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鳴九

我記得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讀到了盧梭《懺悔錄》的部分原文，其中有的段落是寫他少年時期的漫游與流浪，當時就給我以極大的感染，此后往往還不自覺地回想起它們，余味不盡。

盧梭是法國文學中徒步遨游之樂的發(fā)明者，這種樂趣之美被他寫到極致的境界，特別令人神往的是，《懺悔錄》中他那在漫游中自由自在、盡情享受、陶然忘機、酣暢滿足的精神狀態(tài)：忘了一時的疲勞，忘了一時的饑餓，忘了自己衣食無著的生存狀態(tài)，忘了現(xiàn)實的生計利害；城門要關(guān)了無所謂，飯碗要丟了沒關(guān)系，只要是在星空下聽夜鶯的鳴叫，就可以在一塊石板上過夜；只要能欣賞洛桑的美麗湖面，就不惜繞道而行，長途跋涉，不辭辛苦。

何等自由自在、瀟灑脫俗的風致！比“明朝散發(fā)弄扁舟”還多幾分灑脫而少一些騷怨。

曾經(jīng)有一次，我似乎也略略接近了這種自由自在的漫游之樂，那是十多年前在尼斯第一次見到大海的時候。

由于以上兩個方面的原因，我對勒·克萊齊奧的《夢多》（小說集《少年心事》中的篇目——編者注）倍感親切。

勒·克萊齊奧先生也住在尼斯，他筆下小夢多漫游的環(huán)境，帶給我對尼斯那個海濱城市美好親切的回憶，而夢多的故事，則使我想起了盧梭的灑脫。

夢多是一個盧梭式的漫游者形象，也是一個盧梭式的自由自在精神的形象。勒·克萊齊奧幾乎是以整個小說的篇幅來渲染這個少年流浪者身上的盧梭色彩。

就像夢多一樣，這個短篇集中其他小說的主人公也都是漫游者、追尋自由者的形象。如果說，夢多就是自然、本性、瀟灑、超脫的精靈，那么其他小說的主人公則是生活中追求自然、人性與灑脫的現(xiàn)實人的形象。在《從未見過大海的人》中，主人公丹尼爾夢想著大海的自由與遼闊，拋棄了家庭與學業(yè)，成為了一個流浪者，他終于體驗到了面臨著大海的狂喜與化為大海之一部分的灑脫(他居然與章魚友好相處)！

這些短篇都只有最簡單的故事框架，最平淡不過的情節(jié)，然而卻有細致入微、優(yōu)美如畫的動人描寫，對主人公陶醉于其中的大自然的描寫，對他們對大自然的精神向往、精神渴求的描寫，對他們在大自然中的觀賞之樂、灑脫之樂、陶然忘機之樂、物我渾然一體之樂、交融升華之樂的描寫。一個個短篇就像一首首詩情畫意的散文詩，閱讀著這些短篇，就有如同聆聽著《田園交響樂》那樣的藝術(shù)感受。

所有這些短篇，大都是以少年兒童為主人公，似乎是一本少兒讀物。但它恰巧不是一本能為少年兒童所接受、所理解的讀物，而完全是一本成人的書。書中的主人公們的追尋，正是現(xiàn)代人的需要與渴求，而且是具有較高層次的精神文化修養(yǎng)的人才會有的需要與渴求。在這些少年兒童、青年男女形象的背后，是作者一顆痛感現(xiàn)代生活的缺陷而焦慮地關(guān)心著人的自然本性之復歸、關(guān)心著人對現(xiàn)實條件之超脫的心靈。正是在這個意蘊上，這些短篇與作者的成名作《訴訟筆錄》是相通的，這些少年漫游者、追尋自由者與《訴訟筆錄》中那個偏執(zhí)地要實踐人性復歸的流浪人亞當·波洛是相通的。

——摘自勒·克萊齊奧短篇小說集《少年心事》序言

本刊責編黑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