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
古遂州位于四川盆地中部,那是我的故鄉(xiāng)。很多年前,離別故鄉(xiāng)時,涪江正漲春水,汪洋一片,靜靜地向東南流去。
故鄉(xiāng)的春天與我去過的許多地方格外有些不同。鬧過元宵節(jié),下游的風便悄無聲息地沿涪江吹過來,兩岸的李花白了,桃花兒也紅了,柳條兒卻又像突然間發(fā)了芽,樂顫顫地在風中笑。老人們說,五九六九,沿河看柳。在楊柳風中,悠閑而怡然自得的人們,三五成群,沿江堤慢慢走去,看小魚小蝦在水中蠕動,偶爾也會看到產(chǎn)子的大鯉魚,掀動紅色的尾,將平靜的江面攪起陣陣漣漪。白云在碧藍如洗的天空飄,青山倒映在水中,薄霧如紗的江心,間或有咿呀遠去的白帆,會無緣無故地帶走老人們幾聲嘆息抑或難言的心事。
柳絲兒就在這無憂無慮的日子里,漸漸長了。
春雨
春上,時常會下雨。小樓昨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早上醒來,果然有一株兩株杏花開了,只是沒有賣花的小姑娘。偶爾會看見積農(nóng)家肥的村姑,推著板車進城來收糞水,父親就說,“春雨油缽缽,冬雨如刀割?!边@春雨金貴得很呢,鄉(xiāng)間的農(nóng)人們,往往一大早就會到各自的地里走一走,看一看。
一壟一壟碧綠的菜畦,被雨水一澆,愈發(fā)嫩綠水靈,仿佛伸手一抓,也能抓回一把濕漉漉的靈氣來。點綴在麥地里的菜花,一大片一大片金燦燦地黃,讓人莫名地有許多漪麗而精怪的遐想。設若是一男一女在麥地里相遇,男的會很大膽地迎上去,說些調情的話,女的心里正歡呢,總也會有一些話兒挑逗你。不一會,男的走了,向山中某一片密林走去。女的也走了,還是走向那一片密林……春天里,因為時常下雨,地里沒活兒干,這樣的事會發(fā)生一起又一起。從此,村子里往往會不安寧,過不了十天半月,就會有新婚的夫妻打架,打得頭破血流。女的便回娘家躲起,如果七天不歸,那是鐵了心了,妻(七)不歸嘛。男的或置之不理。心中憤怒到了極致;或是備上酒肉禮物,上門好言好語哄回家,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也有丈夫不理不睬,女方上吊抹脖子的,這下麻煩大了,娘家人舅子老表一大群打上門來,雙方唇槍舌劍,繼而大打出手,有時幾百上千人械斗。男的氣不過,夜里提了殺豬刀,去把那騷狗的騷筋割了,或者干脆一刀宰了完事。
其實,這樣的事兒發(fā)生后,山彎里一般都平安無事,河水仍悄悄地漲,山花兒依舊燦爛地開。男男女女仍舊盼著下春雨,莊稼人呢。
春荒
故鄉(xiāng)的春天,有時也會遇上春旱,對農(nóng)人來說,這個春天就異常漫長了,往往伴隨著的是可怕的春荒。
四川盆地大部分丘陵地區(qū),鄉(xiāng)親們貯存的糧食一般只能吃到年底。開春后,就只有靠老天爺了,如果風調雨順,早熟的胡豆豌豆還可接濟一下,如遇到大旱年成,幾乎家家都會斷糧斷炊。會持家的女人就會早早做些準備,到山中去采擷一些野菜,晾干。到了春上,摻幾粒米與黑乎乎的干野菜合煮,清湯寡水,略有一絲苦味,全家人總能吃了上頓還有下頓。更多的人家,用白水煮牛皮菜,大人細娃吃得面黃肌瘦,飽時腹脹如鼓,餓時胸如巖腔。
眼見得春荒一天天難捱,官道上外出求生活的人,攜兒帶女,絡繹不絕,他們往往要走上幾百上千里路,去平武松潘一帶,那里山更大,人煙相對稀少一些。這些人拖著疲沓的身子,懶洋洋地唱一種自編的調兒:
大哥哥,
我沒給你說,
挑上籮篼求生活喲,
苦呀苦不盡,
活呀?jīng)]法活……
歌聲里有七分無助十分無奈。
大部分不愿離別故土。留下硬撐的,便會自發(fā)地組織起來,到城東的靈泉寺求雨,鼓樂齊鳴,紅燭高照,念什么“東方一朵紫云開,西方一朵烏云來”,或干脆跪在觀音塑像前,求慈航普渡。果然夜里就下了零星幾滴雨。其實,不管是春旱還是平常年成。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故鄉(xiāng)是年年都鬧春荒的。鄉(xiāng)親們的生活,很像紫黑白相間的胡豆花,在風中戰(zhàn)栗,并有一絲淡淡的苦味。
春耕
春天的夜里,月亮照得人很憂傷,小河里時常蛙鳴聲聲,望著床前的月光,農(nóng)人們往往徹夜不眠。
記得先生在課堂里講過“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我是不信的,長安人硬是怪,為什么非要在夜里洗衣?為什么又要一起洗呢?但是,春夜的月光下,農(nóng)人們家家戶戶準備播種農(nóng)具的事,確是千真萬確的。極靜的夜晚,很少有人家掌燈,大都就著月光,一家老小將龍骨水車、犁頭耙子弄出來,擺滿一院壩,當家的東瞅瞅,西摸摸,看看這些閑置了一冬的家什,是缺耳朵呢還是少胳膊。男人們忙乎著,用釘錘“咚咚”地敲打,對面住的人家也“嘭嘭”地回應。女的就在街沿上架一輛紡車,“呀呀”地紡線,小孩們沸沸揚揚燒一壺開水,為大人們備上,無事時,便滿院壩瘋鬧,捉迷藏、斗雞、演關公戰(zhàn)秦瓊……凡此種種,其樂融融。直到月亮落坡了,大人們一聲吼“睡覺!”一群半大不小的娃娃,各自梭回家,鉆進被窩里,不敢再吱聲,兩只耳朵卻仔細地聽著院壩里的動靜。
大人們留下來,圍一圈,男人抽著旱煙,女的喝著白開水,商量春里播種的事,孩子們在半夢半醒間聽到的總是一聲一聲的嘆息。難怪有放牛娃曾經(jīng)唱過:“砂鍋里煮個月亮,鐮刀上跳幾點星光,媽媽手中的線線細又長,爸爸的生活喲,日也忙來夜也忙……”
天亮了,如果是晴天,一大早,小河里,池塘旁,就有雙人水車或四人水車“咿咿呀呀”地歡叫著,農(nóng)人們將清清的河水引進地里,待水車足后,又三三兩兩在地里耘出一方土來,細細地搗,直到把土全搗成泥漿?;蜣r(nóng)婦或村姑便在這平展的泥漿上布下谷種,這是小秧田,鄉(xiāng)下春耕播種要開始了。
果然,田間地頭,山林河畔就有布谷鳥在歡唱,“早點包谷!”“早點包谷!”一聲聲,婉轉悠揚,叫得農(nóng)人們心里癢癢地舒服。鄉(xiāng)親們就在這歡快的陽雀聲中播下了全家人一年的希望。
轉眼到了清明,春水就漲得猛了,涪江中早已千帆競發(fā)。路上的行人多起來,西到成都,南下重慶,大都行色匆匆。
一簾紅雨桃花謝,十里清陰柳影斜。春天過去了,故鄉(xiāng)的春天就像一位披蓑衣戴斗笠的農(nóng)人,真實地留在我的心中。四十年喲,日日讓我感動。
雪落涪江
川中的臘月,總算悠閑下來了。城外的涪江正一圈一圈地瘦下去,早已沒有了夏日的壯闊,連江面上的烏篷船,都一動不動地泊在那里,任冷風拍打。
夜里,下了一場大雪。小城的喧囂,便被厚厚的雪埋得很深……
年關已近,娘剪的窗花,貼在窗上,紅紅地有了喜氣。爹嘮叨著,階沿該清洗了,后園枯草該除了,他自己倒是叼著旱煙,背著手到處溜達。
偶爾有一聲兩聲鞭炮,在寂靜的小城中響起,雪便更加起勁地下著,紛紛揚揚地飄灑。涪江和涪江兩岸的村莊,都有了一種大美無言的境界。
嗩吶吹過來。紅蓋頭的幺女兒,像一朵初綻的梅,雪地里艷艷地開放。
雪花晃落娘滿眼的淚水,望著雪地里一行遠去的腳印,歡樂地憂傷著。爹握旱煙管的手輕輕的抖動,讓人看不出一絲難過,還賠著笑臉,與鄰里的大爺拉家常。
雪呀,落滿一條祥和的小巷。小巷長長,挑檐下,一只蜘蛛,正補著它那張賴以生存的破網(wǎng)。
雪夜靜悄悄。月,比鐮更彎,如純銀飾物一般,掛在窗前。
燈花跳動一臉紅霞,奶奶給爺爺取了一個比小狗還可愛的名——肉肉。爺爺就像孩子一樣笑了,缺牙已關不住風,說了一夜胡話。
雪夜無風,小城人家的窗戶,徹夜亮著溫暖的油燈。
過年了。紅紅的大公雞在籠中啼鳴。鞭炮一串接一串地響起。
過年了。
鄰里的小媳婦已不再害羞,將收藏了一冬的干果散發(fā)給玩雪的孩童,贏來無數(shù)的小媽媽的叫聲,笑臉比紅襖還紅。
娘也不再苦著臉,滿頭的亂發(fā)如一穗經(jīng)霜的黃粱,從心里有了豐收的喜悅。
爹守著一壺老酒,品了又品,心情格外地好。過年了哩,嘿嘿,過年真好!
雪一如既往地下著。
雪中,小城的故事或美麗,或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