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珺
外婆很少說話,保留著農村婦女一切良好的品德。
小時候,我依偎在她身邊,臟兮兮的小手摸著她平整的臉。外婆總笑著移開它,眼里充滿疼愛。
那時我五歲,將外婆的話當作名言。
“要好好學習,為弟弟妹妹當好開頭?!?/p>
“要好好學習,不要讓媽媽操心?!?/p>
“要聽奶奶的話,聽老師的話,乖乖的?!?/p>
大一些的時候常陪在奶奶身邊,只有周末偶爾回去一次。我依然摸著外婆的臉入睡。那一晚,外婆沒有移開它?;秀敝?,看到外婆平整的臉似乎一夜之間長滿紋路。那樣細密的小皺紋,象征時光的物證。我去輕輕地撫摸它,摸到的卻是溫暖的淚滴。
那時的我九歲,將外婆的淚滴當作智慧泉奮發(fā)學習。
也是這時,我的心中有了“老”的概念。突然惴惴不安恐懼起時光來。
日后的生活異常忙碌,“畢業(yè)”這個陌生的詞語第一次進入我的生活,于是很長時間沒有回去看外婆,心懷深深想念只能埋頭做題。
又是一天可以陪在外婆身邊的時光,外婆顯得蒼老起來。心中多了很多可以形容外婆的詞語,鶴發(fā)童顏,老當益壯……那晚的雨下得好大,外婆依舊躺在我身邊,縱橫交錯的皺紋交織成巨大的黑洞,讓我不斷眩暈然后無預兆地跌入,又如一根根尖利無比的針直直扎在心里,直逼眼淚。外婆有些弓起的背,像是一道橋,載滿我厚重的十一年,然后重重地彎折。突然覺得那些醞釀很久的形容詞,不那么貼切了。外婆看到我臉上的淚滴,用粗糙的手擦下,“孩子,外婆老了,你要好好學習,考上好的大學。”我說:“外婆,我會成為你的驕傲,讓你幸福?!蓖馄盼⑽⑿?,然后搖搖頭。我躲在外婆懷里,想起奶奶曾鼓勵我的話,要好好學習,奶奶等著你快快成才。
外婆與奶奶的思想差異如此之大,外婆的愛,一生只為了他人,不奢望一絲回報。就如她,總是沉默,不愛出風頭。
那時,我十一歲。隨著年齡的增長,知識面也擴大了,因而心里也多了些感想。一想起外婆的臉,我就心如刀絞,怨恨時光過得飛快。
小學畢業(yè)的那年暑假同母親來到濕熱的上海。太陽肆無忌憚地照耀著,仿佛心也被赤裸的陽光炙烤著,莫名的心慌。臨走前,去和外婆告別。當時的外婆已是重病在身,說好回來后就去手術。外婆看起來臉色不好,那樣痛苦的治療她也從未懼怕,正如外婆的一生如此坦蕩,一切坦然面對。第二日,聽說家鄉(xiāng)那邊下起很大的雨,上海依舊如故。我們去看外灘景色。鐘樓上的鐘叮當了十二下,不由聯想起灰姑娘的退場和一些恐怖片里鬼魔出現的場景。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媽的表情一下子木然了。
站在百米之外的我仿佛聽到了那個噩耗。沒錯,外婆離開了。
當晚我們就坐車奔回家去。
眼淚滴下來。此刻一切話語都只能達到刺激我淚腺的目的。可外婆聽似平凡無常的名言卻仍在一遍遍不停撞擊大腦,好像轟的一聲關于我一廂情愿想為外婆構建的美好未來全都崩塌了。主角沒了,城堡再美也只能是擺設。
我沒有拿外婆的一件遺物。只想請她永遠住在心里。
我靜靜地想著,不再有淚水。外婆始終是令我敬佩的堅強女子。我想,屬于她的只有我永無止境的愛戴與片刻不離的敬仰。她的一生不需要矯情的淚水。
從那以后我開始抱怨起外婆的沉默卻又繼承她所有的沉默,還有堅強。我開始厭惡一切,憎恨時間。它讓世界上最疼我的人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