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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德與史蒂夫

        2008-01-01 00:00:00
        天涯 2008年2期

        初到香港的時候,因為沒有申請到學(xué)生公寓,我住在一幢唐樓里。在西區(qū)這樣老舊的小區(qū)里,樓房被勢利地劃分為唐樓與洋樓。而不同之處在于,前者是沒有電梯的。我住在頂樓七樓。換句話說,樓上即是樓頂,樓頂有一個潮濕的洗衣房和房東的動植物園。

        動植物園里風(fēng)景獨(dú)好,除去鎮(zhèn)守門外的兩條惡狗。房東是個潮州人,很風(fēng)雅地種上了龜背竹,甚至砌了水池養(yǎng)了兩尾錦鯉,自然也就慈悲地養(yǎng)活了晝伏夜出的蚊子。

        有了這樣的生態(tài),夜里萬籟齊鳴就不奇怪了。狗百無聊賴,相互廝咬一下,磨磨牙當(dāng)作消遣。蚊子嗡嗡嚶嚶,時間一長,習(xí)慣了也可以忽略不計。房東精明得不含糊,將一套三居室隔了又隔。我這間隔壁,給他隔出了一間儲藏室。一個月后,有天聽到有聲響,出來一個中年人,有眾多印度人黧黑的膚色和碩大的眼睛。中年人是醫(yī)學(xué)院的博士。博士握了我的手,說以后我們就是鄰居了。博士敗了頂,是個孱弱謙和的樣子,眼睛里有些怨艾的光芒。當(dāng)天晚上,儲藏室里就發(fā)出激烈的聲響,我再不諳世事,男歡女愛的動靜還是懂的。這一夜隔壁打起了持久戰(zhàn),我也跟著消停不了。安靜下來的時候,已是東方既白。清晨起來博士又是溫柔有禮,目光一如既往的憂愁。而到了當(dāng)天晚上,又是判若兩人。日復(fù)一日,隔壁總是傳來饑渴的做愛的聲音,雄獅一樣的。他總是換不同的女人。這對一個適齡男青年的正常睡眠,是莫大的考驗。

        在一個忍無可忍的夜晚,我終于奪門而出,在皇后大道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穿過蚊蟲齊飛的街市,在太平洋酒店,我看到了遠(yuǎn)處的燈塔的光芒被軒昂的玻璃幕墻反射了。汽笛也響起來,那里是海。香港的海與夜,維多利亞港口,有闊大的寧靜,近在咫尺。我想一想,向海的方向走過去。

        穿過德輔道,有一座天橋。上面躺著一個流浪漢。后來我才知道,他是長年躺在那里。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眼皮抬一抬,將身體轉(zhuǎn)過去,像要調(diào)整一個舒服的姿勢,又沉沉地睡了。

        下了橋,有腥咸的風(fēng)吹過來。我知道,已經(jīng)很近海。再向前走。是一個體育場。我只是一味向海的方向走。也許我是不習(xí)慣香港天空的逼仄的。海的闊大是如此吸引我。越過籃球場,走到盡頭,巨大的鐵絲網(wǎng)卻將海阻隔了。我回到籃球場,在長椅上坐下。旁邊的位置上坐著幾個女人,很快人多起來,是些年輕人在夜里聚會。這里頓時成了一個熱鬧的所在。一個姑娘快活地唱起來。但是,他們還是走了,恢復(fù)了寧靜??匆娺h(yuǎn)處的景致,被鐵絲網(wǎng)眼篩成了一些黯淡的碎片。我覺得有些倦,在長椅上仰躺下去。

        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一個影子,是一條狗。很大,但是步態(tài)蹣跚。后面跟著兩個人,走到光線底下,一個是敦實的青年,穿著汗背心。還有個中年人,則是赤著膊,喜劇地腆著肚子。青年沿著塑料跑道跑上一圈,活動開了,在場上打起籃球。中年人站在籃球架底下,抽起一根煙。抽完了,和青年人一塊打。兩個人的技術(shù)都不錯,不過打得有些松散。談不上拼搶,象征性地阻攻,是例行公事的。突然兩個人撞上了。中年人夸張地躺倒在地,拍一下肚子,嘴里大聲地罵了句什么,青年人一邊笑,一邊將球砸過去,中年人翻一下身,躲開了。兩個人就一起朗聲大笑,我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只能聽出他們是很快樂的。

        那條狗很無聊地走來走去,沒留神已經(jīng)到了我跟前,汪汪地大叫。我并不怕狗。和它對視,我在它眼睛里看到了怯懦,還有衰老。那里積聚了一些眼屎。我伸出手摸一下它碩大的頭,它后退了一下,不叫了。齜了一下牙,卻又近了些,蹭了蹭我的腿。我將手插進(jìn)它頸間的毛。它并非前倨后恭,而是知道,我對它是沒有敵意的。

        這時候,青年遠(yuǎn)遠(yuǎn)地跑過來,嘴里大聲地喊,史蒂夫。聽得出,是呵斥的意思。大狗縮了一下脖子,轉(zhuǎn)頭看一下他,又看一下我,轉(zhuǎn)過身去。青年在它屁股上拍一記,上了狗鏈,然后對我說,對不起。沒事吧?我說,沒事,它叫史蒂夫?他眼睛亮一下,說,哈,你說普通話的。他的普通話很流利,說,這狗的品種是鮑馬龍史蒂夫,我就叫它史蒂夫。它太大,常常嚇到人,看得出,你懂狗的。我說,我養(yǎng)過一頭蘇牧。大狗的膽子,反而小。青年說,我叫阿德,你呢?我說,我叫毛果。

        阿德說,毛果,過來和我們打球吧。

        這是我與阿德言簡意賅的相識。還有史蒂夫。

        阿德的球打得很好,但是有些魯和莽,沒什么章法。而我,卻不喜歡和人沖撞,往往看到他要上籃,我就罷手了。阿德就說,毛果,你不要讓我。這樣沒什么意思。我就和他一道瘋玩起來。

        中年人這時候坐在地上,斜斜地叼著一根煙,沒有點(diǎn)燃,看著我們打。

        打到身上的汗有些發(fā)黏的時候,中年人站起身來,大聲說了句什么。我算粗通了一些廣東話,聽出說的是“開工”兩個字。阿德停了手,說,毛果,我走先了。

        我其實有些奇怪,這樣晚,還開什么工。不過我也有些了解香港人的時間觀念了,一分鐘掰成八瓣使,只爭朝夕。

        阿德牽上史蒂夫,說,我夜夜都在這里打球,你來就看到我了。然后抱一抱拳,說,后會有期。

        我笑了。阿德也笑了。笑的時候露出兩顆虎牙。

        我回到房間,沖了個涼,隔壁的儲藏室已經(jīng)沒什么聲響了。博士結(jié)束了折騰,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看到史蒂夫碩大的頭,旁邊一只手拍了一下它。然后是阿德的聲音,走吧,史蒂夫。

        和阿德再次見面是在一個星期后。仍然是暗沉沉的夜里。四面的射燈將球場照成了醬色,阿德一個人在打球。角落的長凳上一些菲傭在聊家常。史蒂夫和一頭圣伯納犬互相嗅嗅鼻子。史蒂夫為表示友好,舔了一下圣伯納,圣伯納不領(lǐng)情,警戒地后退一步,狂吠起來。

        史蒂夫橫著身體逃開了幾步,看見我,飛快地跑過來,蹭蹭我的腿。沖著阿德的方向叫了一聲。

        阿德對我揮揮手,將籃球擲向我。我向前幾步,遠(yuǎn)遠(yuǎn)地投了個三分。球在籃板上彈了一下,阿德躍起,補(bǔ)籃,進(jìn)了。我們抬起右手,擊了下掌。遠(yuǎn)處有菲律賓姑娘吹起了響亮的口哨,為這一瞬的默契。

        我們默不作聲地玩了一會兒,燈光底下,纖長的影在地上縱橫躍動。史蒂夫興奮地跟前跟后,捕捉那些影子,最后徒勞地?fù)u搖尾巴,走開去。

        阿德的體力是好過我的。他看出我有些氣喘的時候,停下來,說,投下投下(廣東話,休息的意思) 。我去自動售賣機(jī)買可樂?;貋?,看到阿德坐在長凳上,點(diǎn)起一枝煙。球場上有些風(fēng),阿德轉(zhuǎn)過身,避過風(fēng)口,點(diǎn)燃了,眉頭皺一皺,是個凝重的表情。阿德沒有接我手中的可樂,將手指在煙盒上彈一彈,取出一根,就著自己的煙點(diǎn)燃了,遞給我。

        我抽了一口,有些嗆,咳起來。

        阿德笑了,看你拿煙的手勢,就知道不慣抽的。我原來也不抽,現(xiàn)在抽了,解乏。

        這煙還好,不怎么傷肺。阿德對我揚(yáng)一揚(yáng)煙盒,是“箭”。

        毛果,你是來香港讀大學(xué)的吧?我點(diǎn)點(diǎn)頭。

        阿德抽了一口煙,說,真好。

        我說,阿德,你的普通話說得很好。

        阿德停一停,說,我也是大陸過來的。

        阿德說,我老家是荔浦,廣西荔浦,你知道吧?

        我說,知道,荔浦的芋頭很有名。全國人民都知道。

        阿德笑了。對,我阿奶在后山種了很多芋頭,芋頭是個好東西。吃一個就夠飽肚了。

        阿德沉默了一會兒,看看表,說,我該走了,開工了。

        他牽起史蒂夫,遠(yuǎn)遠(yuǎn)地走了,有些外八字,走得搖搖晃晃的。

        以后,阿德很少談到自己。事實上,我們的交談很少。見了面,也是打球。打累了,抽根煙,閑聊幾句,也是一根煙的功夫。阿德有時會問些我的情況,我答他,他就專注地聽。有時,會感到他的欽羨。因為他會說,真好。眼睛里會有些光芒。阿德算是個寡言的人,“真好”對于他,是個很重的詞匯了。有時我覺得阿德說了“真好”,就是一個話題的句點(diǎn)。他仍然很少談到他自己。

        有一天,阿德看著海,遙遙地指著西北方,說,毛果,我們老家就在那里。

        我說,你很久沒回去了么?

        阿德說,沒什么好看的,回去也沒什么了。

        阿德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冷漠。阿德平時是寡言的,但并不冷漠。

        阿德抽完一枝煙,開工去了。

        史蒂夫今天沒有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馗?,回頭看一眼,又看一眼。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掉在地上的皮夾,阿德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皮夾里并沒有銀行卡之類的東西,只有一些零錢和一枚鑰匙。

        還嵌著一張證件照,已經(jīng)泛黃了。照片上是個女人,樣子上了年紀(jì),看得出年輕時候是漂亮的。

        另外里面有張硬紙的卡片。上面寫著一個海鮮干貨店的地址,不遠(yuǎn),在皇后大道上。

        我想,沒準(zhǔn)在那里可以找到阿德。

        這時候已近午夜,海鮮一條街上的店鋪大都關(guān)了門,彌漫著腥咸與猛烈的保鮮劑的氣味。偶爾有幾間虛掩著,鐵柵底下影影綽綽地透出些燈光。我循著地址一路尋過去。有間門面不大的鋪頭,門口停著一輛小貨車。

        一個男人從車?yán)锍鰜?,我看著眼熟,想起是那次和阿德一起來的中年男子。男人提了提吊在肚皮上的褲子,看到我,懈怠的眼睛睜大了些。我說,阿叔,我找阿德。男人的目光明顯地戒備了,他問我,什么事?

        我掏出皮夾,說,我把這個還給阿德。

        男人接過皮夾,翻開看了看。說,丟,呢個衰仔鷊大頭蝦。

        男人說,你給我吧,我交給他。你走吧。

        他這個態(tài)度,我多少有些不悅,不過也沒多說什么,掉頭就走。

        這時候我聽見阿德的聲音,毛果。

        阿德光著脊梁,肩上扛著一只麻袋。他的身形雖然壯實,仍然有些不堪重負(fù)的樣子,壓得背駝了些。身上的筋肉繃得緊緊的。

        我上前去想幫他一把,他閃了一下,使勁對我擺下手,吃力地走到貨車?yán)?,將麻袋卸下來,安置好。貨車?yán)镆呀?jīng)整齊地碼了一些同樣的麻袋。

        阿德揉一揉肩膀,對我說,中途不能換手,力氣要泄了。

        我說,阿德,你在這里開工?

        阿德躊躇了一下,聲音很低地回答:嗯。

        中年男人遞過來一條臟兮兮的毛巾,阿德接過來抹一抹臉。男人問我:你怎么找過來的?我說,皮夾里有地址。

        男人沉吟一下,忽地站起來,使勁在阿德頭上鑿了顆毛栗子。這是你給我的好交代,給你老母的好交代。

        阿德也忽地站起身,說,丟,人哪里都像你想得這樣衰。毛果,信得過的。

        男人將煙頭在兩指間夾滅了。上了車,將車門摜得山響,嘴里罵罵咧咧,你們這些細(xì)路仔,知道個屁。

        阿德低著頭,輕聲說,毛果。你都看到了,我打的是黑工。有數(shù)就好了。我信得過你。

        我點(diǎn)點(diǎn)頭。

        阿德拍下我的肩膀說,我送貨去了。

        小貨車開走了,發(fā)動的時候,排氣管撲的一聲,像是打了個噴嚏。開出幾步遠(yuǎn),阿德的頭探出窗外,吹了聲口哨。我看到史蒂夫從店里奔出來,一溜小跑,噌地跳到車廂里去了。

        我腦子有些亂,浮現(xiàn)出阿德黝黑的臉龐。這張臉上堆砌出了憂心忡忡的表情。阿德是什么人呢?我想到一個詞,倏然有些心驚。

        數(shù)年前看過一部電影,記得清楚的,是蛇頭的猙獰面目。然后是些身形模糊的偷渡客?;蛟S是成見,與偷渡相關(guān)的,該是人性最低劣處的猥瑣、無望和扭曲。

        我說服了自己。阿德很正常,很健康。他不過是個晝伏夜出的正常人。

        半個月后,我陪一個朋友去深水鷋的計算機(jī)城買主板,意外地看到了阿德。阿德坐在賣四仔片的小店鋪里。他坐在角落里,還是很忠厚的樣子,眼睛發(fā)著木,心神不定,和這店里淫猥而熱烈的氣息,有些不搭調(diào)。有客進(jìn)來了,他也用眼光殷切地迎上去,僅此而已。客走了,眼光便又黯淡下去。

        阿德沒有看見我。

        很久沒有見到阿德。我卻養(yǎng)成了半夜打籃球的習(xí)慣。我的生活,太容易被一些既成的東西所左右。癮一樣的,哪怕只是形式,要戒除,并非易事。

        不知道為什么,投出一個球去,我就會想到虛擲青春這個詞。青春這東西,讓人覺得有些不踏實。

        這天夜里,運(yùn)動場上空無一人,我在昏黃的燈光里頭跑跑停停。遠(yuǎn)處的海,傳來很響很隆重的汽笛聲,我當(dāng)是觀眾,為我喝彩。也只是一瞬,就被闊大的安靜吞沒了。

        就是這個時候,我聽見了倉促的狗吠聲。一條黑色的影飛快地向我跑動過來,是史蒂夫。

        我四面尋找阿德,并沒有人。

        我撫摸了下史蒂夫的背,它卻有些急躁地將頭偏過去,向遠(yuǎn)處張望了一下,嘴里發(fā)出低沉的吼叫。它使勁扯了扯我的褲腳,然后向前跑了幾步,回頭看著我,眼里泛著光。我知道,它是要帶我去一個地方。

        在靠近石塘嘴的一個街角,我看到了阿德的車。阿德躺在貨倉里,看見我,眼睛亮一下,用一個艱難的動作,要起身來,突然嘴里發(fā)出“咝”的一聲,那是疼痛的聲音。我這才注意到,阿德的手肘在流血。

        阿德又掙扎了一下,終于沒起來。我趕緊爬上車去。阿德原來黧黑的臉龐,這時候是青白的顏色。我有些無措,阿德,你怎么了?阿德苦笑了一下,說,打劫了。

        我拿出手機(jī)就要報警。

        阿德倉皇地伸出手,攔住我:不要叫差人。

        我立即明白,警察不是阿德想見到的人。

        停了停,阿德說,毛果,駕駛室的椅子底下,有個急救箱,幫我拿過來。

        急救箱里有繃帶和碘酒。我蘸了些碘酒,涂在阿德的傷口上。阿德抖動了一下,咬了咬牙,沒出聲。傷口很深,還在不斷地滲出血來。阿德說,毛果,先用繃帶纏上吧。

        我?guī)桶⒌绿闪讼聛?,聽到他輕聲說,還有人打劫我,真是閻王爺不怕鬼瘦。

        阿德很后悔,下了車來抽那根煙。那兩個蠱惑仔真是鬼一樣的,悄沒聲地到了阿德背后,就是一悶棍。阿德當(dāng)時就倒下了,可還有意識,抱住了其中一個人的腿。那人對著阿德的胳膊又是一棍,旁邊那個又在他肘上補(bǔ)了一砍刀。史蒂夫原本在遠(yuǎn)處,聽到聲響趕過來,對著兩個人又撕又咬。兩個人慌慌張張地跑了。

        阿德說,幸好有史蒂夫,貨沒有丟。

        史蒂夫臥在阿德身邊,舔了舔阿德的臉。

        我說,它早些聽見,你也不會成這樣了。

        阿德嘆了口氣,不怪它,它也老了,耳朵不靈光了。

        毛果,你會開車么?阿德問。

        我想了想,點(diǎn)點(diǎn)頭。在內(nèi)地拿了駕照后,我還從來沒開車上過路。并且,從路考算起,我也已經(jīng)一年多沒摸方向盤了。但是,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阿德說,好,你幫我開。

        我小心翼翼地倒了車。還好,還好。我都還記得,皇后大道上空無一人。幫阿德將車停到了一個加油站附近。

        阿德說,毛果,你的手很生。謝謝你。

        我們叫了出租車。史蒂夫跑了幾步,這回沒有跟過來,它回到貨倉里,朝我們的方向吠了幾聲。

        阿德說了一個地址。那個地址是九龍的。

        是深夜了,出租車開得很快。車過隧道的時候,有一瞬的黑暗。我聽到阿德粗重的呼吸,知道阿德忍得很辛苦。

        阿德的頭上滲出密集的汗,有些顫抖,那是失血發(fā)寒的緣故。我脫下了夾克,蓋在他身上。

        阿德肘上的繃帶,現(xiàn)出暗紅的顏色。我終于急了,對司機(jī)說,師傅,能不能再開快點(diǎn)。我朋友受了傷。

        司機(jī)朝后視鏡看一眼,聲音粗暴起來,大吉利是,現(xiàn)在才講,受了傷叫我的車,應(yīng)該叫救護(hù)車。現(xiàn)在去醫(yī)院嗎?

        不,我和阿德異口同聲。我們對望了一眼,心照不宣。

        是,公立醫(yī)院,阿德也是不能去的。

        司機(jī)又開快了些,兜起了一些風(fēng)。他將車窗關(guān)了。外面的景物繚亂地飛馳,路燈如同一道昏黃的線滑動過去。這時已是夜半,我有些發(fā)困。

        當(dāng)路漸漸有些窄,兩旁的建筑也開始不拘一格地舊起來。我聽見阿德說,到了。

        車在一幢灰撲撲的大廈跟前停住,門楣上寫著 “旭和閣”。我攙了阿德下車,他已經(jīng)虛弱得有些站不住。3823,阿德說。我按了樓下的密碼鍵,大門打開 了。前臺有個守夜的阿伯,看到我們,抬起頭來。目光如隼,看得我有些不知所措。阿德說,阿伯,我找林醫(yī)生。阿伯很不滿地說,后生仔,那么晚來,攪得醫(yī)生沒覺睡。

        阿德抱歉地笑了笑,提示我朝電梯的方向走過去。電梯停下的時候,發(fā)出刺耳的金屬間摩擦的聲響,震得鼓膜一凜。我們進(jìn)去,阿德按下7字。電梯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剡\(yùn)行起來。我知道,這是幢很陳舊的大廈。香港有很多這樣老的大廈,年久失修,成為這座城市走向老齡化的佐證。

        電梯門打開了,在青藍(lán)色的日光燈里,我看到7A房門口掛著牌子,“林祥記診所”。

        摁了幾下門鈴,出來一個中年男人,頭發(fā)有點(diǎn)凌亂??吹桨⒌?,男人似乎一驚,惺忪的眼睛也醒了,急急地打開門讓我們進(jìn)來。

        我們穿過一條灰黯的走道,進(jìn)了一個房間。白熾燈光雖然微弱,但看得出與外面的頹敗大相徑庭,是著意布置過的。

        男人檢查了阿德的傷口,你扎的?

        我點(diǎn)點(diǎn)頭。

        扎得不錯,學(xué)過護(hù)理?

        嗯,大學(xué)里學(xué)過。

        哦,你說普通話的?

        醫(yī)生,阿德的傷,嚴(yán)重么?

        脫臼了。傷口挺深。先打一針破傷風(fēng)血清。

        阿德睜開了眼睛,說,林醫(yī)生,我……林醫(yī)生示意他別說話,對我說,后生仔,挺能扛的。他去里屋搬來一些褥子,蓋在阿德身上。

        突然,我看到阿德抽搐了一下,呼吸急促起來,頭上滲出了薄汗,面色和嘴唇幾乎在剎那間灰白了。我嚇壞了,大聲地喊林醫(yī)生。

        林醫(yī)生急急地出來,把一下阿德的脈說,休克了。

        要輸血,管不了了,我們送他去醫(yī)院。

        林醫(yī)生說完,自己先躊躇了。我們都很清楚將阿德送去公立醫(yī)院意味著什么。

        可是,我沒辦法。這里沒有血漿,我沒有。

        林醫(yī)生,你有輸血的設(shè)備么?

        有。

        那好,輸我的。我O型的,萬能血型。

        林醫(yī)生呆呆地立了一秒鐘,出去拿了個小針管,我要給你作了血檢。我表現(xiàn)出少有的急躁,還要檢什么?我沒有任何疾病,O型血。你看阿德,都這樣了,我們還要等什么,他折騰不起了。

        林醫(yī)生一邊給我的手指消毒,一邊說,唉,這個馬虎不得,馬虎不得。我們快一點(diǎn),快一點(diǎn)。

        我看著自己的血安靜地流進(jìn)阿德體內(nèi)。半個小時過去了,沒有出現(xiàn)任何排異反應(yīng)。林醫(yī)生試過阿德的脈搏,也舒了一口氣。

        你是阿德的朋友?他問我。

        我點(diǎn)點(diǎn)頭。

        他再看我,是很溫暖的眼神了。他說,阿德的朋友很少。

        我這才打量起這個房間,是非常標(biāo)準(zhǔn)的診所的陳設(shè),然而并非本地風(fēng)格,因為似曾相識,好像是將內(nèi)地醫(yī)院某個急診室的格局一鍋端到了這里。處處是簡樸整飭的痕跡。白漆的木椅木桌,桌上是整塊的玻璃,底下壓著處方單、日歷和一些照片。還有一張畢業(yè)證書,廣州醫(yī)學(xué)院的。畢業(yè)時間是1965年,名字寫的是林乃棟。

        林醫(yī)生也是個不多話的人。我們靜靜地看著阿德。阿德的呼吸很均勻了。

        我說,林醫(yī)生,你去睡會兒吧。

        林醫(yī)生搓了搓手說,不困,不困。

        林醫(yī)生又進(jìn)去拿了床被子,蓋在我身上。說,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

        我蜷在沙發(fā)上,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阿德坐在桌前,在喝一碗湯。林醫(yī)生起身在一個黑陶罐里舀了一碗,遞到我手上:我買豬肝煲了湯,你和阿德都要喝,補(bǔ)血。

        林醫(yī)生自己不喝,就著茶幾在吃一個叉燒包。頭深深地埋下去,敗了頂?shù)念^發(fā)有幾縷垂下來了,有些頹唐的樣子。

        這時候,門被劇烈地敲響了。

        林醫(yī)生慌張了一下,叉燒包差點(diǎn)兒掉下來。他擦了擦手,打開了門。一個胖大的中年男人橫了進(jìn)來。我見過,在海產(chǎn)鋪頭門口,罵罵咧咧的那個人。他看到我也有些驚奇,眼睛愣一下,好像在說,怎么又是你。

        男人看到阿德,神情驀然兇狠,走過去揚(yáng)起手就是一巴掌。嘴里罵,衰仔。成夜沒返屋企,你知唔知你老母幾心急?

        他還要打下去,林醫(yī)生上前攔住,說,老虎,慢住。孩子受傷了。

        男人手在空中一頓,打量一下阿德,又要劈下來,嘴里罵得更兇,衰仔,你長進(jìn)了,學(xué)人打架。給你老母的好交代。

        阿德只有虛弱地護(hù)住頭。

        我上去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說,你講不講道理,阿德被打劫了。

        男人眨了眨眼睛,抬起阿德的胳膊。阿德痛得嘴里咝的一聲。男人有些慌亂地放了手,問,真的?

        我想這人真是不可理喻,就把原委跟他講了一遍。

        他抬起手,搔搔頭,又看著林醫(yī)生:真的?

        林醫(yī)生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真的。這孩子……他指指我,這孩子給阿德輸?shù)难?/p>

        這叫老虎的男人手一時也不知往哪里擺了。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突然又放開,在褲子上擦了擦,再握住,鄭重地使了使力氣。我的手被握得有些痛。

        他轉(zhuǎn)身對林醫(yī)生說,我昨晚過皇崗,沒返來。丟,個衰仔,第一次自己出車就背時運(yùn)。

        他走過去,胡亂摸了下阿德的頭,說,林醫(yī)生,醫(yī)返了么,個衰仔。

        林醫(yī)生說,無大礙,無大礙了。

        他用力點(diǎn)了下頭,好,那我?guī)i返屋企了,我尋了成個上晝,鷌阿媽不知幾心急。

        他回頭看看我,說,細(xì)路,你住西環(huán)吧。我一車帶你返去。

        我們走到電梯間,林醫(yī)生叫住我們,遞上一個保溫瓶:老虎,拿著,我早上熬的豬肝湯,帶回去讓孩子喝。

        老虎叔的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快速地穿過一些街巷。阿德坐在副駕駛上,一言不發(fā)。老虎叔看他一眼,聲音平靜地說,莫同你阿媽話打劫,無謂她擔(dān)心。只說搬貨傷到就好。阿德點(diǎn)一點(diǎn)頭。

        這時車進(jìn)入了我更為陌生的地界,似乎進(jìn)入了一個居民區(qū)。兩側(cè)的樓宇比方才更為稠而密,也更為陳舊。街道緊窄,行人車馬,過往不斷,卻有一種奇異的落魄和蕭條,從這熱鬧的景象里滲漏出來。

        老虎叔停了車,同我一起小心地扶了阿德下來。阿德彈開我們的手,腳實實地踩下地,響亮地說,你們這樣才會嚇到阿媽,說完甩開膀子走到了我們的前面。我們跟他走進(jìn)一幢大廈。這樓里地層沒有看門人,任誰也可以長趨直入。電梯間里有些黑。有個影子彈動了一下,才看見暗處或坐或站了一些人??吹接腥诉M(jìn)來,這些人發(fā)出訕笑的聲音。他們一色的很瘦,可稱得上形銷骨立。然而,卻有雪亮的眼睛,四處逡巡。我好奇地朝他們看過去。老虎叔推我一把,輕輕說,莫睇。都是道友。我心里一驚,將眼光收回。所謂道友,在香港是白粉佬的意思,也就是吸毒者。這里看來是他們聚散的地方。

        老實說,當(dāng)時我心里有些不砥實。就問阿德說,這地方怪怪的,我們?nèi)ツ睦铩0⒌驴次乙谎?,頭慢慢側(cè)到一邊去,說,我家。

        阿德的家在十樓。阿德掏出鑰匙,在一個單元門口停住。這門上吊著水紅色的紗幔,顏色已經(jīng)有些污糟了,一處似乎是被香煙頭燎出了一個大洞。門打開了,一股酸腐的氣味撲面而來。老虎叔嘆了口氣。這時候,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蹭了蹭我的腿。我低頭一看,是史蒂夫。老虎叔抓了它一把,說,在我鋪頭跟前蹲了整晚,又帶我去尋回貨車。阿德打開燈,燈瓦數(shù)很低。但也還辨得出屋里的陳設(shè)。其實也談不上什么陳設(shè),眼見的清寒。只是屋角一架大床,竟掛著曳地的紗帳,這紗帳奢華的粉色本與周遭的種種是不襯的,卻因了陳舊不再突兀,落魄進(jìn)了這房間的黯淡里去。這時候,床嘎吱響了一聲,我才看到床上有個人。老虎拿來拖把,拖著床跟前一團(tuán)污物。床上的人慢慢撐起身子,是個形容蒼老的女人。看她面目,我只是覺得眼熟,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這時候聽到阿德喊道,阿媽。

        我想起了,阿德皮夾里,照片上的人。

        女人看見阿德,嘴動一動,終于沒說話。阿德站在一邊,一只胳膊還搭著繃帶。過了半晌,卻聽見床上傳來嚶嚶的哭聲。老虎叔將拖把一扔,就是一句,丟,哭個屁,孩子不是回來了嗎,搬貨受了傷。莫哭了,你命里有人送終的。女人抽噎了一回,也就不哭了。

        阿德走到一邊,倒了一杯水,然后一只手在桌上的瓶子里翻找。找到了,又要擰開瓶蓋。這于他太艱難。我過去幫他。他將幾瓶藥依次倒出幾粒,放在手心里,說,阿媽,吃藥了。

        女人微微仰起頭,卻突然手一揚(yáng)。水杯打翻在地上,玻璃碎成一片。老虎叔眼見有些怒,頭上的青筋暴了一下,卻強(qiáng)壓下去,拿個掃帚掃了玻璃,輕聲慢語地說,阿德,給阿媽賠個不是。

        阿德愣在那里,卻沒有開口,是木然的神情。

        老虎叔有些無措,終于說,細(xì)妹,我先走了。

        阿德追上一句,阿叔,我晚上來開工。

        老虎叔撓了一下他的頭發(fā),傻仔,都這樣了,還開什么工。

        阿德臉上迅速地掠過一絲焦慮的神情。

        老虎叔說,你安心養(yǎng),工錢照算你的。

        我坐在老虎叔的車?yán)?,卻眼見著他將車沿著剛來的路開回去,停在了林醫(yī)生的樓下。

        我們敲開林醫(yī)生的門,見他一身白大褂,穿戴得整整齊齊,臉上的倦容卻在。他眼里現(xiàn)出驚奇,自然是因為我們回來。

        老虎叔笑得有點(diǎn)不自然,突然一句,林醫(yī)生生意幾好?

        林醫(yī)生也一愣,眼神有點(diǎn)散,反應(yīng)過來,說,還好,全靠街坊,全靠街坊。

        老虎叔手插進(jìn)口袋,放了一下,掏出一卷鈔票,扔在林醫(yī)生的桌上,說一句,替阿德給的。轉(zhuǎn)身就走。

        林醫(yī)生一把攥住他的手,說,老虎,你這是看不起人。

        老虎掙脫他,面紅耳赤地快步走出去,我也趕緊跟出去。

        我們是從樓道跑出的。老虎叔跑得氣喘,長舒一口氣,好像個擺脫大人追蹤的孩子。

        上了車,老虎叔得勝似的笑了,我就是想幫幫他,又怕他擺臭架子。

        這時候,我聽見老虎叔講起了一口普通話,還挺流利:他也就對我擺擺架子,擺了半輩子了。就因為他是個什么,大學(xué)生,可那證書不跟廢紙一樣。

        老虎叔突然很興奮。說普通話的老虎滔滔不絕的,顯得嘴有些碎。

        我才知道,林醫(yī)生是個無牌醫(yī)生。因為有海外關(guān)系,“文革”幾年膽戰(zhàn)心驚,急急地出來了。原來是取道香港到新加坡去,誤過一班船,就留下來。但是大陸的學(xué)歷不被香港政府承認(rèn),所以掛不了牌,只能做黑市醫(yī)生,好多年了。不過生意還是清淡,全靠街里街坊,維持生計。除非有人來打胎,還能賺到些。

        我有些驚奇,說,林醫(yī)生還會這個?

        老虎叔笑了,林醫(yī)生樣樣來得。他還會補(bǔ)牙,你看。他張大嘴巴,指著被煙草熏得焦黃的牙齒給我看。里面有些黑色的填充物。老虎叔說,林醫(yī)生用的材料和政府醫(yī)院不一樣,不怎么好看,但是便宜、經(jīng)用。

        他停一停說,診所生意不好,人又愛面子。所以,錢更不能缺他的。

        我說,那,那剛才阿德在的時候為什么不給他呢?

        老虎叔說,那樣,三個人都難看。

        車開到了尖沙咀。老虎叔找個地方停了車,說煙癮犯了,要抽一根。我想,煙對貨車司機(jī)真的很重要,阿德抽得也很兇。

        老虎叔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訴他。他在嘴里重復(fù)了一下,毛果。

        他又問,在哪里打工?

        我說,在大學(xué)里讀書。

        老虎低低頭,說,哦??茨愕氖?,就知道不是做工的人啦。跟林醫(yī)生的一樣。

        他又突然問我,阿德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我想想說,知道他幫你打工。

        哈哈,跟我打黑工。這一笑里,我知道他對我完全沒戒備了。

        老虎叔使勁咂了一口煙。阿德命苦,卻是有骨氣。我看你是個仗義的孩子,不怕你知道。他拿的是雙程證。

        我和他爸,是同鄉(xiāng),老家荔浦的。他爸是個不濟(jì)事的人,事事要人照應(yīng)。當(dāng)年拉他偷渡的是我,也不知是幫他還是害他,總之當(dāng)時在鄉(xiāng)下是沒活路了。那年拿到了身份,也是我?guī)退榻B,回鄉(xiāng)下和細(xì)妹結(jié)了婚。哦,就是阿德的阿媽。第二年就生了對雙胞胎。交了一筆錢,給他媽辦了單程證過來,規(guī)定只能帶一個小孩。本來阿德大些,要帶他??墒悄莾商彀⒌碌昧税偃湛龋蛶狭怂值?,把他留給了阿奶。

        那孩子來了香港第六年,就死了。做父親的無了牽掛,更不爭氣,染上了酒癮,每天地盤上收了工就去喝,飲到醉死。有天給人從海里撈上來,已經(jīng)泡得不成了人形。骨灰盒送到鄉(xiāng)下去,阿奶嚎了一夜,也歿了。唉,白發(fā)人送不得黑發(fā)人。

        老虎叔說得出了神,沒留心煙蒂燃到了盡,燒了手,趕緊甩掉。

        那時候,阿德已經(jīng)十一了。他爸是獨(dú)子,阿奶一死,他們家鄉(xiāng)下沒人了。我們幾個同鄉(xiāng)想辦法,用雙程證接他來了香港。他才見了阿母第一面。這對父母也夠狠心,也是膽小,十一年沒回鄉(xiāng)下一趟。阿德沒再回去,跟了他阿媽。

        我忍不住問,那阿德小時候,他們靠什么生活呢?

        老虎叔撓一撓頭:你知道他們家在什么地方,深水鷋。那條街就是福華街。

        我仍然不明所以。只好又問,福華街是什么地方?老虎叔干笑了兩聲,低低地說,就是男人消遣的地方。她阿母那時候年輕,是有些女人的本錢的。

        我聽到這里,明白了。有不適的感覺從心里漾起,老虎叔說得太輕描淡寫了。

        后來我知道,深水鷋的元州街與福華街,是香港有名的風(fēng)化區(qū)之一,然而卻不同于油尖旺的燈紅酒綠,五步一馬檻,十步一架步。而是混跡于住戶之中,有著樸素與家常的外表。一個普通的大廈里,蜂巢般地居住著形形色色的人,包括那些因為法律的約束,不期然出現(xiàn)的具有香港特色的一樓鳳。這些女人與住戶相安無事。偶有投訴,也只是因為尋歡客敲錯了門,無意滋擾了尋常人家。

        我想起了那灰撲撲的樓房和曳地的粉色紗幔,聽老虎叔接著說下去。

        她白天要做生意,就把阿德放在我那里。阿德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上到小學(xué)五年級,沒身份,上不下去了。這孩子從小就倔得很,跟誰也不親。你跟他幾個照面就交上朋友,也是緣分。

        也不是沒想過周濟(jì)他們。他們倔起來真是像兩母子,一點(diǎn)不想欠你的。所以,她的客也都是老客,知根知底。我是真想要了她,可家里有一個,再不好,也是有一個。林醫(yī)生跟她般配,卻又嫌她。我知道在她心里,林醫(yī)生比我重得多??晌铱床簧夏悄腥说母C囊。人是好人,就是窩囊,跟我還擺臭架子。

        老虎叔嘆了口氣,滿腹心事似的,在自己胖大的肚皮上拍了一記。

        我們這些人,說壞一點(diǎn),跟他阿母有了這一出,阿德也成了我們的兒子了。這個,這個你是不會懂的。

        老虎叔作結(jié)論似的,使勁揮了揮手。上車了。

        深夜時候,我還是會去海邊的運(yùn)動場打球,一如既往。半個月過去了。

        這天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狗吠。我下意識地停下來,球滾落到一邊。就看見阿德嘻嘻地笑著,撿起了球,投了個三分。

        史蒂夫飛快地跑過來,揚(yáng)起頸子,蹭了蹭我的腿。

        我很欣喜。阿德恢復(fù)得很快。他告訴我老虎叔解除警報,又放他出來打球了。

        老虎叔之前不了解我的底里,這樣做自然是出于對阿德的保護(hù)。這個人,是粗中有細(xì)。

        我和阿德打起了二人賽,揮汗如雨,暢快淋漓。

        阿德做了個假動作,閃過我,上籃。他躍起,我抬起胳膊阻擋,正打在他的肘上。這是他的傷處。阿德的身體晃動了一下,球滾到一邊。

        我看到他皺一皺眉頭,臉有些發(fā)白,慌了。他擺擺手,說,沒事,沒事。走,咱們到那邊歇一歇去。

        我們靜默地坐在長凳上。遠(yuǎn)處的過往的船,響了一下汽笛。渾厚的聲音過去了,四周圍更覺安靜。阿德突然開了口,毛果,你有兄弟嗎?

        我搖了搖頭。

        他說,我有個兄弟,聽我阿奶說,是個雙胞的弟弟。不過我沒見過,從小就分開,不記得了。

        我說,嗯,聽老虎叔說起過。

        阿德抬了抬眼睛,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弟弟要還活著,我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

        他說,我留下來,多半是為了我阿媽。

        我跟著我阿奶長大,只當(dāng)沒有爸媽。后來他們從香港寄來張照片,看見這女人,就覺得親,這就是血濃于水吧。我也沒什么可怨的。有個媽,總比做孤兒好。她跟我不親,她跟誰也不親。老虎叔對我親。他人兇,心不壞。她是做那種事養(yǎng)活我的,我也知道。我對她恨不起來,她也是做那個落下的病。我離不開她,我要給她送終。

        阿德說這些的時候,是漠然與落寞的神氣。這在我和許多同齡人的臉上,都是少見的。

        是認(rèn)命后的陰影,沉甸甸的。

        阿德將手指頭插進(jìn)史蒂夫柔軟的毛里,梳理了幾下,史蒂夫發(fā)出舒服的嗚嗚的聲音。阿德說,我也舍不得史蒂夫。

        關(guān)于史蒂夫的來歷,阿德有著和老虎叔不一樣的版本。老虎叔說,史蒂夫是一個年老的恩客在重病的時候,托付給阿德媽媽的。而阿德說,史蒂夫是他父親留下的。

        因為阿德,我認(rèn)識了鄭曲曲。阿德說,曲曲是他的女朋友。

        那天阿德打電話給我,要我?guī)退乙恍┲袑W(xué)語文課本,給他的女朋友。

        在黃昏的時候,我見到了曲曲。曲曲表情凝重地坐在桌子前面。這是在旺角附近很小的單位里的一間套房,不足百尺。光線啞黯。但是曲曲鹿一樣的眼睛,發(fā)出的光芒,讓四周的頹然有了一些生氣。十六歲的曲曲,是個好看的女孩,膚色近乎透明的白。我后來知道,那是長期不見陽光的緣故。

        我微笑著和曲曲打了招呼。曲曲亦微笑地答我,但是沒有說話,只是做出一個手勢。我迅速地用一個手勢答了她。這讓阿德有些驚奇,毛果,你懂手語?我點(diǎn)點(diǎn)頭。大學(xué)的時候,我曾經(jīng)在一個殘疾福利院做青年志愿者,接受過為期半個月的手語培訓(xùn)。

        曲曲也有驚喜。她是個啞女,一場高燒奪去聲音,卻還有些微的聽力,啞而不聾。她習(xí)慣了對這個世界無以回答,沉默在這房間晦暗的背景里。

        這一天是曲曲的生日,阿德為她買了一臺收音機(jī)。我們打開收音機(jī),在一陣滋滋啦啦的聲音之后,響起柔美的女聲,在播送天氣預(yù)報。明天陰,間中有陣雨,空氣污染指數(shù)五十七點(diǎn)六。

        曲曲專注地辨認(rèn)其中的細(xì)節(jié),難掩興奮。

        我拿出課本,遞給她。曲曲眼睛亮一亮,將那些書在胸前緊了緊。

        曲曲很久沒有上學(xué)了。

        曲曲的爸爸在凍肉廠里做工,一次工傷失去工作能力。父女二人靠綜援生活。媽媽跟一個男人跑了以后,曲曲似乎很難再相信任何人,但是她相信阿德,與阿德的朋友。曲曲似乎很久沒有出過這個單元。阿德說,也許有三年或者是四年了。父親也未替她申請行街紙,似乎家里是最為安全的地方。盡管家徒四壁,只有一張碌架床,唯一的家用電器是一只電飯煲。但是,仍然是一個家。

        曲曲拿十四天的雙程證從番禺來到香港,沒有再回去,也沒離開過這個家。

        曲曲用手語對我說,她想要抄寫課文給我看,要我看看寫得對不對。曲曲攤開一張報紙,找出了墨汁與一只略略禿了頭的毛筆。

        我打開課本,翻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曲曲蘸飽了墨,一筆一劃地寫起來。曲曲的認(rèn)真在我的意料之中。然而,當(dāng)她抄寫完一段,我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出人意表,那是曲曲的字?!斑@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 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里, 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边@些嚴(yán)謹(jǐn)整飭的小楷,無法用通常贊賞女孩子字跡的娟美來形容,甚至說優(yōu)秀都難盡其意。令人驚奇之處,是其中的勁道與力度,在一個未曾接受過中學(xué)教育的女孩子筆下,難以解釋。

        我終于問道,曲曲,你練過書法?

        曲曲停下筆,愣一愣,低下頭去。

        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但是,阿德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不要再說下去。曲曲在這時候抬起眼睛,用手勢告訴我,有東西給我看。曲曲在碌架床的上層翻找,取出一疊紙。

        這是一本散了架的字帖,紙面發(fā)黃,頁頁都已經(jīng)被翻得翹了邊角。封面上寫著《化度寺故僧邕禪師舍利塔銘》。書法課上教過,這是歐陽詢最為得意的作品。

        從曲曲的字跡上看,臨摹這本字帖不是一兩天了。

        阿德告訴我,字帖是阿平伯留給曲曲的。阿平伯是曲曲的鄰居,也是老虎叔店里的會計兼文書。老人家寫得一手好歐體。

        曲曲的字是阿平伯教的。

        阿德對我說,那年冬天,他來送賬簿給阿平伯軋帳,順便帶了兩卷揮春紙。阿平伯不在。他進(jìn)來的時候,就看見這女孩在報紙上專注地抄寫一段新聞。當(dāng)時,他并不知道曲曲是啞的。女孩不說話,只是安靜地對他笑,指指他手里的揮春紙。他有些不信似的,替她鋪在了桌上。曲曲就為他寫下了“日進(jìn)斗金”、“財源廣進(jìn)” 八個字。他看來看去,竟和阿平伯的手跡,是一模一樣。

        后來才知道,海鮮街上的街坊鄰里,慕名請阿平伯寫的揮春,竟有一半是出自曲曲的手筆。

        在認(rèn)識阿德之前,曲曲唯一的朋友,就是阿平伯。老人家當(dāng)初是憐憫這出不得門的小姑娘,送她筆墨,教她寫字,幫她有個辦法打發(fā)時間。他也沒料到曲曲心里竟有韌力,報答他似的苦練,至今已有三年。

        就在四個月前,阿平伯腦血栓突發(fā),去世了,留給曲曲這本《化度寺塔銘》。曲曲撫摸字帖,神情莊重,驀然眼底有些發(fā)濕。阿德小心翼翼地看著曲曲。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愛、憐惜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崇拜。

        給曲曲找語文課本是阿德的主意。阿德說,整天抄寫《蘋果》、《東方》上的八卦新聞,對不起曲曲的一筆好字。阿德對曲曲的好,其實大半是靠了直覺,有些盲目,但沒有過錯。

        我從未見過曲曲的父親。據(jù)說,他總是出去打牌,有時通宵不歸。一星期里,他會買一些米和成捆的西洋菜,放在家里。曲曲就靠這些過生活。

        曲曲對阿德有一種依賴。盡管我們在的時候,彼此也很少交談。我們只是靜靜地看她寫字。

        我又給曲曲帶來一些書和幾本字帖?!毒懦蓪m醴泉銘》、《虞恭公碑》與《皇甫誕碑》,都是歐陽詢的。我想,這是曲曲需要的。

        當(dāng)曲曲寫累了,我們打開收音機(jī)。滋滋拉拉的電波聲中,我們用眼神和手語交流。

        曲曲用左手環(huán)成了一個圈,右掌在上面輕輕磨動。曲曲說,我愛你們。

        聾啞的孩子表達(dá)感情,會比我們更為直接與專注。沒有委婉的遣詞造句,只有簡潔的勇敢。手語如同心言。

        在這安靜的對話里,我,阿德,曲曲對生活心存感激。

        即使宿命,片刻的美好與滿足,對阿德、對曲曲,對我與他們之間的友誼,已是珍貴。

        他們不談未來,偶爾談及過去。因為未來是薄弱的,但是承載了一些希望,似乎談?wù)摷词穷A(yù)支了這些希望。

        像阿德這樣的孩子,香港有很多。他們生活在時光的夾縫里,艱難地成長,但是依然是在成長。1980年后,特赦取消。居留權(quán)問題成為他們生活的重心。阿德出生的時候,他的父母還都未成為香港的永久居民。這使得阿德的身份無所憑借,成為了很多人中的一個。他們中有一些勇士,在政策的變幻中爭取,斡旋。但是更多的,如我的朋友阿德與他的親朋,在觀望,帶著一些膽怯和處世的機(jī)智靜悄悄地生活,成長。

        在阿德的口中,有一個叫做健哥的人。我從來未有見過,但是屢屢被他提起,用敬畏的口氣。阿德說,如果有天可以幫手健哥,他愿意。

        在爭取居港權(quán)的人們中間,健哥的傳奇口耳相傳。包括組織了幾次大規(guī)模的絕食靜坐,冒雨請愿政府總部,甚至上訴聯(lián)合國。

        我未想到阿德命運(yùn)的急轉(zhuǎn)流年,會與這個人相關(guān)。

        那件事以后,我沒有再見到阿德。

        很久以后,每每想起阿德,我已不再悲傷。只是感到迷惑,為生活的突兀。一切,戛然而止。

        那個夏天,我完成了一年的學(xué)業(yè),回家探親。臨走與阿德道別,阿德興高采烈地跟我說,請我?guī)б恍┯昊ㄊ?,送給曲曲。

        然而,當(dāng)我回來,再無他的消息。

        午夜,我一個人在西區(qū)運(yùn)動場上打籃球。打累了,坐在長椅上,會想起阿德的“箭”。

        阿德在這個七月蒸發(fā)了。

        我終于去找了老虎叔。老虎叔沒有說話,在鋪頭里翻翻找找,取出一盒錄像帶給我。

        我將錄像帶拿到了大學(xué)的視聽室。帶子放到了頭,我按下倒帶鍵。鏡頭匆促地運(yùn)轉(zhuǎn),不明就里間,我看到熟悉的臉一閃而過,那是阿德。我耐著心將錄像帶倒到了開始的地方。

        這是一則新聞回放。我不在香港的時候,發(fā)生了一起震驚香港的事件。我沒有震驚。如果事件牽扯到的人與你切身相關(guān),你會暫時忘記為事件本身而震驚。

        事情發(fā)生在七月初,一批爭取居留權(quán)人士在入境處大樓縱火,火勢失控,造成四十余人燒傷。一縱火男子重傷不治,一名事務(wù)處官員殉職。涉案嫌犯十六人。主犯何子健,二十七歲,在內(nèi)地一間大學(xué)輟學(xué)來港,爭取居留權(quán)已逾五年??粗@個倨傲的,在羈押下仍是目光熱烈的年輕男子,我突然意識到,他就是阿德說過的“健哥”。鏡頭在嫌犯的面前一一掠過。在一瞬,我按下定格,倒帶、重放,再按下定格。我看清了。是的,是阿德。

        鏡頭中的阿德抬了一下頭,神色木然。阿德的眼神晦暗游離,不復(fù)清朗。這是一個陌生的阿德。

        我關(guān)上機(jī)器,取出錄像帶,手有些發(fā)燙。

        老虎叔苦守在電視機(jī)旁,在新聞回放時錄下了這一段。他只是不明白,依阿德溫厚的性格,何以成為這激烈的事件中破釜沉舟的一員。一切也不會再有答案。在參與之前,阿德沒有告訴任何人。那天中午,他如往常一樣開工,只是在中午吃飯時間不見了蹤影,再也沒回來。

        阿德拘留候?qū)彽牡谒奶?,阿德媽用一條絲襪結(jié)束了自己。她沒忘掙扎著起來,穿上往日做生意時候的一身絲棉旗袍,那是她唯一體面的衣裳。

        三個月后,我在報紙社會版上,看到一則新聞。旺角的一個單位里,發(fā)現(xiàn)了年輕女孩的尸體。尸檢后發(fā)現(xiàn)女孩已患抑郁癥經(jīng)年,腦卒中并發(fā)癥而亡。女孩并沒留下什么。只是在石灰墻上用毛筆寫下一行字——“是暗的,不會是明。”配發(fā)了照片,記者忍不住在行文中插嘴:“寥寥幾個字,卻是難得的好書法?!笔堑?,他說得沒有錯,用的是歐體楷書。

        半年后,我搬了家。卻恢復(fù)了在午夜去西區(qū)運(yùn)動場打球的習(xí)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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