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驟然響起的敲門聲,我急忙將嘴唇從光合的唇上移開,就像忍痛撕掉一貼藥勁正足的傷濕止痛膏。光合當(dāng)然和我一樣敗興,他沒好氣地問道,誰呀?門外有個男聲回說“我”——等于什么也沒說??赡锹曇魠s讓光合辨認(rèn)出來了,就像狗在幾里路之外就能嗅出同伙一樣,他興沖沖地推開了我。
肖然是光合的死黨,肝膽兄弟。他比光合高出快半個頭,身體也更結(jié)實(shí),看上去像是業(yè)余球隊的一把好手。實(shí)際上別說籃排羽毛乒乓球,他就“連老婆都不會打”(光合語),很溫順的男生一個,我對他印象蠻好的。門開了,走進(jìn)來的肖然一臉怒色,連脖子上的筋都像大鈔上的仿偽線似的暴起老高??吹轿以趫?,他愕然一愣,說怎么你也在這?我像被最愛吃的食物給噎了一口——這叫什么話?這到底是誰的家?位于市政大道交叉路口這幢新房剛剛裝修好,在經(jīng)歷了痛苦的煎熬過后,我們總算有了私密的繾綣處。我和光合的結(jié)婚證早就在手心里捂得發(fā)燙了,就等這套嶄新的愛巢呢,我不在這,誰該在這?敲門聲響起之前,我和光合初步商定:下個月舉辦婚禮,我們沒有理由和耐心再繼續(xù)等待下去了。
肖然毫不理會我的不滿,他沖著光合昂然叫道,氣死我了!這日子他媽沒法過了。這回我說什么也得離,再不能為了遷就誰,就他媽委屈我自個兒了……
不用說,是他兩口子之間的事。
肖然的妻子小白我見過,很活潑很潑辣的女孩,她來過我們的新房子,起身離去的時候,她非要堅持帶走用過的紙杯,這給了我很好的印象,那是一種難得的教養(yǎng)。我從沒聽說過他們兩人關(guān)系緊張,怎么肖然一怒之下,就提到了“離”字?難道婚姻生活中,一個“離”字就像一只男人暴戾的手,說舉就舉起來了?
見肖然氣成那樣,光合倒毫不緊張,反倒拉開聽長篇評書的架式,笑瞇瞇道,又怎么了?翻了醬油還是灑了醋?來,別急,肖然,坐下來,慢慢說……那誰,去給肖兄拿瓶飲料。
我心知這小半天算搭進(jìn)去了。人到傷心處的傾訴,一時半會,也就只能開個頭。我躲進(jìn)書房,打開電腦,掛在網(wǎng)上東溜西逛,耳朵卻豎得像幾里地外的狗。隔壁那廂的肖然字字血、聲聲淚,話語時常哽咽,讓我覺得這倆男人怎么都女里女氣的?肖然像個怨婦,光合則像個街道大媽,至于他們同聲譴責(zé)的“婦道”、“娘們兒”小白,則更像虛無縹緲的一片云,被兩個女里女氣的男人憤怒的口氣吹拂著,漸行漸遠(yuǎn)。好端端的一個周末,肖白兩口子怎么就吵鬧到要離婚的份上,我沒聽明白,估計光合也未必就聽明白了。他不過是在表明朋友間的道義立場罷了。我也許不比肖然更了解光合,但我至少在這個交叉路口的新房中,聽出了光合話語中的敷衍。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圍城外面的人,怎么就知道圍城里面人的憂愁煩惱?我多少還是聽出一些意思:肖然和小白的矛盾不是一朝一夕,肖然壓抑良久的積憤,克制私己的委屈,好像是為了遷就別的什么人,才勉強(qiáng)維持那段婚姻。偏偏到了今天,他爆發(fā)了。結(jié)果會是怎樣呢?他帶淚的傾訴引發(fā)了光合,那傻乎乎的東西火上澆油之后,是真的與小白分手呢,還是重修舊好,再一次遷就別的什么人,再一次地委屈他自己?我不得而知。
認(rèn)識了光合,我才逐漸認(rèn)識了他那些狐朋狗友。真的,如果你認(rèn)識了一只狗,你怎么可能不認(rèn)識整條街上的狗呢?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最要好的朋友對你生活干擾最大。難道肖然就沒有別的地方找別的什么人可以傾訴?比如他的家人?還是男人遇到夫妻不和,更喜歡找朋友傾訴?我有些搞不懂了。
兩個女里女氣的男人聲音漸漸平息下來,肖然的哽咽聲也消失了,看來他最初的激動已經(jīng)過去。肖然的家離這里不算近,可交通便利,他甚至不用換乘,搭公交車就能直接到達(dá)這個交叉路口,他準(zhǔn)是在激動的第一時間直奔這兒來的,也就是說,光合成為了他泄怨的首選目標(biāo)。估計這會他氣也撒了,恨也消了,事情的轉(zhuǎn)機(jī)現(xiàn)出曙光。我忽然有幾分明白了:也許,光合和他狐朋狗友問的磨合遠(yuǎn)勝于我,他知道該怎樣在火頭上說話處事,他幫助肖然破口大罵小白,并非他真的怨恨小白(人家招他惹他了?)只是為了能讓肖然更快更直接地吐出胸口那團(tuán)惡氣,這是一種男性的治療心理傷疾的妙方呀。
就在我暗中替他們總結(jié)的時候,又一次傳來了敲門聲。
我們的準(zhǔn)蜜月生活還沒開始,就徹底被打亂了,我滿肚子不高興。這又會是誰呢?不會是小白尋覓肖然的蹤跡,前來找人的吧?他們兩口子都和光合挺蜜的,要是在這里擺開戰(zhàn)場嗆嗆起來,再順手砸掉點(diǎn)什么,那意思可大啦!
我打開門,萬幸,不是小白,仍然是個男的。
對不起,嫂子,打擾了,光合在家嗎?
來者我不認(rèn)識,他倒認(rèn)識我似的。一不小心我就成他的“嫂子”了,這令我有些惶惶,仿佛背地里被人悄悄賣了,我還不知道買家。光合這家伙,現(xiàn)在的問題還不在于他到底有多少狐朋狗友,也不在于他把我隆重推給了多少狐朋狗友,問題的嚴(yán)重性在于:他到底是不是把我們共同的愛巢告訴給了他所有的狐朋狗友?這套新房位于市政大道的交叉路口,道路四通八達(dá),交通工具便捷,以后屬于我們的私密時間和空間還能剩下多少呢?想是這么想了,可我不能給陌生人臉子看,更不能讓光合難堪,這點(diǎn)低等級賢惠,即使我做不到,總還是個現(xiàn)在和今后努力的方向。
客廳里的光合和肖然聽到聲音,一起撲到了門口。
光合一改剛才同仇敵愾的一臉肅然,眉飛色舞叫道,宋軍行,你怎么來了?哦,我明白了,有事!光合用手指點(diǎn)著來人的鼻子。你小子準(zhǔn)有解不開的心事,要不你會到我這來?說吧,什么事?
宋軍行先不理光合,卻作勢要換鞋。被我攔下了。還換什么鞋呀,肖然的一雙鐵蹄早就把油光锃亮的新木地板踐踏得一塌糊涂了。一個人是踩,一群人也是踩。我要送光合人情,也得揀大份的送。
肖然也和宋軍行爛熟,仨狐朋狗友勾肩搭臂,朝客廳沙發(fā)走去。三只屁股還沒蹭到牛皮,光合就猜到了宋軍行的來意。
宋,是不是又和媳婦叮當(dāng)上了?哈哈,我沒猜錯吧?打你一進(jìn)門,我瞅你眼圈烏黑,眉毛都朝下耷拉,我就猜出準(zhǔn)是受了媳婦的氣。說吧,她怎么著咱哥們了?沒一腳把你踹床底下吧?
瞧這光合,我說他街道大媽,還貶了他,他整個兒一深山問苦的少劍波,那口氣抖露抖露就是:孩子,共產(chǎn)黨、毛主席會給咱們做主的,說吧——
宋軍行和肖然不同,盡管他的心事被光合說破,他卻并不急于傾訴,自顧順手從茶幾上摸過那包做樣子的客煙,拆了封,挑出一根點(diǎn)上了火。我怕煙,也反感抽煙,更反對在我新房里抽煙,弄得家里霧氣騰騰不說,什么別的味道都沒有了。擺上這包煙,是因?yàn)楣夂险f,咱這地兒喜糖、喜酒、喜煙、喜餅為“四大喜”,新房不擺煙,不是招人笑話嘛。這一點(diǎn)倒是肖然好,別看他“哇哇啦啦”話多,可他不抽煙。至少不污染新房空氣。宋軍行就不行了,一句話不說,埋頭燒鍋爐似的,一支煙轉(zhuǎn)眼下去大半,急得光合把真皮沙發(fā)拍得“嘭嘭”響。 宋,你煩不煩啊,真急死人了。有話快說,你媳婦到底怎么著你了?正好,肖然也在這兒,我要是解不開你的扣兒,不還有他嘛。
肖然似乎忘了他和小白的麻煩,全身心投入到宋軍行的啞謎中來。他點(diǎn)點(diǎn)頭,兩肋插刀似的說,對呀,宋,你們倆到底怎么著了,動菜刀了還是拎出了上吊繩,說來聽聽,咱哥們兒也幫你摻和摻和。
光合不滿地瞪他一眼說,什么叫摻和摻和?那叫參謀參謀……
有個說法叫“四大鐵”,說一起下過鄉(xiāng)、扛過槍、分過贓、嫖過娼的,都鐵得跟焊上似的。我至今不知道他們仨都在一起干過什么,反正我知道他們不是同學(xué),別說大學(xué)同學(xué),連幼兒園都沒碰頭,更不在一個單位工作,為什么他們這么投機(jī)?這些男孩子啊,真是讓我們女生難以理解。也許這就叫友誼?友誼誰還沒見過?那東西平常就像珍珠奶茶、水果刨冰,仨朋倆友坐一坐,扔幾個零錢就有了??上袼麄冞@般相互替別人念想著萬般心事的,僅僅叫做友誼,恐怕都有些不大夠使了。
無論光合和肖然怎么催促,宋軍行就是不開口。眼瞅他把煙頭掐死了,以為他會開始血淚控訴,誰想他的嘴像機(jī)密公文似的打了火漆,手卻又伸向了煙盒。
不行,宋,你不能再抽了。我這又不是吸煙室……你到底說是不說?聽光合那口氣,像是動用大刑前的特務(wù)打手。
宋軍行失望地朝后一仰身子,半躺在沙發(fā)上,聲音嘶啞地說,唉,你們讓我說什么?我要離婚!
第一顆炸在廣島,第二顆炸在長崎,兩顆原子彈的代號是不是都叫“小男孩”?我看到光合還沒反應(yīng),肖然已經(jīng)“嗖”地站起來,兩只眼眶漸漸地紅了,清瑩的淚水慢慢從眼窩里滲出,他顧不上去擦,伸出雙手,撈魚似的捉起宋軍行的手,用力握著,甚至還搖了幾下。握手只是一般禮,用力一搖,就有些思想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看來肖然真的傷心動情了。這樣的須眉男兒,倒是我不曾見識過的。
光合雖然比宋軍行年長,可人家都在下決心離婚了,他才剛剛準(zhǔn)備下新房。盡管如此,無論肖然還是宋軍行,婚姻上出了問題,卻都在同一個周末不約而同前來找他傾訴。這到底怎么回事?因?yàn)楣夂辖值来髬屖降暮闷猓€是我們的新房位于交叉路口的便利條件?
我再次躲進(jìn)書房,回到網(wǎng)上,那片虛擬的時空中有我容身之處??墒遣恍?,我的耳朵仍然留在客廳里沒回來。宋軍行盡管壓低了聲音,訴說得很慢,可那些關(guān)鍵詞匯還是鉆進(jìn)了我的耳朵。其實(shí)好像沒有什么,沒有故事,甚至沒有什么情節(jié),就連人物都淡化得像墻上的人影。有的只是一場吵架和糾紛,發(fā)生于周末一個小小家庭。上帝造人的時候原本只讓人們在第七天休息,后來的人們自作主張,從第六天就開始休息了。原因當(dāng)然是后來的人們和上帝制造之初時大不一樣,后來的人們比起上帝當(dāng)初親手造出來的人們,也不知是進(jìn)化了還是退化了,反正變得更有主張,不大把上帝之父再當(dāng)回事了。他們普遍認(rèn)為工作時間太長,過于勞累,既有身體之累,又有心理之累。都說生活壓力過大,造成精神壓抑,因此改變?yōu)槊恐苄菹商臁:昧?,這多出來的一天,人們在休息的時候其實(shí)并沒閑著,兩口子多碰了一天的面,“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機(jī)會多了,一不小心,那還不得打起來?人和人什么時候最要好?碰不著面的時候。就像網(wǎng)上,你QQ也好,你博客也罷,哪兒哪兒都是一團(tuán)和氣,真到了一起就不行了,哪怕是夫妻之間,也相互掐得厲害。
肖然轉(zhuǎn)眼間就把自己的氣惱拋到九霄云外,他的聲音最大,憤怒聲討別人的媳婦,也就是惹惱了宋軍行的那另一半,好像那就是另一個小白似的。我忽然覺得肖然可氣。人家兩口子鬧意氣,甚至提到了離婚的份上,你何必火上澆油呢?有道是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婚。你扇乎著把人家宋軍行兩口子給掰扯斷了,對你和小白的關(guān)系能有什么幫助?更可氣的還是光合,他連婚都還沒結(jié)呢(假如捂燙了結(jié)婚證還不算數(shù)的話),哪來那么道行高深的模樣?他好像什么都明白,數(shù)他的聲音最大,慷慨激昂,憤世嫉俗,聲討這人的老婆,數(shù)落那人的妻子。怪了,連婚都沒結(jié)穩(wěn)呢,他怎么對婚姻就那么多高見呢?怎么對破裂的婚姻就那么敢下斷言呢?這時肖然反倒冷靜下來了,他的話語不緊不慢,不高不低,卻透著更加成熟的陰毒。仔細(xì)聽聽,他們?nèi)齻€人的話,竟然如同一張母盤刻錄出來的復(fù)制品。
宋,來來,我這還有包硬殼好煙,其實(shí)好不好我也不懂,你幫助鑒定鑒定……沒事,抽吧,新房子剛油漆過,有害氣體多,也就不在乎這點(diǎn)尼古丁了。光合撅著屁股,從櫥底另翻出一包煙,丟在茶幾上。抽吧抽吧,只當(dāng)我這是吸煙室好了。那誰,宋,你接著說還是換肖然說?這還不算,光合還抬高嗓門叫道,喂,那誰,勞您大駕,再給我們提壺開水來……
這是支使我呀!
看樣子他們的傾訴還沒完沒了。我知道完了,這個周末算是完了。我不能生氣,連點(diǎn)生氣的樣子都不能流露出來。給光合臉子看,就是給他朋友的臉子看,反之亦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全身而退,悄然退出。正當(dāng)我打算悄悄溜走時,光合堵在了書房門口。喂,那誰,勞您大駕,準(zhǔn)備頓飯吧,宋和肖就不走了,我們哥仨好久沒見,得好好聊聊……對了,咱櫥子里好像還有瓶酒吧?
好啊,我得行使廚娘職責(zé),給他們備飯,還得預(yù)備酒,提前進(jìn)入家庭小女人的角色了!難道這就是我以后的家庭生活嗎?我在還沒正式入住的新房內(nèi),就開始伺候他們吃喝,再聽他們聲討另外兩個“婦道”,大談離婚什么的……我歷來認(rèn)為家庭是一個最小容積的私密空間,它僅僅屬于兩個人,一旦有外人人侵,非客即敵:邀請的是客,不請自到的就是敵了??捶繒r我和光合都相中了這個交叉路口的交通便利,忽視了其他因素。誰想到我們還沒正式遷入,光合的狐朋狗友就一個個嗅著味道尋上門來了!第一次來,就又要飯又要酒,那以后呢?飯飽酒醉,說不定我還得給他們清理嘔吐物呢。他們可真是一群十惡不赦的“飯醉”分子!
我的臉上堆積出來的內(nèi)容是什么,哭還是笑,連我自己也說不上,也許,我什么表情也沒有呢。我知道,堵在書房門口的光合話中的每個逗號,都被客廳里的宋軍行和肖然捕捉得一個不漏。幸好,他們盡管能聽到我的聲音,但看不到我的表情。那我說話得了。我大聲說,啊呀,新買的冰箱還沒通電呢,里面什么都沒有,我得上街去買點(diǎn)菜和熟食。想必客廳里的二人都聽了個一清二楚。說罷,我退出了QQ,對方一個自稱為“浪子灰頭”的家伙本來正和我聊得昏天黑地,電腦黑屏之前,我就已經(jīng)忘記和那家伙都聊了些什么了。光合像蹩腳的領(lǐng)唱。宋軍行和肖然像倆更拙劣的跟班,他們胡亂地向我道謝,好像我真是他們這幾個“飯醉”分子的管教似的。宋軍行和肖然一再聲明弄簡單點(diǎn),真正的“便飯”、“工作餐”就行。他們的口氣中有點(diǎn)感激不盡的味道,好像我的賢惠與他們各自沖突中的老婆形成了鮮明對比。
我換好衣服,逃似的離開了那間新的還不曾使用過的新房。
婚姻的內(nèi)容就是家庭,家庭的內(nèi)容就是親情和愛。如果結(jié)婚之后就盤算著離婚的事情,那么結(jié)婚干什么呢?我不知道光合還有多少狐朋狗友,那些狐朋狗友中還有多少人兩口子鬧得不可開交要離婚。我也不知道是這些狐朋狗友能左右光合呢,還是光合能影響他的狐朋狗友?想起來,真令人腳底生寒啊!
現(xiàn)在,我站在樓下的交叉路口。向東走,步行不過幾分鐘,就是一個連鎖大賣場,里面的生鮮超市足以供應(yīng)若干“飯醉”分子的便飯、工作餐;向西去,就是一個公交站點(diǎn)。我稍稍猶豫了幾秒鐘,大約就是當(dāng)初光合向我正式求婚,我猶豫過的那么長時間吧,我就向西而行。
恰好一輛公交車進(jìn)站,我跳了上去。我知道,這輛公交車途經(jīng)我父母家,也就是過去說的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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