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xiāng)在川南，緊靠云貴兩省的山區(qū)，縣城坐落河畔，四圍都是高山?？h城不大，一條街連接幾個巷。據(jù)說我曾祖那代人還見過老虎進城來。城里人的臉兒都混熟了，偶爾來個外鄉(xiāng)人，大家都睜大眼睛，仿佛是看新奇的怪物。每到夜幕降臨，草屋瓦房大都關(guān)門閉戶，街上一片漆黑，只有幾盞燈亮著。最亮的一盞是忽閃忽閃的煤氣燈，那是賣洋廣百貨的商家。有留聲機器放“峨眉山歌”；另外還有兩盞白紙糊成蚌殼形的桐油燈，一個是賣“鬼湯圓”的擔(dān)子，一個是巷子口上劉家賣燒臘的攤兒。

縣城里的大人物，縣大老爺和前清秀才們，當(dāng)時就沒幾人認識，多已被人忘記。倒是有幾個家喻戶曉的小人物，在我的心里越來越大，世事浮沉，幾經(jīng)閱歷，他們的身影更加清晰，眼前又向我走來了。

老王

他是從鄉(xiāng)下進城來賣力的漢子，人們不知道他家住何鄉(xiāng)，叫什么名字，都稱他老王。 那時，百姓的生活用水全靠從河里挑，老王就靠挑水賣錢。各家按月承包。窮家小戶少給幾文錢，他也高高興興地答應(yīng)，干得一樣認真。他擔(dān)的水桶比一般的大，還用桐油漆得金黃閃亮。清晨河水特別干凈，他就打早下河，從不在岸邊取水，總是踩到小河中間去挑，說是那里的水更清亮香甜。打水時他把土布長衫的前襟后擺提上扎進腰帶，足蹬水笆籠草鞋，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生怕把水灑濕人家的階沿堂屋。

他不愛說話，老是憨厚地笑著，大家都喜歡逗他玩。有人凋侃：“老王，人家說你挑水時從不放屁，是不?”他便老實地回答看看背后的水桶：“放了屁，背后這桶水就打臟了，要得啥子?！蓖尥迋円蚕矚g他，就經(jīng)常圍著他跳，唱：“老王挑水賣，撿到雙爛皮鞋，老王……”他總是憨憨地笑著：“撿到了，撿到了!”我們就跳得更加起勁。

過了些年，老王不挑水，改賣黃泥巴了。城里人家煮飯烤火，都要用黃泥巴同煤碴拌成煤粑。城里沒有黃泥，老王就上荒山去挖回來賣。每天打早上山，中午背著泥巴進城，老遠就聽到他拖長的喊聲：“買喲，新鮮黃泥巴——”人們笑他，“泥巴還分啥子舊的新的?”老王不服氣，憨笑著：“才挖的，你聞，還香，你摸，還有熱氣哩!”

又過些年，古城解放，我回鄉(xiāng)見到老王時，他頭上纏著舊布帕子，脊背有些佝僂，因為上山背黃泥巴已經(jīng)吃力，又改行賣葵花籽了。他下鄉(xiāng)選來飽滿的瓜子，炒功恰到火候，剝起來顆顆香酥。提著竹篼沿街叫賣，篼里放著一只缺了耳朵的茶杯，賣給你一杯之后，還多拈上一撮。大家都覺得他既講人情，又不貪小利，他的顆顆酥成了全城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常聽人叫：“來，吃兩顆，老王炒的?！?/p>

1956年，縣文化館時興辦舞會了，朋友們相邀去跳舞。小戲臺上雖有電燈卻不太光亮，幾把二胡拉得破聲破氣，兩面銅鼓卻敲得咚咚地震耳，叫人心慌腳癢。舞池里擠滿了人，多數(shù)才學(xué)跳舞，只見皮鞋踩著草鞋，手臂撞著肩膀，跳得碰來撞去?？繅Φ拈L板凳上，擠坐著看舞的人，有的蒙著嘴笑，有的指指點點?？h醫(yī)院有位護士，一雙毛根拖到腳后跟，細腰兒輕盈一轉(zhuǎn)，兩條辮子飛起來煞是好看，眾人的眼睛都跟著她轉(zhuǎn)。

這時老王進舞廳了，他挎著竹篼在人群中穿來穿去輕聲叫賣，撞著跳舞的人他就嘿嘿一笑，好像都是他的朋友。一曲停下，他的生意就來了，人們紛紛圍著他：“來一杯!”老王高興地忙得不亦樂乎。待到銅鼓咚咚地再響起，他便坐到場邊板凳上，順手抓幾顆葵花子丟進嘴里，欣賞眼前歡歡喜喜的男女們。直到夜深入散了，老王還要清掃舞場上滿地的瓜子殼。

再過幾年我回鄉(xiāng)，聽說老王死了。他孤苦一生，無兒無女，是街坊送他上山入土的。說是葬禮還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八人抬棺，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黃煙繞著棺木飄散，棺木頂上白色的紙鶴在煙云中向沿路的人頻頻點頭。是啊，人們喝過他挑的水，燒過他背的泥，嘗過他炒的顆顆酥瓜子，誰都會去送他一程的。在這里我給你燒香了呵，老王。

憲(足拜)子

憲(足拜)子是古城的叫化頭?？h監(jiān)獄后面有一排棚戶，門上掛著破席和草簾，那便是他的家。從鄉(xiāng)下進城乞討的孩子們，由他管領(lǐng)，白天沿街討飯，晚上回來分享，儼然像一家人，從沒見丐幫頭執(zhí)法用“紅黑棒”打過他們，都說(足拜)哥領(lǐng)導(dǎo)有方。

(足拜)哥雖然身住破棚，土布長衫卻穿得干干凈凈。有個外地來投他的乞丐，懶得燒虱吃，衣裳臭得熏人。有天下雨，(足拜)哥逼他洗洗衣服，他伸伸懶腰耍無賴，玩了個絕招，用打狗棍把衣服支起，高高地伸到門外的雨中，讓老天爺幫他沖洗，惹得過路的人又笑又罵。(足拜)哥覺得人窮也不該死懶，丟了丐幫的臉面，一生氣把他攆走了。

(足拜)哥還兼職當(dāng)打更匠，無論天晴下雨，從天黑到黎明，他都要繞著全城走五趟。他一條腿短，走路一歪一翹，加之路面高高矮矮，夜里一片漆黑，這差事已經(jīng)很苦，偏偏城里又有些嚇人的鬼故事，發(fā)生在他要巡走的地方。有人說城隍廟前的兩株黃桷樹上吊死過人，晚上還在樹上搖搖晃晃；有人說下橋河邊的殺人壩上，沒有腦袋的身子在河灘上跳來跳去；還有人說半夜回家，親眼看見月光下站著一個美人，扎著花圍腰，發(fā)髻銀簪閃亮，提籃里裝著嬰兒用的紅肚兜，身材漂亮極了，他正想抱住占點便宜，突然那美女撲向街邊的瓦屋，屋內(nèi)立即傳來一聲女人的慘叫，后來才知道美女是個難產(chǎn)鬼，來奪一個產(chǎn)婦的命做自己的替代。鬼故事一多，連小伙子起夜屙尿都要吹口哨壯膽。然而憲(足拜)子單身一人，卻在夜里經(jīng)過這些地方，一走幾十年。

每到天黑，他便支著昏昏黃黃的紙燈，提著銅鑼和木棰，沿著大街小巷巡行，給老百姓報告時間。他的鑼聲敲兩下了，我們正談得起勁的幾個同學(xué)，立刻散伙回家；他轉(zhuǎn)一圈回來打三更了，煙館里的煙哥們也紛紛回家敲門；他五更鑼響，恰是天邊蒙蒙亮，趕早行人的腳步聲便在石板路上踏響了。他用鑼聲安排著人們的起居生活。

有人問他夜里見過鬼么，他便回答遇見過的。有天三更時分，街上漆黑無人，他突然看見一家樓房檐下的紅紙燈籠在搖晃，一個又瘦又長的餓鬼正踮起腳在抓燈籠，他心頭一炸，大吼一聲，那家伙跌坐地上，喊了一聲躊哥。原來才是一個煙鬼癮發(fā)了，來偷燈里的油再燒幾口。

還有天半夜，他看見一個影子從墻上飄進人家，沒多久又從墻上飄了出來。他喊醒主人，那家才發(fā)現(xiàn)放在枕頭旁邊的褲子都被偷了。從此，他發(fā)現(xiàn)誰家的門沒有關(guān)好，誰家的臘肉還掛在墻邊，他便喊醒主人，儼然成了守夜之神了。

他的銅鑼不僅用來打更，還用來傳達縣衙門的命令。他站上街邊的高坎，“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敲響銅鑼，等人們聚攏了，便甕聲甕氣地喊道：“鳴鑼通知，縣長的命令，要防火……”人們不怕縣長，倒愛跟(足拜)哥開玩笑，立刻有人學(xué)他的聲音：“縣長的妹妹，嫁給我……”滿街的人開懷大笑，(足拜)哥也跟著笑了：“死討厭。”

我們這些男娃子，最愛看(足拜)大爺“演戲”。每年六月，辦城隍會，四鄉(xiāng)的農(nóng)民擁進城里，擠得掉人耳朵，家家戶戶都在門前燒柏樹枝葉，滿街飄著濃濃的青煙，給城隍菩薩出行驅(qū)除穢氣。這時憲(足拜)子扮的土地爺從濃煙中走來，他頭戴黑紙糊的官帽，嘴掛笆蕉葉撕成細條的胡子，肩扛一把掃帚，來為城隍老爺“凈街”，見他扮得這般滑稽，又走得一瘸一(足拜)，我們便歡喜地跟著他看熱鬧。每走近一個店鋪街攤，他便把銅鑼遞了過去，商家跟他笑著罵著，賣紅糖的給他一塊紅糖，賣橋鹽的送他一坨鹽巴，都心甘情愿。

新年正月初一，家家關(guān)門過節(jié)，(足拜)哥打早就來給百姓拜年了。這時他頭頂紙糊的財神帽，口掛麻繩做的長須，用新笤帚在門上掃來掃去，口中高聲唱道：“左掃左發(fā)財，右掃右發(fā)財，金銀獻身寶給你家掃進去，臭蟲疙騷掃出來，給主人家道喜啊!”主人照例開門，歡歡喜喜地給他送錢送黃粑，誰愿得罪財神爺，何況是第一個來拜年的憲(足拜)子呢。

古鎮(zhèn)上有戶大紳糧，在前清花銀子買了個秀才，顯赫一方，但刻薄成性。兒孫們給他祝七十大壽，擺了幾十桌“九大碗”，請街鄰百姓去吃油大，有骨氣的鄉(xiāng)親們竟然沒有人去聞一聞，落得個貽笑四方。不久，憲(足拜)子滿50歲，街坊上一傳十，十傳百，串起要給他祝壽，給叫化頭做生，全城人都覺得有趣而又應(yīng)該，蜂擁而去，送紅燭的，送糕點的，破棚前堆滿了禮信，整日里火炮連天，連中學(xué)語文老師也送去一副喜聯(lián)，上面寫：“為百姓安樂康寧，何懼惡鬼；作一方財神土地，自是好人。”從此城里人常拿這兩次做生教育子孫，該做什么樣的人。

憲(足拜)子沒有名諱，地位低微，但是多少年了，鄉(xiāng)鄰們還把他記在心里。

徐瘋子

古鎮(zhèn)照例逢陰歷二、五、八日趕場，每逢場期，店家都打早開門，門外用門板擺起長長的貨攤，各地趕來的小商，在攤上擺起紅糖、鹽巴、土布、洋紗、香蠟紙錢、砂罐土碗、豆干酒碗，印著“童叟無欺，言不二偽”紅紙色的掛面，使石板街道更加狹窄，農(nóng)民們從四山擁來，背篼碰背篼，耳朵擦耳朵，擠得半天挪不動腳步，只聽一片喊聲：“扭起，扭起，扁擔(dān)撞背?！?/p>

這時徐瘋子便光臨古鎮(zhèn)了。他家徒四壁，無兒無女，想種點山土養(yǎng)口，紳糧們又不租地給他。然而他卻靠著山里的天地靈氣，長得高高大大，敞開對襟汗衣，便露出疙瘩肌肉，胸膛像厚鋼板。他總是面帶微笑，笑得古怪而凄涼，說話嘰里哇啦，誰也不明白他嘰咕了些什么。人們都知道他是“咕嚕子”，也就是“扒手”。他在山里餓慌了，才進城來打啟發(fā)。他倒從不隱晦自己的身份，做手腳也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在人群中高出一頭，居高臨下地四處巡視，專找有錢的主下手。見到前面別人的背篼里裝了許多土布，是個肥實的主，不管周圍有人看著，便順手取出一件藏在自己身上，就像取自家的東西一樣。失主發(fā)現(xiàn)了，轉(zhuǎn)過身來抓住就打，旁邊打幫錘不蝕本的打得更加起勁，只聽吶喊聲中，拳頭在他身上咚咚直響。老徐把土布還給對方，臉上依然微笑，哪怕對方是個瘦弱的人，他決不還手，也不逃跑，嘴里嘰哩咕嚕，仿佛在說：“我錯了，你打了，兩下還清了嘛。”

我們趕去看熱鬧，常聽到人們的議論：徐瘋子敢拿，也敢認錯；讓你受驚了，隨你如何打，再痛也不喊黃，是個值得可憐的男子漢，對他竟有幾分同情幾分稱道。

第二場期，老徐依舊光臨城里。他的皮肉似乎從不發(fā)痛，依舊伸長頸子在人群里向前擠著，只是兩眼顯得迷茫而又苦澀。眼看快散場了，老徐餓慌了，順手抓起鹽攤上的一塊鹽巴往身上揣，鹽老板暴跳如雷，抓起桌上的鹽錘往他身上猛打，老徐把鹽巴退還他，咿唔著不停地認錯，老板還是不依不饒地揮著鐵錘，周圍的人見他抱著腦袋，發(fā)出咿呀唔唔的哭聲，禁不住都吼了起來：“人家還給你了，緊打個球!”“把人打死，叫你龜兒子填命!”“瘋子還手，打他狗日的!”老徐可憐巴巴地望望大家，咿咿唔唔地給眾人道謝，兩眼含著淚珠，偏偏倒倒地消失在人群之中，向黃昏籠罩的山里走去。

過了幾年，城里人沒看見徐瘋子了，不曉得那個餓得可憐的人究竟怎樣了，是否還在高山上活著。解放后我回鄉(xiāng)坐茶館，有位老先生吹完一袋水煙，同我議論起來。他說老徐連打鴉雀的泥巴都沒一塊，在鄉(xiāng)下如何活?他是為生存才到鎮(zhèn)上來的，來了他也是明拿，從不搞暗地操作；被抓住了，也從不抵賴，他知道對不起人，就甘愿讓人捶打，毫不躲閃。

一個“咕嚕子”，竟還有人掛念著，這是為什么呢?

責(zé)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