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璉先生在二○○○年十月與《中國經濟時報》記者的一次訪談中說,在“全面完善法治市場經濟的歷史時期中,提升政治文明,確立民主制度和建設法治國家,將是改革的主題曲”。我認為,吳先生對世紀之交以來中國改革問題的把脈非常到位。怎樣實現法治的市場經濟?我國已經制定了許多相應的制度和法規(guī)來實現這個目標,問題是,無論制定還是施行這些制度和法規(guī),都不是在真空中進行的,怎樣排除利益集團的干擾、歪曲和阻礙,是一個非常迫切和嚴峻的問題。
一段時間以來,在社會中有一種流行的說法,“國家利益部門化,部門利益集團化,集團利益?zhèn)€人化”。這種說法形象地說明了改革以后集團利益對國家利益的扭曲、侵蝕和對改革道路的干擾。改革是對利益的再分配,利益集團總會千方百計地使再分配有利于自己。這種現象在蘇聯改革過程中看得很清楚。蘇聯利益集團的特征有兩個:第一,是在執(zhí)行國家政策法規(guī)時想方設法歪曲這些政策法規(guī),繼續(xù)為集團謀利。第二,是在制定有關政策法規(guī)時,打著國家利益的旗號,迫使國家高層通過有利于集團利益的規(guī)則,無論在經濟領域還是在政治領域,都是如此。還以蘇聯為例,在政治領域,盡管從斯大林時期以后人人都看到了領導干部終身制的弊端,但是,由于中央委員會多數成員任期超過兩屆,關于中央委員兩屆任期的規(guī)定就是通不過。結果,從蘇共二十三大至二十六大,蘇共中央委員連任高達90%,一九八一年二月蘇共二十六大選出的中央政治局和書記處,原班搬過來了蘇共二十五大的人馬,致使一些高級干部連任多屆、多年:如蘇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拉希多夫擔任烏茲別克斯坦黨中央第一書記二十年,庫納耶夫擔任哈薩克斯坦黨中央第一書記二十多年。在蘇共二十七大上,新當選的三百零三名中央委員中,在中央機關(中央委員會、中央檢查委員會)任職超過兩屆的達到一百四十二人,幾乎是中央委員人數的二分之一。有六人任職甚至多達七屆,三十七年。在經濟領域,俄羅斯學者也總結了利益集團的行為方式:管理層的最高梯隊常常廣泛地依靠自己經濟部門的工作者向中央施加壓力——迫使中央實行有利于利益集團而有損于國家的決策。國家計委雖然是制定經濟總體計劃的最高國家機關,但實際上,部門利益往往左右國家計委進行決策:“如果某個部不想干什么,那么,國家計委很少能強迫他們去做。相反,當某個部想要搞點什么,它遲早總會設法實現的?!?例如,蘇聯一系列的建設部門和水利經濟部的領導,對所謂“世紀工程”——“西伯利亞河水南調”的規(guī)劃發(fā)生了興趣,由于這個工程耗資無數且超大規(guī)模地改變俄羅斯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將導致國家傾家蕩產和對自然生態(tài)造成毀滅性的災難”,遭到公眾強烈的抨擊。但是,建設部門和水利經濟部的領導為了保證個人和本部門在今后多年有事做和提高工資,聯合技術工程人員進行院外活動,迫使中央將該工程列入國家計劃。戈爾巴喬夫改革以后,在廣大公眾的強烈反對下,一九八六年八月政治局才被迫取消了這項工程計劃。
中國改革的巨大成就舉世矚目,普通百姓收入提高也是有目共睹。但是,人們同時看到了另一個群體: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通過企業(yè)承包、價格雙軌制、炒原始股、炒地皮、國有資產股份制改造……一批經濟官員或其親屬、好友發(fā)了大財。這里固然有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摸著石頭過河”不可避免產生的制度安排的漏洞,但是,深入看進去,又處處可覓利益集團活動的影子,用經濟學家的話,大概就是“設租”——“尋租”——謀取巨大利益的三部曲。目前,利益集團仍然試圖按照自己的利益影響中國的改革。建立高效廉潔的政府,壓縮龐大的行政費用開支,是提升政治文明的組成部分之一。根據披露的數字,中國的行政費用開支超過了國家的軍費開支。在這樣的背景下,壓縮行政開支,用于其他更需要錢的地方,是國家利益的要求和所在。但是,作為公費開支主要組成部分的公車使用改革,說了有十幾年了,仍然沒有結果。為什么?原因自不待言。
在蘇聯,利益集團對蘇聯衰變影響巨大,俄羅斯某些政治學家認為,在戈爾巴喬夫改革以前,蘇聯利益集團甚至開始對高層決策產生決定性的影響。例如,由俄羅斯科學院通訊院士安德烈·薩哈羅夫主編的《二十世紀俄羅斯歷史》指出,“經濟精英”,“意識形態(tài)精英和地區(qū)精英……日益決定著國家經濟發(fā)展的方向和社會穩(wěn)定”。政治學家В.列別辛認為,國家政策是根據部門集團的利益通過的,近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時,一系列集團甚至不受政治局監(jiān)督?!敖耸甏鷷r,恰恰他們(利益集團),成為政權的基本主體,實際上將自己凌駕于政治局之上?!备鶕砹_斯史學家的研究成果,在某種程度上,是利益集團將蘇聯國家的利益空洞化,使蘇聯領導層制定和執(zhí)行的路線脫離了廣大群眾的利益,并使俄羅斯在葉利欽時期走上了權貴資本主義——寡頭資本主義的道路。
吳先生在書中強調,“改革的兩種前途嚴峻地擺在我們的面前:一條是政治文明下法治的市場經濟道路,一條是權貴資本主義即官僚資本主義的道路”。我們應該汲取蘇聯改革失敗的前車之鑒,在中國改革的關鍵時期,在制定和執(zhí)行政策與法規(guī)的過程中,排除利益集團的干擾。只有如此,才能在中國杜絕權貴資本主義的道路,實現建設政治文明下法治的市場經濟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