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似乎吱呀了一聲,就一聲呢,屋前院后就生生地旋起一溜毛茸茸的風(fēng)。風(fēng)有些嫩氣,像秧子樣,一搖一曳的,躡著步子,穿堂而過,拐個彎,冷不丁伸手,就蒙住了柳葉兒的眼。
坐在窗前發(fā)呆的柳葉兒,先是感到眼前嘩地綠亮了一下,接著身子一痙攣,笑笑說,是春梅?
對方?jīng)]松手,仍蒙著她的眼。
位于江漢平原東荊河邊的小娃家,老早就有蒙眼猜人的游戲,被蒙眼的若猜不中,蒙眼的就老不松手,直到猜中才罷休。
柳葉兒就接著猜:秋菊?
沒松手。
梅香?
還是沒松手。
牛軛灣的小娃家都快猜盡了,可那雙手仍舊死死地蒙住柳葉兒的眼,不放。
柳葉兒不依了,生氣了,說,放手!生氣的柳葉兒雙手用力一撥拉,擰頭,睜大雙眼——看:春梅呢?秋菊呢?梅香呢?
都沒有。只有一溜似有似無的風(fēng)秧子,綠瑩瑩地栽在眼前。柳葉兒眨巴一下眼,再看,連風(fēng)秧子也跑沒影了,有的是一片濃釅得化不開的黑。
柳葉兒這才徹底地從幻覺中醒來,緩了一會兒神,又像往常一樣,周周正正地戴上那條有些褪色的紅領(lǐng)巾,然后用那雙大大的空洞的眼睛,迷茫地瞅著眼前漫來的黑。
黑。
一世界的黑。
顯然,春梅是不會來了,秋菊也不會來了,梅香也不會來了。哎哎,這些昔日砣不離秤、秤不離砣的小伙伴,一定是嫌自己是個礙手礙腳的睜眼瞎。想到這兒,柳葉兒的淚顆子就像散了架的算盤珠子,黑黑地滾落了一地。
一世界的黑。
連柳葉兒也不明白,快兩年沒邁學(xué)校的門檻了,她居然每天早晨還有戴紅領(lǐng)巾的習(xí)慣,夜晚呢,她又將紅領(lǐng)巾伸伸展展地疊成三角狀,放在枕頭邊,睡。好像有紅領(lǐng)巾伴著,她才能入睡。
說起來,眼病是前年開春害的,不紅不腫,光疼——那種鉆心掏肺錐刺樣的疼。又見不得光亮兒,你說仰頭瞥一眼太陽吧,那太陽光像千根萬根麥芒針,直刺瞳孔;閉了眼呢,又像誰強行往眼里塞了顆石子,磨得痛。后來,漫無邊際的痛,就成了一種慣性,一溜兒往前飆,剎也剎不住。
痛得實在受不了了,柳葉兒就叫就喊,叫媽叫爸??蓩尣粦?yīng),爸也不應(yīng)。爸爸媽媽都到漢口打工去了。聽說漢口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走水路,東荊河要走到頭,再過漢江,又跨長江,才能到爸爸媽媽打工的漢口。陸路呢,聽說倒是蠻近的,從東荊河大堤搭班車,再到潛江城里上高速公路,兩三個小時就可見到爸爸媽媽了。
家里就奶奶了。奶奶老,老得牙都掉光了,柳葉兒呢又太小,小得才吃十一歲的飯。就這樣,老的守著小,小的守著老,其實到頭來誰也守不了誰。打柳葉兒害眼病那天起,奶奶就沒少閑著,常顛著那雙怕沒有三寸的小裹腳,牽了柳葉兒看郎中。郎中其實就是村上有名的麻子神醫(yī),明里能治傷風(fēng)感冒,暗里還能醫(yī)“陰氣”,據(jù)說陰陽兩界的病,沒有他治不了的。
那天,麻子郎中用兩指撐開柳葉兒的眼皮皮,說,怪呢呃,不紅不腫又不癢痧眼不是,紅眼病也不沾邊,定是“占”無疑了。麻子郎中合上柳葉兒的眼皮,柳葉兒就漫下兩行黑?目來,那淚,滾燙得怕要煮熟豆子。麻子郎中擰了擰下巴上的一撮白須,說,前些日子,屋前是不是動過土?奶奶想了想說,沒有。麻子郎中又?jǐn)Q了擰白須,后院呢?奶奶說,也沒有啊。
怪呢。麻子郎中將白須擰過來,又?jǐn)Q過去,說,絕對不可能,娃兒的瞳孔里明明占著兩個物件。麻子郎中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再想想看。
柳葉兒想起來了,說是前些天,我在屋前的土臺坡子上,插了兩截柳枝兒。
“啪——”麻子郎中放下怎么也擰不斷的白須,猛擊雙掌,臉上的麻豆兒也跟了興奮得一粒粒蹦跶。我說哩,我說哩。
老實說,柳葉兒是不信麻子郎中的鬼話的,那柳枝兒明明是插在屋前的土臺坡子上,怎么就“占”了我的瞳孔呢?老師也曾說過,凡事都得講科學(xué),不能相信封建迷信。對了,麻子郎中的那一套,肯定是封建迷信,信不得的??赡棠绦?。奶奶背著她,硬是將兩棵正在發(fā)芽抽葉的柳枝兒拔了個精光。拔完柳枝,奶奶又在動過土的地方插上一炷香,燒了一疊紙幣,還嘀嘀咕咕說了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
奶奶是老了,可奶奶畢竟是大人,大人說話,小娃只有聽的份;大人做事,小娃也只有看的份。自然,柳葉兒是舍不得拔的,更何況,一滴春雨,梳春風(fēng),那柳枝兒已綻出了粉粉的綠芽芽,正彌漫著春天的氣息哩。那可是兩條鮮活的生命啊!
這不,柳枝沒了,柳葉兒的眼還是被“占”害瞎了。
天瞎了。地也瞎了。一世界盡是黑。
“噼——啪——”
倏地,天地間冷猛地炸響了兩記清脆的鞭聲,生生的,帶著地氣,綠瑩瑩的風(fēng)秧子,就穩(wěn)穩(wěn)地立在了柳葉兒的眼前,一漾一漾的,伴著一股子甜絲絲的嫩芽味兒。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沿河看柳,五九六九……
是羊憨。
羊憨把“看”字吼得磨盤重,重得洞穿了柳葉兒眼前濃釅的黑。
近了,一股羊臊味滲入空氣中。羊們咩咩咩地叫著,柳葉兒就看見眼前濃釅的黑,翻卷成了一片一片游走的云。
羊憨說,柳葉兒,看什么呢?
柳葉兒一愣,說我看什么呢,我能看什么呢?
羊憨說,你在看,我明明看見你在看。你看天,看地,看風(fēng),還有在風(fēng)中搖來擺去的柳條兒。
柳葉兒怔了怔,說,我什么都看,可什么都沒看到。柳葉兒心里空落落的,是那種塞滿了憂傷、惆悵和無望的空。
羊憨冷不丁地打了個唿哨,一群四散開去的羊便不知從哪里涌現(xiàn)出來,游離著,像天上不小心掉下的云,靈靈動動地走。
羊憨是個憨子,念書是木腦殼,可放起羊來卻怪機靈。羊憨的娘老子也在外頭打工,一去就是好幾年不回家。大前年,也就是柳葉兒還是明眼兒那陣,羊憨的娘老子回了一趟牛軛灣,見憨子老是在一年級念不走,就干脆用打工掙來的錢買了一群羊,讓留級佬憨子回家做了羊倌。憨子算術(shù)不行,數(shù)數(shù)顛三倒四地老數(shù)不順溜,可數(shù)起跑動著的羊們來,卻一是一,二是二,靈醒得很,從沒出過差錯。先前,憨子的爸爸怕憨子丟了羊,經(jīng)常打電話回來給爺爺,問憨子好不好。爺爺說憨子憨吃憨長的,有么事不好。爸爸就說好就好,那羊呢?爺爺說羊也憨吃憨長的。末了爸爸又對爺爺說,一定要把憨子看好,不,把羊看好,憨子可丟,羊丟不得。爺爺頓了頓,答非所問地對憨子的爸爸說,老子問你,你老子是誰?憨子的爸爸說,是你呀。爺爺又說,那憨子的老子又是誰?憨子的爸爸說,那當(dāng)然是我。爺爺把氣往丹田里沉了沉,突然吼道,放屁!是——錢!爺爺說完把電話摔得山響,連傳電話的小賣部老板也驚了一跳。一旁的憨子不知爺爺生的哪門子氣,還嚷著要跟爸爸通電話。
爺爺卻牽著憨子的手,憤憤地說,走,莫理狗日的!
也怪,憨子跟羊倒蠻投緣的。好幾回,爺爺悄悄來到東荊河大堤,明明看見羊們丟三拉四不知去向,可憨子一聲唿哨或一記響鞭,四散開去的羊們就跟云朵似的飄回到憨子跟前。
哎——這娃子,真是個放羊的命。爺爺抹了一把老淚,像是被白色的羊耀花了眼。
走,柳葉兒,上東荊河去。羊憨說著將毛茸茸的羊鞭子送到了柳葉兒的虎口處。
柳葉兒問,去做么事?
羊憨說,去看。
柳葉兒又問,看么事?
羊憨說,柳——!
柳葉兒心一動,就捉住了羊鞭子。毛茸茸的羊鞭子,輕輕地暖了她一下。每年的五九、六九當(dāng)口,柳葉兒都要跟小伙伴瘋到東荊河大堤上看柳芽兒,用手摸那欲開未開的柳芽苞子。
羊憨小心地邁出右腳,在半空中頓住,等柳葉兒的步子跟上來,右腳才落地。其實,柳葉兒知道,東荊河,這條漢江岔出的一條支流,有好多好多的防浪林,春風(fēng)一梳,柳枝兒就左一下右一下地?fù)u搖擺擺,搖啊搖的,柳枝們就跟風(fēng)舞、見風(fēng)綠。漫天漫地的綠,怪養(yǎng)眼哩。自然,一路上跟著的還有羊們——這些時不時咩咩一聲的雪白雪白的羊們,游離在柳葉兒的身邊,柳葉兒就有了踩著白云或被白云簇?fù)碇惆W酥酥的感覺。
一路上,他們沒有碰見一個人,腳下原本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村路,現(xiàn)在幾乎成了一條冷冷清清的寡路。村子里那些能挑能扛的壯實勞力,都外出打工去了,留下的盡是一些老的老、小的小,眼下正縮在屋子里避春寒呢。可羊憨不得行,嚴(yán)格說是羊們不得行,這些畜生得出去啃青。大人們說,羊或是牛呀馬的,若青啃得好,膘就起得正。羊憨是知道這些的。所以羊憨要讓他的羊們啃上開春的頭一口青。
直到出了村口,上了東荊河大堤,他們才碰上一個人,二跛子。二跛子正袖了雙手,立在早春的東荊河大堤上,放牛。牛不是二跛子家的。二跛子沒得家。二跛子是給牛軛灣的宋法寶兄弟放牛,宋法寶兄弟倆都到廣東打工去了,家里只有不會耕田使牛的妯娌倆。牛是兩家供養(yǎng)的,一禮拜一轉(zhuǎn),嫌麻煩,妯娌倆干脆就雇了老光棍二跛子。二跛子呢就跟了牛轉(zhuǎn),一禮拜里,有田耕田,無田耕就放牛。二跛子不要一分工錢,肚子填飽就行。
此刻,二跛子正斜拉著身子,立在有些浸骨但又綻了綠意的風(fēng)里頭,發(fā)呆。風(fēng),有一陣無一陣的,梳著老牛脫了一冬的稀拉拉的枯毛。至于??星?,村人又有一個說法,叫“換毛青”。意思不言而喻,就是青啃得好,毛就換得青油發(fā)亮。說白了,這跟膘起得正是一碼事。
發(fā)呆的二跛子看見上得堤來的羊憨、柳葉兒,還有一個一個的羊們,一個激靈,就叉開胯子,掏出家伙,尿。二跛子尿得很是放肆,根本沒把迎面走來的女孩柳葉兒放在眼里。呸!狗日的二跛子。羊憨立馬用身子擋住柳葉兒的視線,接著又憤憤地朝二跛子甩了一記響鞭。
二跛子將羞處抖了抖,晾著,沒有放回襠里的意思。羊憨繼續(xù)用身子擋著,生怕柳葉兒看見了似的。二跛子陰陽怪氣地朝羊憨痞笑。羊憨就怒吼出三個字:二兄弟!二跛子不服氣,就說,羊憨,格小砍腦殼的,放羊就放羊,給羊脖子戴個紅箍箍做么事?羊憨用鼻子“嗯”了一聲,說,這是紅領(lǐng)巾。一副不屑的樣子。二跛子又說,羊憨你放羊就放羊,牽了柳葉兒做么事?
羊憨結(jié)實地頓住步子,朝二跛子大聲武氣地喊道:看——柳!
二跛子說,她個睜眼瞎,有么事好看的?
羊憨就罵,二兄弟!
二跛子也罵,格小砍腦殼的!
柳葉兒看不見,可聽得見。二跛子的“睜眼瞎”就將她的步子絆了一下。羊憨是從柳葉兒牽著的羊鞭下意識地抖了一下感覺到的,就說,莫理他,罵的風(fēng)吹過,打的貼膏藥。走,我們看柳去。
平日里,放牛的二跛子老好跟放羊的羊憨打嘴仗,閑扯一些無油無鹽的話,自然每回的話頭子都是由二跛子扯起。比如,有一回,二跛子在東荊河大堤上撒了一泡尿后說,安逸哩。羊憨說么事安逸?二跛子咳嗽一聲,就說一天夜里,他起床跟牛添夜草,卻被大妯娌叫進(jìn)屋子倒夜壺,夜壺沒倒成,倒把他的二兄弟鼓搗進(jìn)洞里了。羊憨說你二兄弟不是外出打工去了么?二跛子就指著羊憨笑,笑得眼淚水直流,說你格B娃子——憨!你也有二兄弟的。羊憨說我沒二兄弟,我只有妹。二跛子說你有的,每個男人都有的。羊憨糊涂了,說哪有我的二兄弟呢?二跛子說,來,跟我學(xué)。羊憨就跟了二跛子在胯襠里摸索一氣,掏出了羞處,尿。二跛子指了指羞處說,這——就是你的二兄弟。這就是二兄弟?羊憨覺得二跛子將這尿尿的玩意兒叫二兄弟,怪好玩的,就試著叫了一聲二兄弟。二兄弟似乎蠻滿意這稱呼,尿柱子也愈射愈高??墒茄蚝┺D(zhuǎn)念一想,才曉得這話是罵人的。往后,只要二跛子非禮他,羊憨就會擲地有聲地摔給他三個字:二——兄——弟!
狗日的二——兄——弟!
羊憨狠狠地朝二跛子唾了一口,盡管連一絲唾沫星子都沒濺到二跛子臉上,可二跛子還是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子。羊憨之所以在“二兄弟”前頭加上“狗日的”,這完全出于他對柳葉兒剛才的下作言行的不滿。
羊憨隨心所欲地打個唿哨。羊憨總是在心情好或不好時冷不丁打唿哨。聽見唿哨,那些滿灘滿坡四處散漫的羊們倏地就圍攏過來,逗得天上的白云也一朵一朵地飄移過來,落進(jìn)水里。一時間,就不知是云在水里,還是水在云里了。
羊憨在前頭拐了個“之”字形,柳葉兒也跟了拐個“之”字形。羊憨說,馬頸項到了。
馬頸項,是東荊河的一處地名,為險工險段,每年的汛期都是防護(hù)的重點,所以,這里的防浪林最是茂盛。
柳葉兒不說話。不說話的柳葉兒臉上綴滿了沮喪和無望,沉沉的,仿佛風(fēng)一吹,就會落地。柳葉兒一定還沉郁在二跛子的“睜眼瞎”里。
羊憨打住步子,將羊鞭子從柳葉兒的手里輕輕地抽掉,說,柳葉兒,來,我們玩丟手絹。沒待柳葉兒緩過神來,羊憨就開始指揮布陣。羊憨一手叉腰,一手指點著羊們說,春梅,快,蹲下。于是那只母羊就乖乖地蹲在了柳葉兒的挨身。
秋菊,這兒,對對,就這樣。喏,梅香,快蹲下。那一只只被羊憨喚做人名的羊,都對號入座、像模像樣地一溜兒蹲了個圓圈。
狗蛋子,莫蹲下,你起頭兒。被喚做狗蛋子的公羊,就“咩”地一聲站起,叼了羊憨手里的那束紅手絹——其實是紅領(lǐng)巾,隨了羊憨有些跑調(diào)的歌子,繞著圈子跑起來。
丟丟丟手絹,
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邊
大家不要告訴他……
跑動著的紅手絹像一束火苗子,在風(fēng)中一舔一舔地耀。只要手絹丟在柳葉兒的身后,柳葉兒總是一抓就抓住了“狗蛋”或是“春梅”或是“秋菊”或是“梅香”丟在身后的手絹。柳葉兒好興奮好歡喜——她哪里知道,這些被喚做人名的羊們每每跑到她的身后,都有一個不經(jīng)意的暗示,每一只羊脖子上都掛有一根紅領(lǐng)巾,那全都是羊憨特意收集的。
突然,柳葉兒意識到這是羊憨的善意“欺騙”。如果她抓不住一個替身,她就得拾起身后的手絹,繞著圈子不停地跑、不停地丟——那她一定是踉踉蹌蹌,跌得鼻青臉腫。
柳葉兒故意放過了一次機會。柳葉兒要跑,要丟手絹。她懷念在陽光下明明亮亮跑得神采飛揚的感覺。
柳葉兒忽地站起,伸開雙手,幾乎是吼叫著說,快,給我手絹,我要跑,我要丟手絹。
羊憨和他的羊們詫異地望著柳葉兒的一臉堅定和固執(zhí),只得老老實實地蹲在地上。有風(fēng)拂來,風(fēng)將羊們脖子上的紅領(lǐng)巾掀起又扯下。
“狗蛋”將手絹叼給了柳葉兒。
柳葉兒擎著的紅領(lǐng)巾,就像黑夜里的一盞燈,有了燈,柳葉兒的眼就亮堂了,精氣神倍增,腳下也生了風(fēng)。她一圈兒,又一圈兒,跑,順順溜溜的,沒丁點兒磕絆。
太陽沉進(jìn)東荊河的時候,地面上旋起了一陣風(fēng),風(fēng)有些濕,也有些綠,拂在臉子上,毛茸茸的暖。
做完游戲,羊憨打了個集合的唿哨,于是羊們就齊刷刷地在柳枝輕拂的大堤上,列隊。羊憨糾正了一下隊形,然后威武地跑步,立正,向柳葉兒刷地一聲敬隊禮,再向后轉(zhuǎn),歸隊,一副等著柳葉兒檢閱的樣子。
柳葉兒像被電了一下,干涸已久的淚腺。一下子澎湃出滾燙滾燙的淚花,盛開在剛剛蘇醒的大地上。柳葉兒舉起攥緊的右拳,朗聲朗氣地念: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羊憨和他的羊們也念,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羊們雖念不出一個個的字來,但咩咩咩的音節(jié)和律動,總是準(zhǔn)確無誤地咬著節(jié)拍,夾雜在人的聲音里,分不出彼此。
就這樣,一群由人、羊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逶迤在初春黃昏的東荊河大堤上。
往日,上學(xué)或是散學(xué)的路上,柳葉兒和他的伙伴們都是這樣一路喊著、唱著到達(dá)目的地。只不過,今天他們不是去上學(xué),也不是回家,而是朝著他們向往又渴盼的夢境中走去。
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
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tǒng)
愛祖國,愛人民,
鮮艷的紅領(lǐng)巾飄揚在前胸
向著勝利勇敢前進(jìn)……
東荊河有多長,他們的歌子就有多長。
現(xiàn)在的隊形是,羊憨在前,柳葉兒居中,“春梅”、“梅香”、“秋菊”、“狗蛋”等居后。
柳葉兒抖了抖羊鞭,問羊憨到底要去哪里?
去……去武漢。
找你爸媽?
不。
去做么事?
賣羊。
賣羊做么事?
上醫(yī)院。
上醫(yī)院做么事?
挖我的眼珠子。
憨。
木腦殼不能念書,要眼睛做么事?
憨。
給你安上,好念書。
憨。
柳葉兒猛地抽出鞭子,歇斯底里地哭喊道,憨子,你真是個憨子……我不去啦!柳葉兒抽出羊鞭,哀哀地哭泣起來。
夜幕罩了下來。幾顆星星掉進(jìn)河里,一眨一眨地亮。羊們像一堆白云,疊在一起,簇?fù)碇~兒和羊憨。她和他都累了,一頭歪在暖暖的白云般的羊群里,想著心事,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
“我愛北京天安門……噫,后面怎么唱來著?”羊憨忽地問。
“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jìn)……”
“對,北……京,就是北京,我只要把眼睛給了你,你就能重返學(xué)校,就能好好念……書,一直念到……北……京去?!?/p>
“北……京,好好念……念書……”
“北……京……念……書……”
說著說著,他們的話,就成了一種亦真亦幻的囈語。
天,似乎是在羊們咩咩咩的輕吟聲中睜開眼的。風(fēng)漾漾,水潺潺,一條一直被風(fēng)纏綿著的柳枝兒,拂在柳葉兒的眉眼上,柳葉兒只覺兩眼嘩地一亮,綠,似乎就在她睜大的眸子里,綻出了粉嫩粉嫩的新芽。
責(zé)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