真,而不是較別人的真!”我聽得一愣一愣的,越發(fā)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了。
記得以前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告誡過我:“不要和什么人都談及自己的理想、困惑、樂趣、愛好之類的,那就像一個人脫光了衣服在大街上給人家展覽一樣?!碑敃r覺得很好笑,沒想到現(xiàn)在真的有了這種感覺。同事們一個個含蓄、吞吐,謙讓有加,我卻傻帽似的站到了前臺,還做了幾個自以為很瀟灑的動作。
讀研究生的時候,導師說起過蘇洵對兒子蘇東坡的擔憂:“軾乎,吾懼汝不外飾也?!碧K東坡被不幸言中,先得罪王安石,后得罪司馬光,結(jié)果被越貶越遠,直到蠻荒的海南島。后有幸被放還,卻又病死于途中。這都是率真惹的禍!當時覺得不以為然,因為每個人都是獨特的“這一個”,命運也會隨之不盡相同??墒峭贫胫?,冥冥之中卻有驚人的相通性!13-14世紀歐洲城市文學中的隱喻詩,通常以夢游的故事情節(jié)來隱喻作者不便明言或者不敢明言的內(nèi)容。何以故?怕“不外飾”帶來殺身之禍。
那么,我會遭遇怎樣的命運呢?想到某位教師特立獨行,做出了一些成績,卻被視為不知深淺、不明就里;想到某教授來學校懇談教學之道,卻被視為不切實際,不值一提。那不屑的架勢,好像那教師或教授根本就是個一無是處的白癡似的。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分明有一種被很多目光冷酷地鉗住,進而慢慢窒息的幻覺。
我懊悔地想:我也屬于幼稚之列、不實之類吧!楊振寧早就說過:鋒芒畢露的奧本海默如果是中國人,不可能成功地領(lǐng)導中國的原子彈工程。我知道這是文化差異所致,曾特地向?qū)W生指出,可臨到自己頭上,竟然還是犯了這個熟悉的錯誤。
那天夜里,我破天荒地做夢了:一會兒墓地,一會兒石棺;一會兒被追趕得狂奔不止……
以后的日子,我裝出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用同樣的語調(diào)說話,甚至還故意大聲,借以掩蓋內(nèi)心的脆弱和緊張,但是眼睛和耳朵似乎比以前更加銳利和靈敏了,積極捕捉一切和上次發(fā)言有關(guān)的信息。但愿他們能體諒我的這種淺陋和魯莽,但愿學校領(lǐng)導能明白我的苦衷和真摯——我的確不是狼心狗肺的清高之徒。然而,我內(nèi)心的另一種感覺卻分明越來越膨脹。我們所謂的研討,不僅沒有解決一絲一毫的問題,反而使問題像希臘神話中的氣袋一樣越來越大了。
我真誠地懺悔,假如無意中刺傷了誰的尊嚴。只是,我依然心有不甘,也很苦惱:飾與不飾竟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簡單!
(作者單位:福建廈門市英才學校)
責任編輯鄒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