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原名趙振開,1949年生于北京。曾當過建筑工人、編輯。1978年與芒克創(chuàng)辦《今天》。出版主要詩集有:《北島詩選》(1986)、《在天涯》(1993)、《北島詩集》(2003),及散文集《失敗之書》《時間的玫瑰》(2006)等,作品被譯成二十多種文字出版。這里選出北島的《回聲》和《黑色地圖》兩首詩進行賞讀。
1.讀《回聲》
你走不出這峽谷
在送葬的行列
你不能單獨放開棺材
與死亡媾和,讓那秋天
繼續(xù)留在家中
留在爐旁的洋鐵罐里
結出不孕的蓓蕾
雪崩開始了——
回聲找到你和人們之間
心理上的聯(lián)系:幸存
下去,幸存到明天
而連接明天的
一線光線,來自
隱藏在你胸中的鉆石
罪惡的鉆石
你走不出這峽谷,因為
被送葬的是你
象喻:從意象到象征
北島在藝術上的最大貢獻,就是率先進入并成熟象喻寫作。他深諳對應交感論,在主客體間,巧妙“接通”雙方契合點,經由精準的意象,完成象征的微言大義(北島的意象,多數為孤峻的,如“古寺”,“彗星”“島”“云母”,“珠網”),成就了一種從意象到象征的多方喻指效應,引領了新時期以來,現代詩一種重要的寫作范式。不過,大家所熟悉的《迷途》,還是一種相對簡單的早期意象主義,稍后的《回聲》,在藝術與思想上則顯得復雜多了,高出一籌。
“你走不出這峽谷/在送葬的行列/你不能單獨放開棺材/與死亡媾和”,峽谷,行列,棺材,組成該詩第一組意象,它有點類似視覺和弦,具有1+1+1大于3的效果。其間峽谷和棺材,形態(tài)上的長方形、屬性上的幽深、陰冷,容易產生“疊印”效果,同時配上中間緩緩蠕動的“行列”,尤其是用“你走不出”“你不能”的斷然語氣,使原本早已沉重的意象“雪上加霜”:“回聲”在夾縫中被擠壓,希望在“鐵屋”式的封閉中,無奈擺蕩,成了送葬的“哀樂”——為歷史、也為自己。顯然,第一組意象,喻指了當年的時代處境,那近乎是一片漆黑、沒有光明生機的瘖啞。
第二組意象是“秋天留在家中”“留在爐旁”和“鐵罐里結出不孕的蓓蕾”。前者的偌大時空轉接與后者精致的各種細節(jié),形成巨大反差。留下秋天,留在爐旁,就是留下那一點人間的溫情,哪怕留下飄零的可供取暖的落葉(當然也留下尚存一息的歸途)。而前面一個“讓”字,表明了無奈中的吁求。然而,“洋鐵罐”(請注意洋字的鮮明指向——外來文化)在高壓的封閉,隔離中,怎么可能在“秋天”里綻放蓓蕾、開花結果呢?此組意象的對峙,隱喻了多少美好的夢想和美好夢想在殘破中,繼續(xù)著堂吉訶德式的對抗。
事情的結果是“雪崩開始了”。雪崩、回聲、及“胸中的罪惡鉆石”,構成第三組意象。雪崩很好理解:它是雪山上,厚雪的共振現象,意味著大面積的崩潰,淹沒,埋葬,是災難的潛臺詞?!盎芈暋睆碗s一點,它是聲音在傳播后的響應,它可以從物理學上引申為歷史的、現實的、文化的、倫理的、心理的、意識形態(tài)諸多方面的“反彈”?!盎芈曊业侥愫腿藗冎g/心理上的聯(lián)系”。這就是,經歷了雪崩似的災變后,人的本能生存獲得了某種覺醒——即“幸存/下去,幸存到明天”。而最值得研討的是,連接明天的希望光線,竟是來自胸中“罪惡的鉆石”。罪惡的鉆石,是一種背謬式的意象組合。鉆石可看作高貴、堅硬的心靈象征,但忽然賦予罪惡的意義,表面上似乎不好理解。
其實并不唐突。試想想,當動物性的生存本能,在雪崩的災變后占據了上風,人性的弱點勢必得到充分施放——那些形形色色的邪惡、欲望,一起涌了出來。而對于文化人、知識分子來說,尤其是精神上的矮化、畏縮、犬儒——完全有可能、甚至是必然的,和原先靈魂里向往的鉆石質地,有機地化合在一起了,成為更為復雜的——優(yōu)中含劣、劣中有優(yōu)的精神產物。這樣,人性的共通弱點、悲劇性宿命,自然是“走不出峽谷”,“走不出送葬行列”。個體的抗爭,由于力量懸殊,終歸是以卵擊石的結果。這就是先驅者的代價,其中的悲涼況味,隱隱流露出來,非親歷者難以體會。
大陸第三代之后,許多人紛紛拋棄意象,鄙視它過于精致、主觀、人為,紛紛改換為物象、語象,竟成時風。殊不知,那些富含深意的意象——它所提供的多層意蘊,都指向人的無限的精神領域。
2.讀《黑色地圖》
寒鴉終于拼湊成
夜:黑色地圖
我回來了———歸程
總是比迷途長
長于一生
帶上冬天的心
當泉水和蜜制藥丸
成了夜的話語
當記憶狂吠
彩虹在黑市出沒
父親生命之火如豆
我是他的回聲
為赴約轉過街角
舊日情人隱身風中
和信一起旋轉
北京,讓我
跟你所有燈光干杯
讓我的白發(fā)領路
穿過黑色地圖
如風暴領你起飛
我排隊排到那小窗
關上:哦明月
我回來了———重逢
總是比告別少
只少一次
直接還原:“同聲翻譯”
離開故土11年后,北島首次回國寫下了這首詩。對比上一首20幾年前的《回聲》,北島依舊保持他精悍的象喻方式,不同的是,此詩的情感在他慣常的克制節(jié)斂中,還是禁不住做了迸發(fā),這在他后期詩歌寫作中是極少見的現象。
表現人的情感世界,是詩的功能之一?,F代詩向來反對那種單一、單向的情感方式,但并非要全盤埋葬情感。如何處理好復雜情感情思,在某種意義上,就是處理好節(jié)斂與迸發(fā)之間的關系。
本篇寫游子歸來的復雜情思,詩人的沉重鄉(xiāng)愁,緊緊維系于親緣、地緣、事緣、業(yè)緣,多方面溶于一體。沒有多年深重的磨難、體驗和累積,是很難寫得這樣有血有肉,異常飽滿的。同時也應歸結于詩人在內斂與外放中做了很好的包孕處理。該詩是北島后期的力作。
下面的讀法,試著采用“直接還原”法,用一種類似散文詩的方式,進行同步性“翻譯”,以求接近“原汁原味”。然而,按理說,詩是散文里不能留存的部分;不能留存的部分才是最有意味的,被你這樣一顛倒,味道豈不流失?且慢,在初入門坎之時,做一做同步“譯文”的熱身,我想還是有助于后面的“長跑”訓練呢。
寒鴉,辭書中的“孝順鳥”,馱著夜,馱著我,馱著黑色的地圖,踏上回家的路程。黑壓壓的夜,壓著暗淡的心情,使一切都籠罩在陰影中,讓人再次感到無奈和迷惘。如果說,漂泊的海外生活是迷茫的、艱辛的,那么回家的路一點兒也不輕松;說不定,得整整等待一生?;丶译y,難于上青天哪!
當暗夜出示解渴的泉水和蜜制的藥丸,無疑的,它充滿強大的誘惑——安撫的或招安的誘惑;當記憶如狗叫式的猛然抖落,回想絢麗的“彩虹”在黑市上進行種種交易,此時,我的心依然帶著嚴冬的寒顫、瑟縮著,連同揮之不去的疑懼。
父親的生命,已如風中殘燭,他是我回鄉(xiāng)的主要緣由。山重水阻,我相信,我依然是他不可缺少的撫慰與回聲。而與舊日戀人約會的可能與企盼,注定她要隱身,注定音信要像風一樣飄散,一如我種種失落與飄渺?;剜l(xiāng)的傷痛不斷地把我煎熬。
那么,就讓我做一次傾吐吧。北京,多少年來我沒有這樣叫你了,這一次,我一定要和你好好干杯。和你的一切——燈光、道路、車輛干杯!抖掉那黯淡的心境、陰郁的情緒,我要用我的白頭發(fā)穿過黑夜,如同風暴引你起飛!
然而現實是,我首先必須面臨海關(檢查站)的窗口,那至關重要的窗口,不知會不會象往年那樣,把我拒之門外。但不管關閉或敞開的窗口,我都得去排隊嘗試。因為那窗口,是李白故鄉(xiāng)的月亮,也是我的月亮啊。
哦,我回來了,我到底回來了,終于和父親重逢了。但不論如何重逢肯定都要較離別少掉一次。我又該如何是好呢?
陳仲義,著名詩評家,現居福建廈門。本文編校:鄭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