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恢復高考30年,想起那段歷史,塵封的記憶一下翻滾上來,頓時不可收拾。三十年前的往事,恍若發(fā)生在昨天。
1978年對于國人來說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而對于一個當時在社會底層掙扎的家庭來說,其影響又豈是幾篇文字能概括的。和友人在談及這段歷史時,語句里彼此都難免夾雜著凄苦與酸澀。然而今天在這里,我最想做的是與大家一起分享記憶中那些有希望鼓舞著,有陽光照耀著的那部分,我們民族經(jīng)過了太多的苦難,我們這一代人更愿意回味生活中積極的一面。
1977年秋天,天府之國乍暖還寒,人們爭相傳播一個驚人的消息:中國將恢復高考。成都十九中附近錦江河邊皂角樹下,我家那低矮的房屋里籠罩著焦急和不安的氣氛。那是大哥和他的同學們在相互探討著即將來臨的命運。大哥下鄉(xiāng)三年,終于等來了報考大學的機會,興奮中夾雜著一連串的疑問:這次恢復高考,會真的以考試成績決定錄取嗎?真的不看家庭成分?真的不依賴開后門?如果其中任何一個因素含有不確定成分。都將會扼殺他的夢想。原因很簡單:初中時雖然他在全班的成績總是第一,只是由于父親曾被劃為右派改變了我們家的家庭成分;若不是班主任力爭和同學們的擁戴連升上高中都成問題。盡管大哥下鄉(xiāng)后的表現(xiàn)相當好,被評為社會主義農村建設的積極分子,受到貧下中農的夸獎,卻與推薦上學無緣。更有很多招工、招兵機會,都因過不了政審這道關口以至后來他干脆拒絕填此類表格。他雖然一度對前途感到失望,然而他對于文化知識的渴求并沒有因此減弱下來,他依然充分利用時間讀書、學習。當終于能夠以平等資格去參加考試時。他充滿自信地去縣城應試。然后在春節(jié)前回家,于是就有與同學進進出出的焦急的等待。
大哥與同學的熱情帶動了二哥與姐姐的積極性,他們也與大哥湊在一起熱烈地討論著考題。才剛上高一的我好奇地想看看考題有多難,這時往往有分歧的哥姐們便會一致地把我轟開,“一邊去,有什么好看的。這物理題你根本不會懂的?!?/p>
我只好咬著下唇悻悻地離開。當然,心里是不服氣的,哼,有什么了不起的,過些時候我都會懂!
話再回到那難熬的等待。父親胸有成竹:“我家附近這一帶年輕人里,如果你大哥都考不上,那還有誰個能考上呢!”由于忙于家庭生計,父母在教育子女方面沒怎么花工夫,他們主要是抓老大,大哥懂事早,最體諒父母的苦心,也最發(fā)奮;所以父親對他的期望值最高。當時的社會,雖然公開說“重在表現(xiàn)”,其實仍然在乎家庭成分,所以我們都有顧慮。盡管大哥自我感覺良好,卻不敢把學校填報得過高——那時是先填學校后公布分數(shù)。
可隨著有人拿到通知書的消息傳來,修煉到家的大哥竟有些沉不住氣了?!耙欢ㄊ浅煞謫栴}沒過關,我就知道永遠沒有機會的!”全家處于惶惶不安之中。
永遠難忘那個又陰又黑的傍晚,臨街的家門口響起了突突的拖拉機聲,有人高喊:“申華穎是不是住在這兒?”開門一看拖拉機上跳下來大哥下鄉(xiāng)所在的公社書記及司機。“這兒有封信給你,可能對你很重要,怕耽誤了事便叫了一輛拖拉機趕過來?!睆难虐驳貐^(qū)的名山到成都東門外整整需要大半天時間呢!
拖拉機聲及書記的大嗓門把許多鄰居也引來了。大哥在眾目睽睽之下沖過去接過那牛皮信封,雙手不停地顫抖,幾次試著把信封撕開,可總是找不到合適的位置。眾人提醒他“小心,不要把信件撕破”,他越發(fā)不知所措,有人喊快拿剪刀來,全家人跑回屋里翻笸籮、拉抽屜,可這時偏偏剪刀找不著了。于是他又試著拆信封。糟糕,撕爛了?!皠e再撕了!”眾人又是一陣吼叫。幾經(jīng)折騰,我終于找到了剪刀,遞給他時信也被撕開了。里面的信紙還是被撕爛一長條。好在內容尚能在25瓦昏暗的燈光下清晰可辨——“重慶大學機械系”幾個字特別耀眼!
錄取了錄取了!大家先是松一口長氣,然后一片歡呼!爸爸勝利般的宣稱:“我早就說過華穎考不上你們誰也別想考上?!痹俸缶褪菋寢尩目奁骸耙悄銈兊耐馄?、奶奶活著看到這天該有多好啊!”
此時公社書記就像是英雄壯舉一般的驕傲:“我就知道這封信很重要的,從縣上到我們公社已折騰了好幾天。他們問我要不要拆開審查,我說還審查什么呀!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趕快送去吧!這不,交給別人不放心,于是搭拖拉機來了?!睍浐喼本褪俏覀兏R舻膫鬟f者!在場的人們都向他表示感謝,他則不斷地向大哥表示慶賀。一向衣著隨意的大哥,次日特穿上整潔的中山裝,晨曦中顯得分外挺拔,跨步也顯得格外自信。一夜之間大哥變了,家變了,冰凍多年之后,春天就這樣來了。
那些日子里,就像古時狀元新出似的,我們家成了街坊鄰里議論的中心。不少好心人為我家高興:“鬧了那么多年的讀書無用論,許多學生丟掉書本去搞打砸搶,他們家的娃兒始終都沒有放棄學業(yè),今天能考上大學本該如此?!?/p>
而另外一些曾對我們“右派家庭”倍加歧視的人們則用一種妒忌、惑疑和驚異的目光看我們。但沒過多久,形勢轉了過來,扭曲的人際關系也歸于正常,開始來打招呼了,連戶籍警察也含笑面對我們了。記得有個晚上我與姐姐照例在燈下復習功課,有派出所警官上門,我情不自禁地便驚慌起來。因為幾年前正是他帶領幾個紅衛(wèi)兵把全家人從夢中驚醒,父親被叫走,天亮才回來。此時我見到他還心有余悸。他在屋里與父親交談后路過我們書桌時特面帶微笑地用表揚的語氣說:“在復習功課呢!”原本緊張的我忽然松緩下來,茫然地目送他出門。
啊,那年,那個春天!
1978年的春天是多么誘人啊!1977年進入大學的人都靠自己的實力拔了頭籌,這給后來的學子很大的鼓勵,由此激發(fā)出了全社會空前的學習熱情,下半年就該78級打個漂亮仗了,“文革”十年積聚的人才均開始拼搶有限的入學名額。最讓人感動是老師們發(fā)自內心的教學積極性。那時哪有什么補貼、外快,可都爭著在業(yè)余時間給同學補課。特別是抓住幾個好學生,就恨不能像填鴨似的把他們的頭腦塞得滿滿的。
還在高一的我,正是玩心大發(fā)之時,本以為進入高考的拼搏還早,沒想到學校把自己抓將出來,作為“在校生代表”參加角逐。當時只抱著試一試、玩一玩的心態(tài),反正也不期望考好,高二的東西還沒有學呢!既然是玩一把,就算一次模擬,我就把目標定在了北大、清華。哪想這一試便讓我的人生大大提前。
有大哥的成功在先,二哥與姐姐便自然肩負起“不成功便成仁”的重壓。二哥雖然已經(jīng)離校,但公認他有一個“靈光腦袋”,沒人能懷疑他的實力。姐姐更是全年級的尖子,經(jīng)常被老師掛在嘴邊作為其他同學的榜樣。她的考上是順理成章的事。至于我嘛,整個就是“陪練”,沒有包袱,沒有期望,所以也顯得格外輕松。
應試那天,一大早媽媽就把我們仨喂得湯足飯飽。放在外面的三輛自行車早被父親擦得干干凈凈,交給我們前又再次做了關鍵部位檢查,齊刷刷地三人如壯士出行。那是成都一個普通而平常的夏日早晨,太陽尚未拔云而出。悶人的熱氣便已經(jīng)開始,天氣與我們火熱的心情混在一起,預示著今天這場戰(zhàn)斗的重要性和激烈程度。我家門前那棵奶奶多年前栽的槐樹,正枝繁葉茂,就像奶奶站在那里目送著我們,期望我們能從此去實現(xiàn)他兒子對祖國未竟的抱負。
行前父親說了一句:“你們三個估計會有兩個考上?!毙疫€是不章?此話又言中了。
話說當時三兄妹一路浩浩蕩蕩來到牛市口中學考場,只見人山人海,一半考生、一半陪送。氣氛甚是莊嚴。只有無心插柳的我感到新鮮與好奇,東看看、西瞧瞧。身邊兩個大齡男生的對話傳了過來。這個說:“完了,我現(xiàn)在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記不起來啦!”那個說:“我也一樣,渾身一個勁兒發(fā)抖,簡直就像赴刑場一樣嘛!”我在一旁很是無所謂,而這種近似恐怖的緊張氣氛一定打蒙了生性膽小的姐姐。出乎意料的事發(fā)生了:在數(shù)學考試時,她把1-4題誤認為1和4題,白白地丟掉了2、3題的分數(shù)。
參加完考試,二哥穩(wěn)操勝券地等待入學通知,并積極地為進大學做準備,姐姐卻一直在提心吊膽。只有我?guī)缀醢堰@件事拋在腦后,只覺得游戲完了后繼續(xù)讀我的高中。那年的夏天處處充滿了活力,我要做的事太多了:所謂“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xiàn)”的政策那年是真的兌現(xiàn)了,我被選為班長,同時進入田徑隊比賽、參加舞蹈隊和樂隊搞排練演出、對低年級一幫一,湊一對紅……我還忙里偷閑,傍晚自習前偷偷溜到隔壁的空軍醫(yī)院摘梔子花、偷未熟的蘋果,回家晚了就翻墻。按母親的話說是“整天在外面野”,“不落屋”。
然而好景不長,10月初的一天,教室門口突然出現(xiàn)了大嗓門的葉大漢——物理老師,他人挺和藹,個兒高大,講起課來聲音洪亮,私下里大家都這樣稱呼他。這時他的聲音更是大得來似乎能穿透板壁:“申華瓊快出來,你的入學通知書到了……是醫(yī)學院,在南京,可是好地方啊!按照報到日期你后天就得走……
天哪,我傻眼了!同學老師都圍上來了?!拔也幌肴ィ疫€沒準備好呢!我要高中畢業(yè)以后再考,考第一流的大學!”
“那不行,今年有規(guī)定,考上不去的明年不準再考?!?/p>
“可是我對學醫(yī)不感興趣呀!”
“干一行愛一行嘛,你會慢慢喜歡的?!?/p>
可是,滿腦袋清華、北大、計算機、高科技的我,怎么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氐郊依锞尤淮罂蘖艘粓???忌洗髮W后還難過得大哭的恐怕還不多。
最后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去學校辦理中學退學手續(xù)。同學們都來送行,抱著一大堆筆記本、紀念冊的我與大家在教室外難舍難分。上課的預備鈴聲響了,同學們開始跑回自己的位置。正準備離去,潛意識中感到一對目光的注視。一回頭,果然在教室另一端的門邊,一個男孩靠在那里靜靜地看著我,暗淡的眼睛里好像有無數(shù)的語言飛了過來,鈴聲的催促也未能讓他挪動一下身子。哎,是他!上小學的第一天男女生排隊,我是女生中最高的,他是男生中最高的,我倆都排在最后;我做班長,他為班副,彼此都合得來。上了高中后,男女界限劃得很清,盡管同在田徑隊訓練比賽,我們卻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此時此刻也只好以無言對有心了,15歲的我為此怔忡了好長時間。
就這樣朦朦朧朧告別了故鄉(xiāng),告別了短暫的中學時代。往后的歲月里有多少離家的鄉(xiāng)愁,學醫(yī)的枯燥與漫長,世態(tài)的炎涼,外面的精彩……
姐姐終因看錯了卷子少做兩題,以兩分之差造成了致命的滑鐵盧,考試時完全無所謂的我竟在三兄妹中考了個最高分??粗改傅耐葱募彩祝憬愕碾y過,回頭再想父親的三分之二的成功率的預計,他本意是說我就是那剩下的三分之一,卻不料拉下的是姐姐。我心內產(chǎn)生了一種負疚感,仿佛我偷走了本該屬于姐姐的分數(shù)。
好在頑強的姐姐不甘挫折,繼續(xù)不斷參加復習,終于考入美國得克薩斯大學,于是遠渡重洋,歷盡千辛萬苦,在美國獲得財會專業(yè)學位,進入了世界最大的無線網(wǎng)絡公司,徹底洗滌了當年滑鐵盧之恥;我兄妹四人終于突破了當時在成分壓力下所處的家庭條件和社會環(huán)境,全部實現(xiàn)了大學夢。
啊!那年,那個夏天!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