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節(jié)要到了,各單位又要開始送紅包了。
張六七沒有想到的是,丁局長把到省城去送紅包的重任給了他。在局長辦公室里,丁局長把門關(guān)死后,從抽屜里摸出一個大信封放在桌上說,快過年了,要去省城拜個年,這里面有兩萬元錢,一萬給魏處長,還有一萬是活動費,請客吃飯都在里面,記住,要注意安全。
張六七怯怯地說,還是叫李科長去吧。
丁局長不悅,叫你去你就去,東想西想的干什么。
事后張六七聽科里人說,丁局長已對李科長失去信任,近幾年省廳給市局安排的項目越來越少,丁局長懷疑李科長把紅包私吞了。還有人巴結(jié)他說,丁局長已和班子其他成員商量了,過了春節(jié)就把李科長免了,接任的最佳人選就是你。
張六七一直認(rèn)為,好運的降臨是有先兆的,比如領(lǐng)導(dǎo)經(jīng)常帶你出差,經(jīng)常叫你辦事,經(jīng)常叫你寫材料,甚至經(jīng)常叫你一起玩,這些都說明領(lǐng)導(dǎo)對你有好印象好感覺,這些就是好兆頭,只要時機一到,領(lǐng)導(dǎo)一句話,你就上了。這些年,自己苦活不少,好運不見,被人遺忘,酸楚自知。
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丁局長突然把這樣高精尖的核心重任交給自己,真有一種天上掉金子的感覺。張六七生于一九六七年,一輩子務(wù)農(nóng)的爹媽沒什么文化,就給他取了這個名字,張六七從小就不喜歡,后來工作了,反倒喜歡了,他認(rèn)為有三層意思:六七年生,一生順利,終有奇跡。今年自己滿四十,好運應(yīng)該來了,奇跡應(yīng)該現(xiàn)了。
二
第二天,喜洋洋的太陽從東方升起來了,金黃金黃的光芒普照大地,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鮮活生動絢麗多彩。
張六七腳踩春風(fēng),面迎朝陽,精神抖擻地朝車站走去。他的手上,提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火箭牌帆布旅行包,舊舊的臟臟的,帆布包里躺著兩萬元人民幣。把錢放在里面安全。
汽車站到了,站里站外到處是人,賣年貨的小商小販聲音比誰都大,各種各樣年貨五顏六色豐富多彩讓人眼花繚亂。大廳里,人頭攢動,男女老少,手上肩上背上,大包小包,沉甸甸鼓囊囊,眼里發(fā)著光,臉上蕩著喜,其樂融融,好不歡暢。
一個站務(wù)管理人員,臂上戴著紅袖套,一臉莊嚴(yán)地把進站的人流朝行包檢查儀那邊趕,每件行李都必須通過安檢。張六七被人推擁著挪到行包檢查儀旁,他剛把帆布旅行包放在傳送帶上,就被后面的人推著往前走了。他的帆布旅行包躺在別人的行李包上,晃晃悠悠地鉆進了黑乎乎的安檢甬道,張六七連忙跑到出口,一看到他的帆布旅行包出來就急忙伸出手去拎,誰知,一剎那,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搶先把他的包拿走了。張六七大驚,正準(zhǔn)備憤然爭奪,忽見又一只火箭牌帆布旅行包鉆了出來,和他的包一模一樣。張六七一把抓在手里,打開一看,傻眼了,不是自己的包。張六七周身的血一下子涌了上來,他拔腿就要追,可是,一抬頭那中年眼鏡眨眼就不見了。放眼望去,滿眼的人頭人肩人背,張六七撥開旁人一路小跑,前行了好幾十米都不見中年眼鏡的蹤影,再往前走就進站臺區(qū)了。張六七的眼淚都要急出來了,喉嚨里不停地吼著:不可能,不可能跑得這么快。
張六七轉(zhuǎn)身又往回尋找,一扭頭,看見中年眼鏡從廁所出來了。張六七急步竄過去,一把抓住了那人手中的帆布旅行包,急切地嚷道,這是我的包,這是我的包。中年眼鏡嚇了一大跳,一掌將張六七推開,干什么干什么,搶人吶。張六七大聲道,你拿的包是我的,不信你打開看。中年眼鏡也發(fā)現(xiàn)張六七手上拿著和自己手里一模一樣的包,表情立即警覺起來,四顧左右,看對方有沒有同伙。張六七連忙解釋,剛才過安檢出來,我們把包拿錯了。中年眼鏡遲疑片刻,說到值勤崗那里去驗證。張六七說好好。倆人到了值勤崗,當(dāng)著穿制服人的面,中年眼鏡問,你說這個包是你的,你說里面有什么東西?這時,周圍已圍滿了人,張六七臉漲得通紅,當(dāng)眾大聲說道,一件外套一件襯衣一條褲子,還有一個茶杯一個洗漱小包。中年眼鏡打開帆布旅行包,見里面的東西和張六七說的一模一樣。張六七伸手要去取,中年眼鏡用手一擋,急什么急,把你手上的包打開我看看,要不是我的,你的包休想拿走。張六七說,好好,我給你看,你先說包里有什么東西?中年眼鏡說:三瓶酒三條煙三包年貨。張六七打開一看,完全屬實。兩人虛驚一場,互換了包,各奔東西。
汽車開動了好久,張六七的心都沒有平靜下來,他的手也不止一次地伸進帆布包,那兩萬元還在,他是把兩萬元用塑料袋緊裹著,又用毛巾包著,又和牙膏牙刷梳子剃須刀一起裝在洗漱包里,外人一般是不會發(fā)現(xiàn)的。剛才在車站好懸啊,如果真要是找不著,可就闖下天大的禍了。
三
坐了三個多小時的汽車,張六七終于到了省城。半年多沒有到省城了,省城又變得更漂亮了,電線桿沒有了,到處栽滿了各種各樣漂亮的草木,郁郁蔥蔥;又俗又舊的滿天廣告沒有了,代之以統(tǒng)一別致的公益標(biāo)志;低矮破爛的簡房陋屋沒有了,小巧袖珍的廣場隨處可見。張六七很感慨,時代變化真大,日新月異,可自己工作快二十年了,連個科長都沒撈著,張六七決心要把丁局長交辦的事情辦好,過了年,丁局長真要把李科長那頂帽子拿給他戴,他就真是苦盡甘來了。
張六七沒有住廳招待所,那里熟人太多,不方便辦事。張六七在廳機關(guān)后街的一家小旅社住下。這里地處鬧市區(qū),離廳機關(guān)又不遠,小飯館小茶樓小發(fā)廊比比皆是,花錢不多,服務(wù)周到,人情味濃。張六七還有一個小算盤,他想,送一萬元給魏處長,再拿五千作為活動經(jīng)費,能省下五千回去交給老婆,那就太好了。這些年,他老母得了尿毒癥,從鄉(xiāng)下來到省城和他們住在一起,幾乎耗盡了他們所有積蓄,老婆日有所怨,小家庭溫馨蕩然無存。他夾在婆媳之間,忍氣吞聲,度日如年。如果他能省出五千元呈獻給老婆,這個年或許好過一些。
張六七從兜里掏出手機,找出魏處長的手機號,按照號碼給魏處長打過去,通了沒人接,張六七又打了一遍,還是沒人接。張六七又往魏處長辦公室打,辦公室沒人。張六七有一點失望,又從兜里摸出油膩膩的電話簿,找出魏處長的手機號和辦公室電話號,與手機上的記錄認(rèn)真對照了一下,每一個阿拉伯字母都是正確的。張六七想,魏處長一定是在開會,開會時手機通常是處在振動狀態(tài)的,昨天張六七才給魏處長通了一個電話,說要到省廳給魏處長匯報工作。魏處長說這兩天他正好在廳里,歡迎隨時來。魏處長態(tài)度是溫和的。要過年了,有多少官員不盼望有人拜年呢?
張六七看了看表,快中午十二點了。張六七決定先吃一點東西,過一會兒再給魏處長聯(lián)系,如果還聯(lián)系不上,就到省廳去找他。張六七把行李包里的洗漱包拿出來,從里面摸出那個裝錢的牛皮大信封。大信封的口是用釘書機封好的,那天丁局長交給他時叫他數(shù)一數(shù),他連連說不用不用,領(lǐng)導(dǎo)永遠都是值得信任的?,F(xiàn)在,張六七在出門去吃飯前,先得把這兩萬元藏在屋里心里才塌實。張六七的目光在屋里反復(fù)搜尋著,衣柜里不妥,衛(wèi)生間不妥,席夢思底下也不妥,最后張六七的目光落在了墻角的塑料垃圾桶上,垃圾桶黑乎乎臟兮兮,上面套了一層黑塑料袋,是剛換上去的,垃圾桶里空無一物。把錢放在里面,上面再丟一些爛報紙遮掩,任何人都不會發(fā)現(xiàn),最不起眼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張六七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把大信封放了進去,又找來一張舊報紙撕成碎片撒在上面。張六七想,暫時讓他的寶貝在里面躺十來分鐘,待他吃了小面回來就把它取出。
四
小旅店外面茶樓酒肆比比皆是,張六七不敢走遠,就在小旅店旁邊的一家面館坐下,他要了一大海碗紅油牛肉刀削面,折騰了一上午,早已饑腸轆轆。他在等面的時候,魏處長的電話回過來了。魏處長在電話里問是誰打電話,張六七好激動,身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一只手握著手機,一只手護著手機,大聲應(yīng)道魏處長魏處長。魏處長問你是誰呀?張六七大聲地說,我是張六七,我昨天跟你聯(lián)系了的。魏處長在電話里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魏處長又說,下午有一個會,可能要開到六點過,有什么事等會開完了再聯(lián)系好不好?張六七大聲說好好,我等你電話。魏處長的電話讓張六七放心了,他心懷感激地坐下。紅油牛肉刀削面端上來了,辣呼呼香噴噴,張六七把頭一埋,沉侵在大飽口福的快感中,張六七是去年和魏處長認(rèn)識的。部領(lǐng)導(dǎo)來市里搞調(diào)研,省廳一撥人陪著,張六七正好和魏處長一個車,整整三天,倆人很快混熟了。對于張六七這樣的人,魏處長沒有防范,什么都可以講,彼此不累。以后,倆人成了短信朋友。魏處長經(jīng)常從張六七那里收到色彩濃郁的葷段子,讓他好不快活?,F(xiàn)在讓張六七唯一擔(dān)心的是魏處長會不會收下他送的紅包。官場上,有很多潛規(guī)則,比如送紅包,人家和你不熟,人家不會收;人家和你熟了,又要有理由。張六七和魏處長不生不熟的,魏處長會收下嗎?或許不生不熟正好辦事呢。張六七從來都是把問題朝簡單方面想,張六七從來都認(rèn)為,世上很多事本來就是很簡單的,總要被人們朝很復(fù)雜的方面去想,結(jié)果把事情越想越復(fù)雜,問題也就越來越多,矛盾也就越來越大,事情也就越來越不好辦了。張六七的直覺告訴自己,魏處長一定會收下的。
張六七狼吞虎咽吃完了牛肉面,臉上紅撲撲汗淋淋。站起身,掏錢買了單,快步回了房間。一進門,傻眼了,垃圾桶里的大信封不見了,垃圾桶已不是剛才那個黑乎乎臟兮兮的垃圾桶,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嶄新的垃圾桶。張六七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了上來,心慌心亂心跳到了極點。一定是服務(wù)員換了的。張六七轉(zhuǎn)身沖出房間,幾步竄到服務(wù)臺,大聲嚷道,剛才誰進了我的房間?當(dāng)班的是個臉上長著麻子的中年婦女,嚇了一大跳,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張六七氣急敗壞地又問了一遍,剛才是誰進了我的房間?麻子女人慌忙問,你的房間是多少號?張六七說是8號。麻子女人承認(rèn)她是進了8號房間。張六七問她是不是換了垃圾桶?麻子女人說是,張六七急得直跺腳,問換下來的垃圾桶放哪兒去了。麻子女人說被收破爛的人收走了,張六七一聽,覺得自己快昏死過去了。
五
張六七押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麻子女人去找收垃圾的李老頭。來到一個菜市場邊,麻子女人告訴張六七,李老頭就住在那里面。倆人一路小跑來到了菜市場,張六七老遠就看見了一堆又爛又臟的塑料垃圾袋,麻子女人也看見了,說正就是旅社才換下來的。張六七三步并作兩步跑了過去,張開兩只猿臂就往垃圾桶里摸索,兩三下就摸到了那個大信封。張六七拜拜捧起它,心里涌起一股熱浪,麻子女人也長出了一口粗氣,我的嗎呀,是什么寶貝呀,把你急得快瘋似的。
回到了小旅社,張六七把大信封從垃圾袋里面拿出來,把錢認(rèn)真數(shù)了一遍,一分不少,整整兩萬。張六七的眼淚竟流了出來,十分鐘前,他真有一點想死的感覺了?,F(xiàn)在好了,錢回來了,完成任務(wù)有保障了??磥?,不能讓錢離開自己半步了,必須隨時帶在身上。
這時,張六七的手機響了,是丁局長打來的。丁局長的聲音始終是那樣居高臨下。丁局長在電話里問他事情辦了沒有,張六七說還沒有。丁局長說,我想來想去,還是給魏處長兩萬。張六七說,丁局長你不是說給一萬嗎?丁局長說,給兩萬。張六七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給兩萬?丁局長說:給兩萬,要把事辦好,就要舍得付出,另一萬做活動經(jīng)費。張六七一聽蒙了,丁局長,你總共交給我兩萬,都給出去了,哪來什么活動經(jīng)費?丁局長在電話里火了,張六七,你搞什么搞?我明明給你的是三萬。張六七一急,喊了出來:真的是兩萬呀。局長威嚴(yán)的聲音在那頭響起:你什么態(tài)度,我堂堂一局之長,還會玩小人的把戲?你要不相信,可以立即向財務(wù)科核實,當(dāng)時叫你數(shù)數(shù)你又不數(shù),現(xiàn)在不認(rèn)賬了,真是不知好歹。丁局長極為生氣地掛了電話。
張六七呆若木雞,良久,身子癱軟在椅子上,感覺自己掉進了深淵。他陷入了煩亂和困惑中。他閉上眼,認(rèn)真回憶丁局長把錢交給他后的每一個細節(jié)。那天丁局長交給時,辦公室只有他和丁局長,辦公室的門也是關(guān)上的,丁局長在遞給他大信封時,他很清楚地記得大信封是用釘書機釘?shù)?。他把大信封拿回家后,老婆的眼睛像蒼蠅一樣死死盯著大信封。他當(dāng)時連連說里面是錢,兩萬元錢,是去省城給領(lǐng)導(dǎo)拜年的錢,老婆沒好氣的哼了一聲轉(zhuǎn)身進廚房了。之后他就把大信封鎖進了抽屜,第二天他又從抽屜里拿出來上路。會不會是老婆趁他熟睡之后,在半夜下的手,從大信封里取走了一萬。張六七馬上否定了這樣的設(shè)想,近年來老婆雖然對家庭的窘迫頗有怨言,但絕對不會做對不起他的事。
張六七再也想不出問題出在哪兒了,他像泄了氣的皮球,奄奄一息地癱在椅子上。
六
下午四點,張六七從混沌的昏睡中醒來,他用冷水洗了一把臉,對著鏡子照了照,看到鏡子里的人憔悴不堪,慘不忍睹。
張六七長嘆了一口氣。他目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把錢盡快送到魏處長手里。他想好了,他把大信封里的兩萬元全部給魏處長。之前還想什么給魏處長一萬,再拿五千元請魏處長吃飯洗腳蒸桑那,省下五千給老婆呢!他不由苦笑笑,揣著那兩萬元錢,朝省廳機關(guān)大門走去。
從小旅社到省廳機關(guān)大樓,只需拐過一個街口幾分鐘就到。張六七已經(jīng)設(shè)計好了如何出手的細節(jié)。他來到一家文具店,花兩元錢買了一個藍色軟皮公文袋,趁人不注意把裝有兩萬元錢的大信封塞了進去。他要在魏處長辦公室里大大方方把文件袋呈給魏處長,魏處長一定不會把大信封打開看的。
張六七走到省廳機關(guān)大門口,保安叫他出示工作證,他說忘了帶,保安叫他到門衛(wèi)室辦進門條。他掏出手機給魏處長打電話,魏處長手機通了沒接,張六七又打了一遍還是沒人接。張六七只好進門衛(wèi)室打條子。門衛(wèi)室里面有一張老式舊書桌,桌子后面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胖女人,文化不高心氣高,居高臨下讓人反感。張六七心想,這娘們兒沒準(zhǔn)是個臨時工呢。張六七說,開一張進門條。胖女人瞥了一眼張六七,不緊不慢說,出示身份證。張六七說,沒帶。胖女人又瞥了他一眼,開條得有身份證,沒身份證就得聯(lián)系好了才能進去。說完后不理張六七了,從抽屜里拿出一本雜志看了起來。
張六七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木然走出門衛(wèi)室,立在大門口,傻傻的不知所措。這時,一個人叫住了張六七,他一看,是市發(fā)改委的白科長。白科長三十來歲,白白凈凈,斯斯文文,說話慢條斯理。張六七問他,你怎么到這里來了?白科長說他是跨行業(yè)到你們省廳掛職鍛煉,都三個月了。張六七問鍛煉好久?白科長說鍛煉一年。張六七問,你在哪個處?白科長說在項目處。張六七一下高興了起來,你帶我進去,我是來找魏處長的。白科長說魏處長在,正在會議室開會,說著話理也沒有理保安,很自然地進了大門。在跨進大門的一瞬間,張六七生怕保安將他攔住,而保安挺胸收腹目視前方,就像沒有他這個人兒似的。張六七唏噓不已,好不感慨。
倆人走出電梯間,張六七好不高興。白科長把食指放在嘴上噓了一聲,小聲點,用手指了指其中一扇門,輕聲說,里面正在開廳長辦公會,所有的處長都在里面。張六七輕聲問,魏處長也在里面?白科長點點頭說,明天魏處長就要到北京去出差,你明天來還找不著他呢,張六七說,我運氣真好呀。
倆人走到了一個大辦公室,辦公室好大,足有三十多平方米,放了七八張辦公桌。桌上都有一臺電腦,堆滿了橫七豎八的文件,辦公室里的人正各忙各的。張六七迅速掃了一眼,全是年輕人,沒一個熟人。白科長把張六七帶到靠窗的一個年輕人跟前,對張六七說,這是翟副處長。年輕人扭過頭來,張六七看見了那臉上無數(shù)的青春痘。張六七好震撼,這么年輕就在省廳當(dāng)副處長了,真了不得呀。白科長說,老張,你不是要匯報工作嗎?翟處長是專門管年度計劃的,你先給翟處長匯報也行的。白科長沒有想到自己把張六七推到了一個尷尬的局面,張六七囁嚅了半天竟不知說什么好。好在翟處長的注意力一直在電腦上,兩只手時不時在鍵盤上敲打著,對張六七的窘態(tài)沒有多在意。
張六七盡快從慌亂中調(diào)整過來,忙對翟處長和白科長說,其實沒什么事,我今天陪老婆來省城看病,順道來看看魏處長,想問問上次托他辦的私事兒怎么樣了。張六七特地把“私事”兩字說得很重。白科長不再說什么了,讓張六七隨便坐下。張六七哪里坐得住,他猛然覺得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壓根就不應(yīng)該闖進廳機關(guān)里來。在即將要過年的日子里,下級單位的人到上級單位來,除了拜年外還會有什么事兒?張六七今天犯忌獨闖機關(guān),只怕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而現(xiàn)在身陷重圍,根本找不到任何離開的理由。
就在這個時候,走廊上傳來一陣嘈雜聲,過了一會兒,魏處長就從會議室那邊過來了,一進門就對屋里人說,大家都到我辦公室來,臨時開個會。說完這話才看見張六七,啊呀了一聲說,是老張呀,好久不見,什么時候來的?張六七見魏處長對自己這么熱情,很是激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魏處長又昂起頭對屋里所有人說,大家馬上到我辦公室開會。張六七注意到,那個年輕的翟副處長還沉浸在電腦里,似乎什么都沒聽見。
這時張六七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自然又鎮(zhèn)定地把手中的文件袋大大方方地遞給魏處長,魏處長,這是我們丁局長叫我給你的工作匯報。魏處長也很自然地接了過去,也不打開看,而是把接過去的文件袋當(dāng)指揮旗,在空中舞了舞,繼續(xù)催促道,大家馬上到我辦公室開會,馬上馬上。屋里的人都站起身朝門外走去,翟處長也終于慢騰騰站地了起來。
在走廊上,魏處長趁著間隙輕聲對張六七說,你回去吧,我們開會要開得很晚。張六七不知不覺把魏處長的手握住,又不知說什么好。魏處長又說,老張,回去吧回去吧,有什么事電話聯(lián)系。張六七說,那,那我明天就回市里了。魏處長說,好好,有什么事電話聯(lián)系,帶我向丁局長問好。
七
從省廳機關(guān)出來。張六七長長出了一口氣,渾身上下輕松無比。他掏出手機,給丁局長打了個電話。丁局長悶身悶氣問事情辦得怎么樣了?張六七很高興地說,報告局長,事情辦好了。丁局長問,親自交給魏處長的嗎?張六七說,親自交到他的手上的。丁局長高興起來,好的,辦得好。停了一下,丁局長又說,我現(xiàn)在腦子記性不好了,后來想起,交給你的不是三萬,確實是兩萬,那天是從財務(wù)上領(lǐng)了三萬,抽了一萬給工會慰問困難職工,剩下兩萬給你時把這事忘了,對不起了。張六七聽了,心里一下輕松下來,喜出望外地對著話筒大聲說,丁局長,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有時候也要忘事兒,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
和丁局長通完話,張六七的身子都快飛起來了,兩腳生風(fēng),快步如飛,回到小旅社那條小街上,在一家鹵排骨小餐館坐下,要了半斤藥泡酒一斤鹵排骨,一邊吃一邊喝一邊給老婆打電話,大聲地問老婆買不買點年貨回家,那神情,大有氣吞山河力挽狂瀾之勢。放下電話,就著酒性對老板娘說,你屋檐下掛了那么多臘肉香腸,看起好誘人,賣不賣?老板娘道,不賣,那是我們自己吃的。張六七說,自己吃的一般都是最好,我要買。老板娘見這個客人又憨又爽,便說,好好,賣些給你賣些給你。張六七說來十斤香腸十斤臘肉。張六七越發(fā)高興了,大口吃大口喝,嘴里不停地說,老板娘,你的鹵排骨太好吃了,今天就定了,你這里就是我們單位的定點餐館,我們經(jīng)常來省城辦事兒,就到你這里來消費。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醉了,他只感到自己渾身上下都暢快之極。
不知過了多久,張六七聽見手機響了幾聲,打開一看,是白科長發(fā)來的短信,上面寫道:今天廳長辦公會決定,春節(jié)后魏處長掛職下派,項目處翟處長主持工作,特告。張六七傻眼了,身子發(fā)軟,手指發(fā)抖,手中酒杯咣當(dāng)落地……
責(zé)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