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視角
《內部毀滅——民族國家的終極威脅》是美國著名的軍備控制專家、前國防部副部長、里根政府的軍控和裁軍總署主任弗雷德·查爾斯·伊克萊博士的一部驚世之作?!熬乓灰?”事件以后,美國的精英戰(zhàn)略家們開始進行反思,國會和白宮聯(lián)手,對美國的國家安全體制進行了重大改革, 其主要成果是在情報和國土安全方面集中權力,進行了“大部制”改造:其一是將中央情報局、聯(lián)邦調查局和國防部情報局等十六個情報系統(tǒng)歸總,設立國家情報總局,由資深外交官內格羅蓬特領銜;其二是設立國土安全部,并將所有涉及人口進出的部門加以整合。很多人以為,境外的恐怖分子在美國本土發(fā)動攻擊的幾率將大大減小。
伊克萊的著作卻語出驚人:在二十一世紀,國家安全的最大威脅并非來自境外,而是本國內部。多年以來,在美國和歐洲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曾以為,民主政治是國內穩(wěn)定的根本保障,而西方民主國家都已經(jīng)解決了這個體制問題。很少有人想過,無論什么樣的政治體制都會面臨同樣一個“終極威脅”,即現(xiàn)存體制和政權在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的恐怖主義面前不得不俯首就范的可能。伊克萊的這個觀點對那些認為“民主萬能”的體制決定論者不啻是當頭棒喝。
在華盛頓的政策圈子里,也許只有伊克萊博士最有資格提出這種似乎有點聳人聽聞的觀點。伊克萊從來就不是書生論政,他是名副其實的“華盛頓內圈”人物,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就在國防和軍控體制內打拼,是美國國家安全領域中的主要思想家和實踐家。在他的培養(yǎng)下成長起來的一批新人后來都在國家安全領域里成了叱咤風云的人物,保羅·沃爾福維茨,里查德·珀爾,道格拉斯·費斯,白邦瑞……僅僅是這些國防部副部長、助理部長一級人物的名單就夠長的了。在政治方面,他的傾向是新保守主義,所以他的眾門生在小布什當政期間大行其道是意料之中的事。比如沃爾福維茨當上國防部常務副部長,是伊拉克戰(zhàn)爭的主要策劃人。白邦瑞曾是拉姆斯菲爾德部長的首席中國顧問。
多年來我同他一直有接觸,不論討論什么話題,總是受益匪淺。上次見面是二○○七年五月中旬,我同美國國家情報總局副局長湯姆·芬格等共同主辦第三次美—亞—歐三邊論壇。這個高層論壇是我同美國國家情報委員會在日內瓦發(fā)起的,二○○六年在上海也開過一次。此次議題是中美能源和環(huán)保這類“非傳統(tǒng)安全”問題。白宮國家安全委員會、國防部、國務院、情報部門均有要角出席,會議議程很緊張。剛結束的那天下午,友人白邦瑞開車來找我,說去在華府近郊馬里蘭州的伊克萊家。伊克萊的鄰居有好幾位是新保守派要人,所以我常戲稱這里是“新保守三角州”。他家的那個很大的室內泳池已開啟,白邦瑞說,保羅(沃爾福維茨,時任世界銀行行長)常喜歡到這里來游泳、聊天、讀報。八十一歲的伊克萊身體仍然健碩,雙眼炯炯有神,走路速度卻比過去慢了許多。他說,近來他們一批朋友相約,不讀報紙的頭版新聞,因為沃爾福維茨正不幸遭遇“世界銀行女友門”事件,媒體窮追不舍,唯恐天下不亂。沃爾福維茨曾是我讀研究生的約翰·霍普金斯高級國際問題研究院的老院長,說心里話對他還是很同情的,這件事本不至于迫他辭職,但是歐洲盟國對其在伊拉克戰(zhàn)爭中的作用不能釋懷,一定要調查到底,逼他就范,我們三個人都為此噓唏不已。
那天風和日麗,夕陽西下時,我們手持白蘭地坐在擁有很多東方文物的大客廳里,從中國的張大千談到美國的波拉克,從哲學談到國際關系。當然談得最多的還是他這本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推出不久的(二○○六年十二月版)新書。他開始講解這本書的思路。說實話,一上來我還有些鬧不明白,聽上去像科幻小說。了解了實際內容以后,我立刻決定要在中國推出這部重要著作。老先生十分高興,尤其是因為我會親自擔任翻譯。
伊克萊的特立獨行的思維方式由來已久。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他就引起國防部高層的重視。當時他還是著名的智庫蘭德公司的一位年輕的研究人員,別人都在研究熱門題目,比如美蘇核威懾戰(zhàn)略,他偏偏鉆研冷門,發(fā)現(xiàn)核武器在本國內的安全是嚴重的問題,因為美國部署的核武器目標雖是蘇聯(lián),但發(fā)射核武器的操作規(guī)程缺乏安全保障,出現(xiàn)意外發(fā)射的可能性存在。于是他提出全面評估安全機制的建議,并提出許多切實可行的措施,比如實行雙人崗位責任制,防止精神或心理不正常的單人事故。還提出給所有的核武器加密碼鎖的舉措。這個研究報告立即得到五角大樓高層的關注,二十九歲的他受邀給軍方將領們做了一天的報告,他告訴我,同這么多的高級將領打交道,其中包括美國戰(zhàn)略核武器部隊的司令,以組織原子彈轟炸廣島和長崎聞名于世的科蒂斯·李梅將軍,他感到“戰(zhàn)戰(zhàn)兢兢,雙膝發(fā)軟”。
對于這位終生研究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的頂級專家而言,冷戰(zhàn)結束以后,傳統(tǒng)的“核威懾”戰(zhàn)略不再生效,這本來是好事。但是,包括核武器在內的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卻迅速地在向全球擴散,其結果不能不令人擔憂。雖然小布什總統(tǒng)早在二○○二年就點過三個所謂“邪惡軸心”國家,即朝鮮、伊朗、伊拉克。但這些國家并不是伊克萊關注的重點?!熬拧ひ灰弧笔录院?,他以七十五歲高齡被任命為聯(lián)邦“九一一”事件調查委員會”成員,他重新考慮新的安全威脅即源于在這個調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許多國家安全的漏洞。簡單地說,“九一一”事件不過是把民航客機做常規(guī)武器使用,而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一旦落入恐怖組織、邪教組織或任何無政府組織手中,他們將意欲何為?
憑借多年的研究和實際經(jīng)驗,他發(fā)現(xiàn)所有的民族國家,而不僅僅是“民主國家”將有可能面臨一種滅頂之災——那就是恐怖組織、邪教組織或無政府組織利用核武器、生化武器發(fā)動的摧毀國家現(xiàn)行政體的奪權行動。這是一種超越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全人類共同面臨的“終極威脅”。
他認為,現(xiàn)在就采取果斷行動還來得及避免這種大災難。但是,為什么絕大多數(shù)國家的政策精英對此無動于衷,不愿研究和制定認真的防范措施呢? 伊克萊將這種忽略歸于“尼采悖論”。尼采曾有一句名言:如果你向深淵窺視,深淵亦將窺視你。也就是說,對于將來未知的威脅,最好不要去想它,否則越想越害怕,影響現(xiàn)時決策者的心態(tài)。伊克萊認為,凡涉及國家安全的戰(zhàn)略家都把對付境外威脅放在首要位置,認為國家的軍事力量足以打擊境內的反叛行動。所以,對一國內部今后會發(fā)生什么事只是政治家應當考慮的問題,而不是安全戰(zhàn)略家應當注重的。
伊克萊則認為,這種觀念在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技術迅速地、難以控制地擴散時代,已經(jīng)完全過時。首先,當代社會對科學技術的發(fā)展缺乏任何控制力。自十八世紀以來,人類經(jīng)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分裂:一方面是變化多端、折沖往返的政治-社會文化領域的崎嶇發(fā)展道路;另一方面是披荊斬棘、一往無前的科學技術文化進展的坦途。但是,恰恰由于某些科技進步具有“雙重用途”的特點:既能給人類帶來福祉,也能給人類帶來大災難——特別是核技術、生化技術和計算機超人工智能,因此,科學技術同政治與社會在發(fā)展路徑上分道揚鑣的結果就有可能造成人類對技術進步和運用方面的失控。二十世紀出現(xiàn)的以核武器為代表的能夠毀滅人類的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便是一個明證。
在主權民族國家主導的國際體系里,防止核擴散幾乎是不可能的,阻止這類技術被運用于大規(guī)模殺傷性的目的也辦不到。但是,對使用核武器攻擊別國的主權國家,是仍然能夠實施核威懾和報復性打擊的。而對于本國境內的反政府組織,無論是恐怖組織、邪教組織還是無政府組織,任何核威懾都不起作用,報復性打擊也很難找到目標。種種跡象表明,這類組織獲取核武器或生化武器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在目前的國際國內的體制下,發(fā)生“核奪權”的可能性比人們想象的要高得多。
從攻擊的戰(zhàn)術角度來看,發(fā)動核攻擊只需要一個輕車簡從的二人小組即可完成任務。譬如,將一枚核炸彈用小車攜帶到華盛頓國會和白宮之間的某個公共停車場,然后在遠離起爆點的地方遙控引爆,既無需冒事先“踩點”的風險,也不會留下任何作案痕跡,而成功之后產生的效果是可想而知的。伊克萊將其稱為“政治海嘯”。目前所有的民族國家都缺乏能夠迅速應對這類危機的最高安全機制。
應當看到,任何一個遭受嚴峻的打擊,但能夠成功地化險為夷的政府,至少擁有三個要素:第一,政府的合法性未受質疑;第二,國民團結一致的基礎沒有發(fā)生根本變化;第三,對付各種危機的跨部門的緊急計劃早已制定,最高當局了然在胸,而且隨時可以啟動。沒有集中統(tǒng)一的國家最高安全機制,應付危機的能力必然大大受制于部門之間的利益糾紛和官僚主義程序。
伊克萊最擔心的當然是美國。 他認為美國在這三方面都有致命的缺陷。第一,核攻擊至少會消滅半數(shù)的聯(lián)邦議員和政府高級官員,美國的憲法制度給官員替補設置了種種程序障礙,于是在國難當頭之時,聯(lián)邦政府本身有可能癱瘓。第二,國民團結的基礎有可能發(fā)生動搖。一方面,攻擊者的身份可能一時難以確定,另一方面,聯(lián)邦政府已經(jīng)不能正常運轉,于是某個自稱能夠勝任領導國家的野心家,其組織很可能就是作案元兇,將能夠攫取國家權力并以緊急法令改變憲法基礎。希特勒利用“國會縱火案”奪權就是使用的這個伎倆,從而扼殺了魏瑪共和國的民主制。第三,美國的國家安全體制迄今沒有認真研究和制定緊急應對計劃。國難當頭之日,最高當局必然束手無策。
伊克萊在書中提出的種種建議,比如如何制定具有威懾力的計劃,國會現(xiàn)在就應當通過政府高官的緊急替補法案,政府被授權在緊急狀態(tài)下實行戰(zhàn)時經(jīng)濟的轉軌等等,不僅對美國有實際意義,對其他所有主權國家的政府都應當有啟發(fā)。正如作者在前言中指出:
本書的視野既是歷史的也是前瞻性的。向前看,我們面臨著一個革命性的,新的威脅,它不但威脅國家安全,而且能夠毀滅現(xiàn)存的世界秩序。向后看,我們將意識到,面前的威脅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有著幾個世紀的演化過程。今日的威脅——伊斯蘭圣戰(zhàn)式的恐怖主義以及生產核武器的“流氓”政權——也許應當被看做是這些歷史趨勢的外部特征,就像暴雨到來之前的疾風一樣。軍事戰(zhàn)略家和政治專家中很少有人對即將到來的暴雨有著全面的理解,而理解它的歷史意義的人就更是少得可憐了。
伊克萊對具體事件的判斷在今后是否得到驗證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位耄耆之年的國家安全專家敢于挑戰(zhàn)“尼采悖論”,呼吁大家一起向深淵窺視。正如亨利·基辛格博士所言,“弗雷德·伊克萊對現(xiàn)代以來的歷史做的引人入勝的描述,解釋了世界主要大國在內部遭受滅頂之災時能否生存下去的這個新時代”。我想國內的讀者們也會從這本書里受到啟發(fā)和震撼。
(《內部毀滅——民族國家面臨的終極威脅》,弗雷德·查爾斯·伊克萊著,相藍欣譯,將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二○○八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