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于國
《俗世奇人》一課,原選馮驥才的《泥人張》和《刷子李》兩篇,因《刷子李》一文被人教版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五年級下冊)選作自讀課文,為避免重復學習,2007年初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室于對《語文》(八年級下冊)進行了小型修訂,用《好嘴楊巴》替換了《刷子李》。最終選定《好嘴楊巴》主要基于以下幾個原因:
其一,《好嘴楊巴》是《俗世奇人》18篇市井人物小說中,除《刷子李》《泥人張》之外,以手藝奇人為主人公的唯一一篇。與《泥人張》相配,主人公類型一致,便于整體閱讀欣賞。
其二,《好嘴楊巴》與《刷子李》有諸多相似之處,比如風格相同;篇幅相差不大;敘述故事純用白描,人物語言多用天津方言;情節(jié)上均是通過設置“誤會”制造危機,又通過“誤會”的解除來凸顯人物的高明。二者進行置換,不致因風格變動大,給教師帶來備課上的負擔。
其三,更重要的是,《好嘴楊巴》和《泥人張》相配,能完整呈現馮驥才筆下的天津衛(wèi)碼頭手藝人的“集體性格”{1},使我們整體解讀這兩篇組合課文有了一個把手。下面,重點對此做詳細的闡釋。
所謂“集體性格”,指的是某一類人受地域、民族、時代、文化、職業(yè)等影響而形成的共同的性格傾向與價值追求。這種集體性格的影子,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能夠見到,比如很多外科醫(yī)生有一種并不自覺的冷靜細致,很多當政官員有一種并不自覺的頤指氣使,很多舞臺藝人有一種并不自覺的表情夸張和聲調夸張。同樣,馮驥才筆下的這些“俗世奇人”們,也共同展示著天津地域文化塑造出來的“集體性格”,使讀者讀來能分明地感覺到他們只能來自于九河下梢的天津衛(wèi)碼頭,而不可能出自其他地方。除了地域文化所塑造出來的大“集體性格”,這些人物又因其職業(yè)或行業(yè)特點而擁有著不同的小“集體性格”。在《好嘴楊巴》《泥人張》這兩篇小說所描繪的三個手藝奇人楊七、楊巴、泥人張身上,就體現著他們作為手藝人的共有的“集體性格”。
這種“集體性格”首先呈現為手藝人在技能上的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
這種態(tài)度首先來自于手藝人的角色認同。手藝人是農業(yè)文明所孕育的一類特殊的社會群體,他們大都擁有經過長期積累或師徒傳承而來的職業(yè)技能。技能是手藝人區(qū)別于其他社會群體的角色標志,在長期的手工實踐中,在技能由粗疏到純熟又到神乎其技的過程中,手藝人逐漸強化著自己的角色認知,對于技能的精益求精的追求,也逐漸內化為手藝人們的內在自覺。
這種態(tài)度還來自于現實的生存壓力。舊天津衛(wèi)的碼頭社會,競爭與機遇并存,在這個地面上混的人物,全憑能耐說話,“硬碰硬”。有能耐的,“吃葷,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沒能耐的,吃素,發(fā)蔫,靠邊呆著”(《刷子李》)。而手藝人們作為晚清天津城市中的底層小生產者,既乏資財,又無依靠,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要想在碼頭上立足,只能在技能上下功夫,靠手藝說話。因此,不斷磨煉技藝,使之精益求精,就成為手藝人們的共同選擇,這是他們應對外在壓力,提高生存能力的必需。而經過不斷的實踐和摸索,形成自己的絕活,就意味著高人一頭,能贏得別人的尊重,對手藝人們來說又是自我價值的一種認同。
所以我們看到馮驥才筆下的手藝人們都有著不同一般的技能,有的甚至到了神乎其神的程度。像楊七鉆研茶湯制作技藝,擁有了兩個絕活,使得自己制作的茶湯“粘軟香甜”,吃過的人無不叫好。泥人張捏泥人的手藝在手藝道上排第一,別人望塵莫及,更絕的是能夠“臺下一邊看戲一邊手在袖子里捏泥人。捏完拿出來一瞧,臺上的嘛樣,他捏的嘛樣”。
即使擁有了這么高的技能,手藝人們也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依舊精益求精,努力磨煉技藝。如泥人張經常出入戲院、飯館,觀察人間百態(tài),即使飲酒時,也“一邊留神四下里吃客們的模樣”,為制作泥人搜集素材。
其二為處世態(tài)度上的自信、自立、自尊。
這一條實際上都是由第一條派生出來的。正是由于在技能的追求上精益求精,所以手藝人們對自己的手藝充滿了自信:泥人張能“臺下一邊看戲一邊手在袖子里捏泥人”是出于自信;泥人張捏好海張五頭像后,“把這泥團往桌上叭地一戳”,反擊他的挑釁也是出于自信;楊七、楊巴二人呈上茶湯,“一并退后五步,垂手而立”,靜等“請好請賞”,還是出于自信。
也正是出于對手藝的自信,現實生存中他們無需攀龍附鳳,也無需趨炎附勢,只靠自己的技藝就能安身立命,所以手藝人們大都自立且自尊。作者在《泥人張》中說:“天津衛(wèi)是做買賣的地界兒,誰有錢誰橫,官兒也怵三分??墒鞘炙嚾顺?,手藝人靠手吃飯,求誰?怵誰?”在《好嘴楊巴》中又說:“這手活兒別人明知道也學不來。手藝人的能耐全在手上,此中道理跟寫字畫畫差不多?!痹谧髡呖磥恚擞惺炙嚲涂梢宰粤?,手上有絕活就可以不求人、不靠人,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對手藝人的自立和自尊人格的贊美和褒揚。
當自己的尊嚴受到蔑視的時候,手藝人們也會不自覺地拿起手藝的武器予以還擊,以贏回自尊?!赌嗳藦垺分?,面對海張五的挑釁,泥人張沒有直接反擊,像人們期待的那樣“一個泥團兒砍過去”,而是用鞋上的泥捏出了“一臉狂氣”的海張五頭像,以自己妙絕的技能回擊海張五的羞辱。當海張五接著又侮辱他,說“這破手藝也想賺錢,賤賣都沒人要”時,泥人張的回應更令人叫絕——次日,街市小雜貨攤上擺出了一二百個“海張五”泥人,并大書“賤賣”等字。泥人張憑著自己高超的手藝和聰明的智慧,沉穩(wěn)反擊,后發(fā)制人,最終為自己贏回了尊嚴。
其三為處世方略上的順時應變。
手藝人畢竟處在社會的底層,地位低下,生意的單干性質和規(guī)模小的特點制約著他們的生存空間,同行的競爭、惡勢力的橫行霸道、官吏們的仗勢欺人,常常威脅著他們的生存。因此,現實世界中手藝人的生存境況,并不像《泥人張》《刷子李》所寫的那樣充滿傳奇色彩和浪漫氣息,相反卻是相當的艱難,一言不慎甚至就會招來禍尤。像《好嘴楊巴》中的楊七和楊巴,本以為給李鴻章進獻茶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以撈得賞賜,并借此提高楊氏茶湯的聲名,不料因為李鴻章把浮頭上的碎芝麻誤當成了臟土,而險些遭受殺身之禍。在這種境況下,如果楊巴直接倒出實情,指出李鴻章的誤會,可能等待他的就是“挨一頓臭揍,然后砸飯碗子”的結局。但機靈的楊巴不愧是個善于“逢場作戲、八面玲瓏、看風使舵、左右逢源”的人物,他揣著明白裝糊涂,搶在李鴻章前作解釋,成功化解了危機。他說:“中堂大人息怒!小人不知道中堂大人不愛吃壓碎的芝麻粒,惹惱了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小人這次,今后一定痛改前非!”這是一個多么絕妙的回答,既讓李鴻章明白剛才茶湯上那些黃渣子不是臟東西,是碎芝麻,又給李鴻章留足了面子。但這又是一個多么無奈的回答,明明是李鴻章的錯,卻要搶著加在自己身上,明明自己無錯,卻要搶著求恕罪。這種機靈是以犧牲自己的人格做代價的,此刻泥人張為代表的手藝人那種孤高、耿介、自尊的人格已蕩然無存,有的只是生存空間遭到擠壓之后的人格扭曲,有的只是面對生存困境時的順時應變。
楊巴這個人物是個異數,他沒有什么能夠“硬碰硬”的絕活,全靠一張嘴皮子上下逢迎,卻成了楊氏茶湯生意紅火乃至關系其存亡的關鍵因素。并不是說作者對手藝人的觀點前后矛盾,而是作者借楊巴這個人物的塑造點出了《泥人張》和《刷子李》中所未涉及的手藝人生存困境這個命題。這也是作者在《好嘴楊巴》中僅用兩個段落來寫楊七,而把大段筆墨給了楊巴的原因。
結尾,楊氏茶湯落了好名聲,這要得益于李鴻章這個官府人物的褒獎和楊巴的那張好嘴。耐人尋味的是,作者特意強調說:“李中堂并沒有喝茶湯呀!”似乎提示我們,茶湯的出名與楊七的茶湯絕活毫不相干。如果對照《泥人張》中作者對手藝人技能的肯定和贊揚的話:“天津衛(wèi)是做買賣的地界兒,誰有錢誰橫,官兒也怵三分。可是手藝人除外,手藝人靠手吃飯,求誰?怵誰?”我們會發(fā)現,作者通過楊巴的故事,實際上顛覆了自己在《泥人張》中的設定,告訴我們手藝人并不“除外”,手藝不是萬能的,為了生存,手藝人也需要去“求誰”,也會“怵誰”。這再一次道出了手藝人生存現實的無奈。無疑,這種思考較之《泥人張》《刷子李》但言底層手藝人手藝之精妙,人格之獨立,要深刻許多,也現實許多。
{1}作者對友人談及《俗世奇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時說:“鄙人寫完《神鞭》與《三寸金蓮》等書后,肚子里還有一大堆人物沒處放,棄之實在可惜。后來忽有念頭,何不把一個個人物寫出來。各自成篇,互不相關;讀起來正好是天津本土的‘集體性格?”(馮驥才《作者題外話》)
(人民教育出版社中語室 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