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淀》是孫犁著名的短篇小說，它大致可以分為團聚后的離去，離去后的尋覓，尋覓后的團聚三個部分。我注意到在第二部分即離去后的尋覓這一部分里，幾個女人都表達了急切的探夫之情，唯有水生嫂唱了反調，這是什么原因呢？本文就針對這個問題展開探討。

女人們商量前往馬家莊的對話一共有五句，且明顯每句話都是由不同的女人說的。我們可以清楚的發(fā)現(xiàn)，雖然每個女人都僅僅只有一句話，但這每一句話里暗藏著豐富的畫外音。首先我們來梳理一下這部分內容，以便下面的分析。

實際上這五句話依據(jù)內容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個類型：

一、表達前往馬家莊的意愿，即說話目的是促成外出探夫的成功。當然這里面又可以依據(jù)表述方式分為兩個小項：

A.相反意愿+借口

1.“聽說他們還在這里沒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p>

2.“我本來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頭啊！”

第一句中，相反意愿是“我不拖尾巴”，借口是“忘下了一件衣服”。第二句中，相反意愿是“我本來不想去”，借口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這里界定相反意愿是基于文本中在此前的一個提示，文中說“女人們到底有些藕斷絲連”，看得出來，作者早已在對話之前就對女人們的態(tài)度做了預設，即女人們表面上好像與男人們已經斷了關系，實際上仍然牽掛著他們。這樣一來，就不難理解之前提到的“相反意愿”的歸納。正是作者的預設使得1、2句表達的意愿是與發(fā)話者內心相對抗的。進一步來說，借口也可以看作相反意愿的一種變形，為什么這么說呢？相反意愿表達出來以后，需要一個解釋它的原因，這個原因是承接著上句的。比如：我不拖尾巴，僅僅因為去送衣服（沒了這衣服男人會很不方便的）；我不想去，僅僅因為俺婆婆叫我去看看（長輩的話具有權威性）。

B.真實意愿的表達

3.“我有句要緊的話得和他說說。”

4.“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們快去快回來?！?/p>

3句是說有話要跟丈夫說，意思很明顯：我就是要馬上到馬家莊看看丈夫，并且和他說幾句話，但是這句話也不是毫無遮攔的直白表達。請注意“要緊”兩詞，這個加強句子分量的形容詞是否真實可信呢？顯然不能這樣理解，“要緊”在一定意義上也是一個托詞，它的功能近似于1、2句中的借口，是為了表達急切的探夫心情。但將其劃分到B類里就是因為這個借口比較隱諱，更重要的是該句直接表達了女人自己的意思，從這個角度上講，它不同于1、2句將借口強加在別人身上的用法。4句顯然是以上所舉例子中表達意愿最直接、最無遮攔的，說這個話的女人不僅表達了探夫的意愿，而且為了打消其他人的疑慮提出了解決方案“快去快回來”，她探夫的意愿是最強烈的，也是最可愛的表述方式。

二、反對探夫的行為。即說話的目的是勸阻其他人放棄探夫的計劃。

“聽他說鬼子要在同口安據(jù)點……”

這句話出自誰之口呢？是水生嫂。雖然沒說完，但我們還是可以猜到她將要說些什么吧，無非是重復男人們的叮囑說現(xiàn)在外面局勢很險惡，最好不要出去。正是基于這樣的想法她便說潑冷水的話，用來打壓眾人的積極性。那么為什么偏偏讓水生嫂來說這句與大家唱反調的話呢？這與她之前的形象矛盾嗎？以下就來分析一下水生嫂的形象發(fā)展變化，以期來解答這個問題。

1.狹義的愛：將丈夫留在身邊

A.在聽到水生說“明天我就到大部隊上去了”時，她的反應是“手指震動了一下”。

B.在聽到水生說“會上決定成立一個地區(qū)隊，我第一個舉手報了名的”時，她的反應是“低著頭說：‘你總是很積極的’”。

C.聽到水生解釋自己為什么會那么積極的原因：“我是干部。自然要站在頭里。”她的反應是：“過了一會，才說：‘你走，我不攔你，家里怎么辦？’”

請注意上面水生嫂的三個動作：手指震動、低著頭、停頓了一會（即：過了一會）這些動作雖然幅度都不大，但是在傳遞女人對男人細膩的感情時卻比單純的山盟海誓、滄海桑田更加具有感染力。比如說手指震動這個小動作，假如將這個場景拍成電影，這個動作微小到只有給手部一個大特寫才能表現(xiàn)，正是這個小細節(jié)折射出整個人物吃驚的心理狀態(tài)。其他的例子也具有類似放大效果。她極不情愿丈夫離家去參加地區(qū)隊，她想留住丈夫的人?？偟恼f來不管女人表現(xiàn)出什么樣的心理狀態(tài)歸根到底都傳達出她對丈夫的依依不舍之情。這是起初的情況，此時的愛是一種嚴格意義上的狹義的愛：對自己丈夫的愛，對小家的愛。

2.廣義的愛：暫時遠離丈夫

水生到別人家去了回來以后，她一反之前那個場景中被動答話的情形，主動地問：“你有什么話囑咐囑咐我吧?！彼鷮⒁灰灰獓诟赖脑挾颊f給了她聽，她流著淚答應了他。

此時，我們看到了一個漸漸發(fā)生轉變的水生嫂，“呆呆地坐在院子里”許久的她在那一夜心情是極其復雜的。一方面，她深深地愛著丈夫，埋怨丈夫報名參加地區(qū)隊，不能留在家里共同支撐這個家；另一方面，她也知道現(xiàn)在是國家危難，丈夫要求進步，自己也不能拖他的后腿。用弗洛伊德的觀點來講，前者是水生嫂“自我”的表現(xiàn)，而后者是她“超我”的表現(xiàn)。我們猜想正是在這兩種思想的斗爭中，后一種思想逐漸占據(jù)了上風。由此，水生嫂的思想得到了升華。這個過程是一個“超我”戰(zhàn)勝“自我”的過程。如此將這兩個矛盾體完整的結合起來，水生嫂的形象才更有真實性和典型性。

總的來說，水生嫂經歷了一個“狹義的愛”→“廣義的愛”的轉變過程。明白了這個過程我們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水生嫂之所以唱反調是因為她比其他女人們更開明一些，文中也通過水生的嘴說出“他們不敢回來，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舉我代表，回來和家里人們說一說，他們全覺得你還開明一些”?！伴_明”是以水生為代表的男人們對水生嫂的一致評價，這樣極其輕描淡寫的一筆的確為后文水生嫂唱反調的行為做了巧妙鋪墊，這個鋪墊的伏筆是毫無痕跡的。這樣的水生嫂正是“明大理”的水生嫂，也是此前在丈夫回村探望時思想發(fā)生漸變的一個暗示，同時也是性格決定她必須要做的。

祁培，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本科生。本文編校：曉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