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理學家真德秀和魏了翁,文學觀念同屬于理學家文學觀范疇,有著很大的相似性。他們都重道輕文,重視用文學形式傳達理學義理,強調(diào)文學的經(jīng)世致用功能,主張溫柔敦厚的文學風格論等。他們文學觀的差異體現(xiàn)為魏了翁主張才學合一,真德秀認為文、學、氣三者關系密切;魏了翁主張自得,真德秀偏重繼承。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真、魏既有表現(xiàn)內(nèi)容的一致性,也有表現(xiàn)技巧的專擅和藝術特色的不同,可謂雙峰并峙,二水竟流,各有清輝,不可輕易軒輊。
關鍵詞:真德秀;魏了翁;文學觀;創(chuàng)作;比較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403(2008)04-0075-07
在宋代理學史上,真德秀與魏了翁是雙峰并峙、齊名史冊的兩個重要人物。吳寬《敕祀鶴山先生魏文靖公記》云:“公以立朝大節(jié)及講明道學之功,當時與真文忠公相上下,故人以‘真魏’并稱。”彭韶《來鶴樓合祠碑》曰:“惟宋之季,邛實有儒,道德學問,與西山俱?!标P于真、魏兩人的理學思想及理學史地位,研究者置辭頗多,筆者不再贅述。本文僅從文學的角度出發(fā),對于兩人的文學觀念和文學創(chuàng)作作一比較考察。
一、真、魏文學觀念之比較
理學家真德秀與魏了翁,其文學觀念同屬于理學家文學觀范疇,有著很大的相似性,體現(xiàn)為如下幾點:
第一,在文道關系方面,真、魏均重道而輕文。重道輕文是宋代理學家文道觀的基本立場,但不同的理學家對于文與道的理解不盡相同,真、魏兩人即是如此:對道的概念的不同理解以及對道學理化與政治化的不同側重是他們道的相異處,強調(diào)個體的道德品性修養(yǎng)則是他們道的共同點。
真、魏對道的概念理解不同。魏了翁的道融合朱陸思想,他嘗云:“理義本心如嗷日,詞章末技謾流螢?!?《和蔣成甫見貽生日韻二首》其一,《鶴山集》卷11)所謂“理義”,就是“義理”,是程朱理學的基本概念;所謂“本心”,是陸九淵心學的重要范疇,將“理義”與“本心”相提并論,顯示了魏了翁對于程朱理學和陸氏心學的兼容,《宋元學案》說他“識力橫絕,真所謂卓犖觀群書者”,即指他在理學思想上融合朱陸的努力。真德秀的道,則步趨朱子之學,嚴格尊崇程朱學說,故《宋元學案》謂其“依傍門戶,不敢自出一頭地,蓋墨守之而已”。其次,魏了翁所謂的道,主要是學理化的,他著《九經(jīng)要義》,對這些儒家經(jīng)典的探討,著重于其經(jīng)學層面的微言大義,是學術性的探究。而真德秀的道,則是政教合一的,是政治化的道。真德秀對《大學》推崇備至,他的《大學衍義序》云:“臣嘗妄謂《大學》一書,君天下者之律令格例也,本之則必治,違之則必亂?!痹谒磥?,《大學》乃帝王君臨天下的根本大法,因此,他著《大學衍義》,不僅對它作學理化的梳理探討,更著眼于揭橥它對于君主統(tǒng)治的指導意義,即如他在《進(大學衍義)表》中表明自己的著述目的是:“念將開廣于聰明,惟有發(fā)揮于經(jīng)術,使吾君之心炳如白日,于天下之理洞若秋毫。”(《西山集》卷16)故《大學衍義》是具有政治學意義的著述,而非單純的經(jīng)學學術探討。有學者甚至認為:“真德秀所作《大學衍義》,實從理論上完成了朱學的政治化?!焙笫澜y(tǒng)治者對《大學衍義》的推崇,也正是看重它的政治學意義?!兜铋w詞林記》記載,明仁宗“監(jiān)國視朝之暇,專意文事,因覽《文章正宗》。一日諭士奇曰:‘真德秀學識甚正,選輯此書,有益學者?!瘜θ眨骸滦闶堑缹W之儒,所以志識端正,所著《大學衍義》一書,有益學者,為君不可不知,為臣不可不知,君臣不觀衍義,為治皆茍而已”?!睹髅肩洝吩疲骸跋仁?,上問帝王之學,何書最要?先生(按,指宋濂)請上讀真德秀《大學衍義》。上覽而悅之,令左右大書,揭之兩廡之壁,時睇觀之。”《讀書錄·續(xù)錄》云:“朱子之后,大儒真西山《大學衍義》有補于治道。”《東溪日談錄》亦云:“真景元之學,悉見于《衍義》,其衍大學之義,皆本諸圣賢心術,以示帝王治道。著前代之興亡,亦后學之龜鑒,其為慮也,不止在于當代,而實及于萬世?!边@些史料足以證明,《大學衍義》對于封建統(tǒng)治者所具有的指導價值。
真、魏兩人道的共同點在于對個體道德品性的重視。魏了翁在答復友人張伯酉關于《續(xù)詩選》的編選標準時說:“是書之作,當以銓品人物為上,而語言之工者次之。”(《答名山張監(jiān)茶》,《鶴山集》卷33)即他認為選詩的首要標準是作者道德人品之高下,而不是詩歌語言(當泛指一切詩歌技藝)之工拙,這實際上是以道德標準取代了文學標準。按照這樣的標準選詩,詩人的道德品位、詩歌的道德品位必然凌駕于作品的藝術品位之上,《續(xù)詩選》的面目,必然首先是作者道德氣象的韻文式呈現(xiàn),文學的審美價值倒在其次。比如對于黃庭堅,魏了翁擔心“余懼世之以詩知山谷也”(《黃太史文集序》,《鶴山集》卷53),因為他所看重黃庭堅詩歌的,是“慮澹氣夷,無一毫憔悴隕獲之態(tài),以草木文章發(fā)帝機杼,以花竹和氣驗人安樂”。他認為黃庭堅詩歌面貌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詩人“閱理益多,落華就實,直造簡遠”,是詩人的品德修養(yǎng)使之然。真德秀亦同樣強調(diào)作者的道德品性修養(yǎng)。他評價楊億說:“當咸平景德間,公之文章擅天下,然使其所立獨以詞翰名,則亦不過與騷人墨客角逐爭后先爾。惟其清忠大節(jié)凜凜弗渝,不義富貴視猶涕唾,此所以屹然為世之郛郭也歟。”(《楊文公書玉溪生詩》,《西山集》卷34)劉克莊是當時著名文人,也是真德秀的門生,真德秀在《建陽縣學四君子祠記》一文中,卻只強調(diào)劉克莊的道德節(jié)操,而不及其文學。他激賞時人江峰的文集,亦不在其文,而在其為人立世之節(jié)操??梢?,重視作者的品德修養(yǎng),是真、魏兩人道的共同點,這是以涵養(yǎng)心性為主要特征的理學道德修養(yǎng)論在他們學說中的具體體現(xiàn)。再以兩人分別為陳正獻詩集所作序跋來看:
公所為詩,寬裕而理,造次仁義,無一毫纂組雕琢之習。嗚呼!是豈一朝夕之致哉?祖宗涵濡之澤,山川清明之稟,師友漸益之功,其根既厚,其葉滋沃。詩乎詩乎,可以觀德,可以論世,而無本者能之乎?(魏了翁《陳正獻公詩集序》,《鶴山集》卷54)
丞相正獻陳公,道德風烈,為阜陵名相第一,高文大冊,固已流布華裔,而娛戲翰墨,亦皆藹然仁義之言,積中形外,自不可拚。(真德秀《跋陳正獻公詩集》,《西山集》卷36)
魏了翁稱他是有本者,真德秀稱他中有所積,二人均強調(diào)陳正獻公的內(nèi)在修養(yǎng)對他作文的重要性。一序一跋,雖表述有別,所強調(diào)者則同。
關于文道關系中的“文”,真、魏所指相同,即辭章之學。魏了翁稱之為“詞章末技”,認為理義本心與詞章末技的關系,如同“瞰日”與“流螢”。真德秀亦云:“夫文者,本之末爾?!?《日湖文集序》,《西山集》卷28)“文辭末也,事業(yè)本也?!?《沈簡肅四益集序》,《西山集》卷28)兩人之語如出一口。事實上,認為辭章為末道小技,乃是宋人的一貫看法,宋代文人如蘇軾、黃庭堅、陸游等,均有類似言論,體現(xiàn)了強調(diào)道德涵養(yǎng)的理學思潮對宋代文人文學本體觀念的沖擊,只不過理學家們的觀點更為偏頗乃至極端而已。
第二,真、魏均重視用文學形式傳達理學義理。《詠古詩序》是真德秀一篇重要的序文,他提出“以詩人比興之體,發(fā)圣門理義之秘”的主張,強調(diào)詩文之于理學義理的工具性作用。他評價胡文定詩云:“此卷諸詩,雖為泉流而作,然玩其辭意,則師友間授受之微指,有蔚然可見者,非尋常賦詠比也。”(《跋蕭定夫所藏胡文定碧泉詩卷》,《鶴LU集》卷34)是其“以詩人比興之體,發(fā)圣門理義之秘”的另一種表述。他推崇濂洛諸儒之作,“雖非有意為文,而片言只辭貫綜至理”(《跋彭忠肅文集》,《鶴山集》卷36)。魏了翁則認為:“文章惟有識為難,而考究非難事耳!”(《答劉提干》,《鶴山集》卷34)所謂“識”即是“義理”,所謂“考究”,似指考據(jù),包括辭章。他評價吳提干的文:“大抵粹正而時有逸氣,平實而脫去俗韻,甚不易得。若更以六經(jīng)義理涵貫其間,又以賢圣書法自律,則法嚴而味厚矣。”(《吳提干》,《鶴山集》卷37)這些均表明他對于文章是否傳達了義理的重視。真、魏詩詞中,都有不少作品直接闡說理學義理,就是他們這種觀念在創(chuàng)作中的踐履實行。
第三,真、魏均重視文學的經(jīng)世致用功能。真、魏所處的寧宗、理宗朝時期,國家內(nèi)憂外患,危機四伏,真、魏兩人乃朝廷重臣,其經(jīng)濟用世之心格外強烈。文學之于他們,不僅是闡發(fā)理學思想的工具,也是表達用世之志的手段。魏了翁有一首《題桃源圖》詩,一反歷代文人對于陶淵明筆下的桃源理想世界的贊美,而是批評桃源隱者,認為秦漢時期天序人事發(fā)生了劇烈變化,而隱者卻躲進桃源,不知禮義,如果世間地很多都像桃源一樣,如果世間人很多都像桃源隱者一樣,遠遁于社會運行秩序法則之外,那社會豈不是亂套了?在詩的尾聯(lián),他尖銳地批判道:“若將此地為真有,亂我彝倫六百年?!?《鶴山集》卷9)真德秀編選《文章正宗》,分為“辭命”、“議論”、“敘事”、“詩歌”四部分,“辭命”類以帝王言論、詔書、君臣對話及臣子進言為主,完全從其內(nèi)容是否有助于教化出發(fā)來選目,其“詩歌”類也是如此。劉克莊云:“文章正宗初萌芽,西山先生以詩歌一門屬予編類,且約以世教、民彝為主,如仙釋、閨情、宮怨之類,皆勿取。予取漢武帝秋風辭,西山日:文中子亦以此辭為悔心之萌,豈其然乎?意不欲收,其嚴如此。然所謂攜佳人兮不能忘之語,蓋指公卿群臣之扈從者,似非為后宮設。凡予所取而西山去之者大半,又增人陶詩甚多,如三謝之類多不入?!庇纱丝芍娴滦氵x錄篇目的傾向。他之所以選錄陶淵明詩較多,是因為在他看來,“淵明之學正自經(jīng)術中來……非無意世事者”(《跋黃瀛甫擬陶詩》,《西山集》卷36)。由于真德秀是以“道學之儒”而非“文章之士”的身份編選《文章正宗》,《文章正宗》的面目因此就是道學的、致用的,而非文學的、審美的?!端膸烊珪偰刻嵋吩疲骸肮实滦汶m號名儒,其說亦卓然成理,而四五百年以來,自講學家以外,未有尊而用之者,豈非不近人情之事,終不能強行于天下歟!然專執(zhí)其法以論文,固矯枉以過正,兼存其理以救浮華冶蕩之弊,則亦未嘗無裨,藏彝之家至今著錄,厥亦有由矣?!笨芍^公允之論?!独m(xù)文章正宗》為真德秀未竟之作,其現(xiàn)存面目亦全然類于《文章正宗》。
第四,真、魏都主張溫柔敦厚的風格論。在《次韻永平令江叔文鶴山書院落成詩》里,魏了翁高度評價屈原和賈誼的忠君憂國之心,同時卻也認為:“雖云忠憤語傷激,律以洙泗猶津迷?!?《鶴山集》卷5)即按照傳統(tǒng)儒家的詩教觀來衡量,屈原和賈誼不夠含蓄溫婉,缺乏溫柔敦厚之旨。他還認為蘇軾于貶居處所,“不患不偉,患其傷于大豪,便欠畏威敬恕之意”,批評蘇軾“詞氣不甚平”。(《答葉子真》,《鶴山集》卷35)真德秀亦持同樣主張,他贊揚王梅溪“至于為詩為文……倦倦忠篤之意亦隨寓焉”(《梅溪續(xù)集》,《西山集》卷34)。溫柔敦厚的文學風格論是儒家的傳統(tǒng)詩教,宋代理學家全然服膺并接受這個理論,真德秀和魏了翁也不例外。
以上是真、魏文學觀念的相同之處。他們的文學觀也存在一定的差異,現(xiàn)就其差異性的顯著處做一比較:
首先,魏了翁主張才學合一,真德秀認為文、學、氣三者關系密切。鶴山日:“夫才命于氣,氣稟于志,志立于學者也?!?《浦城夢筆山房記》,《鶴山集》卷49)他認為人天生所稟的才氣是有限的,只有后天堅持不斷地學習,才能保持充沛的才情,才和學相輔相成,才學合一。緣于此,魏了翁非常重視教育,他創(chuàng)辦鶴山書院,教化子弟后學,培植人才,功不可沒。真德秀則強調(diào)文、學、氣三者間的關系。他說:“是故致稀語言,不若養(yǎng)其氣;求工筆札,不若勵于學。氣完而學粹,則雖崇德廣業(yè),亦自此進,況其外之文乎?”(《日湖文集序》,《西山集》卷28)他所謂的氣,指人所秉賦之氣,但氣有清濁,人只有得至清之氣,才能寫出有味之文:“清氣不入其中,則雖求片言之有味,且不可得,況能摹寫大化,羅絡萬象,道人所不到者乎?”(《跋鄭大惠飯牛集》,《西山集》卷34)氣既然如此重要,人如何才能得到至清之氣呢?真德秀認為其法在于養(yǎng),而養(yǎng)氣之關鍵在于養(yǎng)身。這一系列的論述,無非是把作者的修養(yǎng)問題納入儒家修身養(yǎng)性的軌道,強調(diào)道德修養(yǎng)的重要性。至于學,也是加強道德修養(yǎng)的途徑之一,因為他所謂的學,修習的是儒家的道德義理,而非辭章。他強調(diào)說:“若夫足踐黌舍之閾,口吟課試之文,而日吾之學如是而止,則非愚所敢知?!?《政和縣修學記》,《西山集》卷25)他還明確指出:“儒者之學有二,日性命道德之學,日古今世變之學?!?《周敬甫晉評序》,《西山集》卷28)既善養(yǎng)氣,又堅持學,才能作出好文章,這是真德秀的觀點。與鶴山不同的是,西山把養(yǎng)氣與學并列,強調(diào)養(yǎng)氣的重要性。學與養(yǎng)是理學家道德修習的兩個層面,學是吸收獲取,養(yǎng)是涵育修養(yǎng),學是外功,養(yǎng)是內(nèi)功,內(nèi)外結合,方能有道。西山之論比鶴山的才學合一說,更全面周到,把文學與理學的關系拉扯得更為具體密切。
其次,魏了翁主張“自得”,真德秀偏重繼承。魏了翁的理學思想雖以程朱學說為主,卻并不拘執(zhí)一家,他也兼容吸收陸九淵的心學思想。在讀經(jīng)學習上,他強調(diào)要讀儒家經(jīng)典的原典,強調(diào)自得,反對盲目依從傳注,他比喻為:“正緣不欲于賣花擔上看桃李,須樹頭枝底方見活精神也?!?《答周監(jiān)酒》,《鶴山集》卷36)真德秀嚴格依軌朱子之學,正如黃鞏在為其文集所作序言中所說:“先生之學,朱子之學也?!?《西山集》卷首黃鞏序)可見,真德秀更多地強調(diào)學習和繼承。
有意味的是,魏了翁理學思想活脫圓融,其文學創(chuàng)作卻較為拘謹,更多展露出一副理學家面孔;真德秀理學思想純粹守正,其文學卻比較靈動活潑,兩人的理學與文學表現(xiàn)出一定的反差。這似乎表明,理學家的理學思想固然對其文學有不容忽視的影響力,卻未必是形成其文學面貌的決定因素,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畢竟有自身的規(guī)律性,理學家的理學思想與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間并不是必然相輔相成的。
二、真、魏詩詞創(chuàng)作之比較
四部叢刊本《鶴山集》收魏了翁詩13卷,《全宋詩》本鶴山詩另有輯佚詩1卷,《全宋詩訂補》又有輯補詩1首,共計880余首。四部叢刊本《西山集》收真德秀詩l卷,另有帖子詞等,共150余首,《全宋詩》本西山詩另有輯佚詩8首,《全宋詩訂補》又有輯補詩2首,共計160余首。從數(shù)量看,鶴山詩遠超西山詩,就內(nèi)容說,鶴山詩和西山詩既有頗多相同點,也有不同之處。
以詩歌形式闡說理學義理是二人的首要共同點。理學家的本位意識,使魏了翁和真德秀不約而同地利用詩歌的韻文形式闡發(fā)對理學義理的見解。魏了翁的《次韻張?zhí)┑糜嗨z二程先生集辨二程戲邵子語》一詩,從孔子出世前民眾思想的混亂蒙昧,講到孔子出而理察,然秦漢之后,儒家學說多雜以讖緯、荒謬之言,漸失其正。本朝則周子、邵子與二程子并世而存,其說雖有不同,其旨歸則一。詩的內(nèi)容就像一部理學起源和發(fā)展簡史。從文學視野看,詩作索然無味,但從理學角度看,這樣的韻文對理學思想則可以起到積極的傳播效應。他的《次德先韻》詩,辨析“未發(fā)”、“已發(fā)”的理學概念,申述“理一分殊”的理學基本思想,也是典型的理學詩。真德秀《題黃氏貧樂齋》詩云:“濂洛相傳無別法,孔顏樂處要精求。須憑實學工夫到,莫作閑談想象休?!?其一)“道鄉(xiāng)曾舉龍門話,認作玄關透悟機。儒佛差殊真眇忽,請君參取是耶非。”(其二)其一提倡要精求詳參“孔顏樂處”的圣門為學功夫,其二講明應辨別儒佛差別,詩作通篇都是說理,全然不見形象。
真德秀的理學詩以直白說理居多。相較之下,魏了翁在闡說理學義理時,有時還能借助于文學藝術手段,這使得他的部分詩篇不僅有理學意蘊,還具詩的韻味。如這首絕句:“三更端正月,皎亮直瑤京??蛦栃闹w,無言對太清?!?《次韻德先步月答所問語》其一,《鶴山集》卷2)詩寫客問心之本體,作者不發(fā)一言,只是凝望天空的一輪皎月,實則以不答而作答,用理學家“月印萬川”的話頭啟示對方領悟心之本體的實質(zhì)。詩篇雖小,卻余味無窮,兼具形象之美。
表達對政治時局的關注也是真、魏詩歌的共同內(nèi)容之一。魏了翁與真德秀不僅是理學家,還是憂國憂民的士大夫,對國家命運的關切憂慮時刻充溢于他們的心胸。魏了翁與事功派領袖葉適有交,受到他的事功思想的影響,對于現(xiàn)實的關心更為全面。他的《書所見聞示諸友》組詩和《次韻虞退夫除夕七絕句》組詩,表達對國家受到蒙古異族侵擾的深切憂慮,就官軍面對來犯之敵聞風而潰表示不滿,也表達了自己以家國為念,投身抗敵事業(yè)的堅強決心?!爸睂⑻炖砀腥诵模瑥綌刭\頭報明主”(《安大使丙生日》,《鶴山集》卷1),這是魏了翁對安丙的高度評價,也足以作為他本人既注重理學教化,又投身國事的恰切寫照。
真德秀詩歌中,直接表達現(xiàn)實關懷的篇章不多,但也有少數(shù)作品情思文采俱佳,如以下兩首:
壯哉貔虎三千士,靜掃鯨鯢百萬余。若使人人似淮右,笑談真可滅狂胡。(《詩寄淮西王路分》,《西山集》卷1)
當寧求賢軫慮長,每因佳節(jié)憶沉湘。不須五色紉成線,自有忠言補舜裳。(《春端帖子·端午帖子詞》其一,《西山集》卷23)
前一首贊美王路分的英雄氣概,后一首表達自己的愛國忠誠,感情或激揚或沉摯,有氣勢,有形象,暢達流利。
作為積極用世的士大夫,魏了翁和真德秀都反對隱逸,認為那是逃避責任的消極做法。且看下面詩篇:
不須更草北山文,歸去開關掃白云。興未盡時仍重訪,我非辟世可同群。(魏了翁《次韻李彭卅l訪山居三絕》其三,《鶴山集》卷8)
西湖南山和靖廬,西山東湖清隱居?;侍鞆膩砭呃涎?,勝地不肯棲凡夫。眼中四時風月景,胸次萬古皇王書。夫君豈是終隱者,要學川云時卷舒。(真德秀《題湖山清隱》,《西山集》卷1)
魏了翁筆下的隱者,并不是看破紅塵的避世之隱,而在圖求清靜,以便利于修養(yǎng),所以他說“我非避世可同群”。真德秀筆下的隱者,也不是終隱者,所謂隱不過是權宜之計、卷舒之策而已。由此可知真、魏對于隱逸的態(tài)度。
真、魏兩人都有一些吟詠性情之作和寫景摹物佳篇。如:
慣踏郊原浩蕩春,重來春與物俱新。渠雖自有生生意,把握天機是主人。(魏了翁《次韻黃侍郎滄江海棠六絕》其四,《鶴山集》卷7)
柳梢庭院杏花墻,尚記春風繞畫梁。二十四番花信盡,只余簫鼓賣餳香。(魏了翁《翌日約客有和者再用韻四首》其一,《鶴山集》卷9)
花正紛紅俄駭綠,月才掛璧又沉鉤。世間萬事都如此,莫遣雙眉浪自愁。(真德秀《贈葉子仁》,《西山集》卷1)
飯疏飲水復何求,道在胸中百不憂。參取章泉克齋句,底須樓上更安樓。(真德秀《題黃君貧樂齋》,《西山集》卷1)
這些詩篇,或在描摹景致中寄寓哲理,或在議論說理時借助形象,情景交融,情理交融,景理交融,堪稱詩情與哲理雙美的佳作。
從理學思想看,真德秀比魏了翁更為拘執(zhí),但從詩歌創(chuàng)作看,他卻比魏了翁活潑生動。魏了翁古體詩作,多為闡說義理的長篇巨制,說理氣息太濃,詩味明顯不足。真德秀的古體詩頗類李白,豪邁不拘,雄渾灑脫。如其《登南岳山》、《題金山》、《舞鶴亭歌》、《挹仙亭》等篇,豪情激蕩,灑脫不羈,令人很難把這些詩和作者端謹整肅的理學家身份聯(lián)系起來。茲舉兩詩為例:
漢宮葦篋兒呱呱,濟南梓柱陰扶疏。富平家人正愉樂,安昌帝師工獻諛。子真東南一尉耳,黃綬凄涼百僚底。手持短疏叩天閽,義激丹衷淚橫眥。翩然一朝徑拂衣,愛君無路空依依。人傳九江已仙去,吳門再見是邪非。神仙茫茫那可測,上帝從來賞忠直。天上果有驂鸞人,合領群真朝北極。自從舉手謝世間,千年白鶴何時還。玉簫聲斷杉檜冷,只余丹灶留空山。谷口之孫古膚使,亭斫青冥挹仙袂。耿耿應懷貫日忠,飄飄豈羨凌云氣。我來快讀華星篇,清澈毛骨風泠然。何當結茅最高頂,一榻容我分云煙。(《挹仙亭》,《西山集》卷1)
江來朱方注之東,海潮怒飛日夕相撞舂。天將古來義士骨,化作狂瀾中央屹立之青峰。孤根直下二千尺,動影裊窕沖融中。黃金側布蘭若地,鑿翠面面開窗櫳。雙橈伊軋破浪屋,恍忽置我高龍從。是時千山雪新霽,水面月出天清空。濤聲四起人籟寂,毛發(fā)蕭爽琉璃宮。披衣明發(fā)躡煙靄,決眥俯入歸飛鴻。襟前渤潺斂瞑色,袖里岷峨吹曉風。越南燕北但一氣,塵埃野馬何時窮。蒼梧虞舜不可叫,王事更恨歸匆匆。(《題金山》,《西山集》卷1)
第一首詩,刻畫了一個衣袂飄飄的仙人形象,使人聯(lián)想到上下求索的屈原。第二首詩描摹景物,雄奇飛動,頗類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歐陽修的《廬山高》。以理學中人而寫出此等面貌的詩作,令人稱奇。
真、魏都有一定數(shù)量的七絕詩。真德秀的七絕面貌比較多樣。如《題來青館》:“客夢成時夜向闌,幽泉挾雨響潺潺。清魂便覺超塵世,何況真棲巖石問?!睘⒚摃尺_,有出塵之姿。《贈張童子》:“虎頭燕頷及鳶肩,自笑都無一事全。惟有數(shù)條爪樣骨,尚堪山澤作腥仙?!?其一)幽默詼諧,頗具情趣。前舉之《詩寄淮西王路分》和《端午帖子詞》亦形象鮮明,氣勢暢達,堪稱佳作。相形之下,魏了翁的七絕風格則比較單一。
在詞創(chuàng)作方面,魏了翁與真德秀懸殊較大。魏了翁詞存世189首,在宋代理學家中位居第一,即使置之于宋代詞人的行列中,這個數(shù)量也是很多的。他的詞最顯著的特征是制作了大量壽詞,以致前人說他“乃詞非壽不作”。他的壽詞不僅數(shù)量多,藝術成就也較高,前人評日:“皆壽詞之得體者”;“宋代壽詞,無有過之者?!背龎墼~外,魏了翁還有闡說理學義理的詞、詠物詞、送別酬贈詞等,內(nèi)容較為豐富全面。真德秀詞存世者僅見一首《蝶戀花》:
兩岸月橋花半吐。紅透肌香,暗把游人誤。盡道武陵溪上路。不知迷入江南去。先自冰霜真態(tài)度。何事枝頭,點點胭脂污。莫是東君嫌淡素。問花花又嬌無語。
詞詠紅梅,上闋“紅透肌香”一句寫其活色生香,使人誤以為是嬌艷的桃花。下闋就梅的品質(zhì)和紅的顏色作申發(fā),認為梅花一般應是素雅潔白的,為什么眼前的梅花卻染上了胭脂色?莫非是花神嫌它淡素而為之著色?最后以花之“嬌無語”結束全篇。詞作運用比擬的修辭手段及相關典故,想象奇特,構思精巧,筆法細膩精工,頗具婉約詞風致。前人疑惑地感嘆說:“作《大學衍義》人,又有此等詞筆?!苯藙⒇贡P亦謂此作使“朱晦庵不能專美于前矣”。其細膩柔婉之詞筆,與他作《大學衍義》的端正謹肅確實判若兩人。
茲將魏了翁的一首詠物詞與之對讀,可以見出其中旨趣的差異:
昨夕相逢。煙苞沁綠,月艷羞紅。旭日生時,初春景里,太極光中。 別來三日東風。已非復、吳中阿蒙。須信中間,陰陽大造,雨露新功。(《柳梢青·小圃牡丹盛開,舊朋畢至,小闋寓意》)
詞詠寫盛開的牡丹,然全詞直筆寫牡丹處,只“煙苞沁綠,月艷羞紅”兩句,其余筆墨則寫孕育牡丹花旺盛生機的初春時節(jié),贊美陽光雨露的造化之功,由物而及理,探究自然生機的奧秘,表現(xiàn)天地之間無處不在的天理流行。西山詠紅梅,情思深致,全然一副文人詞面貌;鶴山詠牡丹,探究物理,構思和筆法與他理學家的身份深相契合。
三、真、魏散文創(chuàng)作之比較
在散文方面,魏了翁成就高于真德秀。吳淵論真,魏文之異同云:“公文視西山,而理致同,醇麗有體同,而豪贍雅健則所自得?!?吳淵《鶴山集·序》)認為真、魏二人的文在傳達理致、醇麗有體方面是相同的,而魏文豪贍雅健的風格和氣勢則勝過真文。這是比較客觀公允的評價。
真、魏兩人均有較多奏疏類文。真、魏奏疏的共同之處是,都體現(xiàn)了他們?yōu)閲鵀槊竦娜艺\之心。元人唐元在《讀魏公輔詩稿跋》一文中,稱他讀魏鶴山“奏議二大冊,拳拳以理義忠懇補袞闕,格君心,豈止詞章而已哉”?《四庫全書總目》亦稱魏了翁“所上奏議,亦多秉義切劇,誠意懇到,蓋載道之言與窮經(jīng)之旨醞釀而成,卓然不愧大家之目”。真德秀“立朝不滿十年,奏疏無慮數(shù)十萬言,皆切當世要務,直聲震朝廷。四方人士誦其文,想見其風采”。王邁亦稱他“每上一諫疏,草一制詔,朝大夫與都人士爭相傳寫”。施樞《讀真西山奏疏》詩亦云:“疆事從來不可憑,誰令漢祖議和親。連衡休易從游說,厝火當憂臥積薪。黯在淮南謀自寢,亮亡司馬志方伸。本強始見遐沖折,信是經(jīng)綸直要人?!本臀魃阶嗍杳婷部矗⒉灰晕牟梢婇L,時人之所以“誦其文”、“爭相傳寫”,乃是他于奏疏中表現(xiàn)的忠懇之意和切實的適用性深深地折服了人心。魏了翁的奏疏在語言、結構、氣勢諸方面均有可稱道處?!耳Q林玉露》丙編卷二引楊長孺言,謂鶴山“奏疏亦佳”?!稇t封事》、《論州郡削弱之弊》、《論士大夫風俗》、《奏論蜀邊墾田事》等,都是他奏疏中的佳篇。言辭誠懇委婉,結構首尾照應,運用排比旬式,進行形象說理等,是他的奏疏在表達藝術上的成功之處。真德秀奏疏則總體顯得平平,有的篇目如《江東奏論邊事狀》冗長繁復,令人幾乎不能卒讀,正如四庫館臣所批評的:“多浮文妨要,動至萬言,往往晦蝕其本意?!钡珡闹掠媒嵌戎v,真德秀奏疏的實用性應該更強。魏了翁嘗評價曰:“至于敵情之真?zhèn)危畧鲋搶?,蓋出于素講夙定,非剽襲流聞之比,故自嘉定以來,凡所論建,至端平后,炳知耆蔡之先機,故一言之出,天下望而信之?!?《真公神道碑》,《鶴山集》卷69)例如真德秀有一系列關于救荒賑災的奏疏,每一篇都有大量具體詳實的數(shù)字和實施步驟,其提出的描施不僅在當時具有很強的適用性,也為后世應對同類問題提供了借鑒。
真、魏二人都有一些序跋文。魏了翁序跋文主要是詩文序跋和書法墨跡序跋兩類,一般都是對作者及其作品的評價,其中常常會涉及對辭章和義理的看法,且不乏獨特解會。例如《侯氏少陵詩注序》一文中,談到對杜甫的評價,鶴山就自出機杼,認為杜詩之妙在于陶寫性情,著眼于杜詩對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反映。宋代自王安石以來,對于杜甫的推尊,主要在于其“一飯不忘君”的忠君思想和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而此兩者均屬于杜甫對于現(xiàn)實的觀照,體現(xiàn)了杜詩的社會功能,魏了翁所謂的陶寫性情,則發(fā)掘出杜詩對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觀照,表明鶴山作為理學家對于體察內(nèi)省的理學修養(yǎng)功夫的高度重視,以及由此出發(fā)對杜詩的獨特體認。就表達藝術看,鶴山序跋文語言暢達,駢散結合,妙用比喻,形象生動,文筆凝練,簡而有法。如《跋康節(jié)詩》一文:
理明義精,則肆筆脫口之余,文從字順,不煩繩削而合。彼月鍛季煉于詞章而不知進焉者,特秋蟲之吟,朝菌之媚爾。(《鶴山集》卷62)
這是一篇短小精悍又理透意明的跋文,首先認為邵雍理咀義精,故其作詩肆筆脫口能做到文從字順,不煩繩削而合,達到很高的境界,其次以“秋蟲之吟”、“朝菌之媚”兩個形象的比喻,說明那些不懂得從理義方面加強提高自身修養(yǎng),只就辭章苦心經(jīng)營的詩人之作沒有長久的生命力。跋文從一正一反兩方面,闡明理義對于文學的根基作用,很有說服力。
真德秀的序跋文比魏了翁稍微遜色一些。但也有內(nèi)容情采較好者。如《贈蕭長夫序》一文,先言六一居士之琴序,贊嘆其高雅脫俗,繼言當今琴音之惡俗,近于鄭衛(wèi),再言蕭長夫琴音近于六一居士所言之高雅脫俗,最后揭橥其原因,蓋在于他從學于理學家紫陽先生之門,習聞君子之義,故其音窮而不變也。文章簡潔有法,詞簡意豐,可堪稱道?!豆ネ裣壬鷺枪颉芬彩且黄錾奈淖?。節(jié)錄如下:
蓋公之文,如三辰五星,森麗天漢,昭昭乎可觀而不可窮;如泰華喬岳,蓄泄云雨,巖巖乎莫測其巔際;如九江百川,波瀾蕩涌,淵淵乎不見其涯渙。人徒見其英華發(fā)外之盛,而不知其本有在也……然則觀公平生大節(jié),而后可以讀公之文矣。公生于故家,接中朝文獻,博極群書,識古文奇字,文備眾體,非如他人倍狹僻澀以一長名家,而又發(fā)之以忠孝,本之以仁義,其大典冊大議論,則世道之消長,學術之廢興,善類之離合系焉。方淳紹間,鴻碩滿朝,每一奏篇出,其援據(jù)該洽,義理條達者,學士大夫讀之,必日樓公之文也;一詔令下,其詞氣雄渾,筆力雅健者,亦必日樓公之文也……某嘗竊論南渡以來詞人固多,其力量氣魄可與全盛時先賢并驅,惟鉅野李公漢老、龍溪汪公彥章及公三人而已。(《西山集》卷27)
真德秀在這篇序文中,大力推許樓鑰之文,認為其文之所以佳,乃其有本之故,“發(fā)之以忠孝,本之以仁義”,所以為文雄渾雅健。這個觀點依然體現(xiàn)了真德秀從理學家立場出發(fā)品評文學的一貫態(tài)度。從文學表現(xiàn)看,此文流利暢達,氣勢充沛,長短句錯落,文字優(yōu)美,頗易誦讀。
魏了翁和真德秀的記都比較平實,以敘事說理為主,但亦有少數(shù)頗具文采者。如魏了翁的《眉州新開環(huán)湖記》,真德秀的《溪山偉觀記》、《觀蒔園記》等。程千帆、吳新雷《兩宋文學史》評價鶴山《眉州新開環(huán)湖記》說:“此文是他任眉山太守時所寫,頗用歐陽修《豐樂亭記》和蘇軾《赤壁賦》的筆法,但在敘事寫景之中,始終夾帶著坐而論道的內(nèi)容,和真德秀《溪山偉觀記》表露的思維方式如出一轍。為了解釋游憩之樂能服務于講道進德的主旨,他們都引用了柳宗元《零陵三亭記》中的言論來作證,絕非偶然?!彼擃H為中肯。真、魏的這兩篇記,借用吳淵的話來說,就是做到了“程、張之問學,而發(fā)以歐、蘇之體法”(吳淵《鶴山集·序》),抱道含章,努力實現(xiàn)了道學與詞章的有機結合。
魏了翁沒有賦文。真德秀唯一的賦《魚計亭后賦》是一篇駢賦,文采生動,表現(xiàn)出通脫達觀的思想。全文如下:
玉溪先生結廬章泉之上垂七十年,無軒冕之累己,有簞瓢之樂天,揭魚計以名亭,紹祖風于圃田。居一日,飲客于斯亭之上,超方羊以自得,顧萬象之皆妍。時也,目將之而紅酣,沼無風而綠凈,炯倦魚之成群,闖寒波而游泳,若空行而無依,涵天水之一鏡,俄初月之沈鉤,倏深潛乎翠荇。其浮游也,似無心而時出;其遠逝也,似見幾而知警。先生聽然,心曠神怡,諷小宇之雄篇,哦稼軒之英詞??陀衅鸲鴨柸眨呼~本無情,何詩之為?子固非魚,奚魚之知?先生笑而應日:謂魚為有計邪,子將詆予之欺;謂魚為無計邪,吾亦笑子之癡。盍亦兩忘而俱適可也,抑嘗即莊生之言而試思乎?;涀蕴牛愦撅L離,勇者角力以幸勝,巧者矜能而衙奇,茍一餉之可樂,快性命而爭之,謂謀身之允臧,卒反蹈乎危機,偉南華之著論,將警愚而覺迷。富貴人所嗜,則媲之腐鼠,紛華人所羨,則況之文犧,為利而斗,則爭地之蝸,以智而死,則刳腸之龜,獨魚之自適其適,若忘情于得喪,故大則述鯤化于天池,小則玩催游于濠上,蓋其為物也,從容夷猶,逍遙閑放,靜則以萍藻為室廬,動則視江湖為尋丈,不借潤于噓濡,而相忘于沆漭,任公何所投其牿豫且何所施其罔,此其所以為得也,彼區(qū)區(qū)之虱蟻,方且娛暫,安于股鬣饕微,腥于砧幾,又烏可同域而議哉!嗟利欲之誘人,甚香鉤之餌魚,彼潛鱗之何知,猶或避而全軀,人固靈于萬類,乃昧笱而蒙殿,曾所得之幾何,甘顛冥于畏涂,此累棋危檀之喻宇,子所以慨然而長吁也,皤我生之無庸,幸脫世之羈絆,付萬事于浮云,獨觀魚以終日,誠作計之甚怪,差身閑而心逸。于是客憮然自失,日:先生之言達矣,仆何足以期其萬一?乃相與蹶飲浩歌,不知烏輪之東出。(《西山集》卷1)
這篇賦文,汲取了莊子、柳宗元散文的藝術營養(yǎng),狀魚形影姿態(tài),生動傳神,筆勢灑脫,文采飛揚,與歐陽修的《秋聲賦》、蘇軾的前后《赤壁賦》,在結構和寓意上都很相似,是真德秀文中最具文采的作品。
在重道輕文的理學家文道觀指導下,真德秀和魏了魏首先把文學視作闡發(fā)理學義理的工具,然后才是文學發(fā)抒性情,表達感情的本位作用?;谶@種認識,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首先是功用性的,體現(xiàn)了語言文字的認識價值和實用價值,而其審美價值被置于次要地位。盡管如此,對真、魏二人的文學進行客觀描述仍然必要,因為這也是文學研究的任務之一。而關于兩人文學之比較,似亦可以借用學者對他們理學地位及貢獻的評價來概括:“從來西山、鶴山并稱,如鳥之雙翼,車之雙輪,不獨舉也。鶴山之志西山,亦以司馬文正、范忠文之生同志、死同傳相比,后世亦無敢優(yōu)劣之者?!睋Q句話說,就理學成就而言,西山、鶴山可謂雙峰并峙,松風合鳴;就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真、魏則如二水分流,各有淵源,各有清輝,不可輕易軒輊。
責任編輯:王英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