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太陽把久蓄的能量釋放了出來。剛才還濕淋淋流著雨水的柏油路面，瞬間就干爽了?？嗔说氖峭ㄏ虬赜婉R路的盧家堡的村道。那不足半里的村道，好像一百年沒有干過似的。一下雨那個潦水泥淖樣就更別提了?？刹?，眼下，這載磚“手扶”“突、突、突”，在泥濘中扭著“秧歌”。而一隊“紅領(lǐng)巾”提著褲腿，沿著路旁的墻根慢慢挪步。一越隊者，側(cè)身一跳，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坐人泥水中?！笆址觥奔泵﹂W路，輪子滑入水溝。任憑如何加大油門， “手扶”就是原地不動?！啊了热?”小伙子拾起車上半塊磚頭狠狠砸在路上，濺了自個一身泥。

盧家堡是該修路了。

黨支部、村委會召開了擴大會議，經(jīng)研究討論形成決議：

1、修一條長一公里寬8米的水泥路，由盧書記負責；

2、村道兩旁各家騰出多占部分。

盧書記本名盧成虎，35歲，當過幾年工程兵班長，年初任的支書。

散會后已是晌午，饑腸轆轆的盧書記急忙回家。家里的拔草中午不回來。孩子中午放學去奶奶家。小院靜悄悄的，幾只蜜蜂在櫻桃樹上嗡嗡戲鬧。他拿了個大饅頭，倒了碗開水，便狼吞虎咽起來。腹飽困來，午休是在部隊養(yǎng)成的習慣，中午躺一會，下午格外爽快?？山駜翰恍校ヂ?lián)系施工隊。趙副鄉(xiāng)長分管基建，得下午上班前趕到鄉(xiāng)政府，去晚了，攆不上人。

出乎意料，第二天早上就有一位姓楊的施工隊長拿著趙副鄉(xiāng)長的條子來找。正談之際，又到了位姓黃的施工隊長，拿著鄉(xiāng)李秘書的條子來找。盧書記想起來了，昨天去找趙副鄉(xiāng)長時，碰見李秘書，提及此事時，李秘書說，他介紹個要不?一時不好推辭，隨口應承了，沒想成了真。這下可好，一邊是鄉(xiāng)長，一邊是秘書，兩頭都得罪不起。倏忽想到了招標的辦法?！岸欢际青l(xiāng)上介紹來的，我信得過，但我村的路二位也清楚，一個施工隊足夠了。我看這樣，您二位作個預算，誰的合理用誰?！?/p>

晚飯后，盧書記準備去催催騰路面的事，卻來了施工隊的楊隊長?！氨R書記這是我的預算。”“這么快就出來了!”“修路不像蓋樓，現(xiàn)成的數(shù)據(jù)一抄就成?！薄昂?，等黃隊長的預算送來，就定?！薄斑@點小意思還望笑納。”楊隊長將一個信袋放到盧書記坐前茶幾上。盧書記倒出一看，是把百元面鈔。“你這是……”“現(xiàn)在都興這個，一點小意思，天知地知?！薄安恍?，你拿走?！薄氨R書記在家嗎?”傳來黃隊長的聲音。楊隊長接住信袋扔到炕上疊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后面。拔腿出門。

黃隊長送來了他的預算。同樣遞上一個信袋，里面是兩把百元票。盧書記看了看預算數(shù)字，比楊隊長的大?！翱?，這是楊隊長的預算，比您的可小呀，我們只好用他們了?！闭f著將預算和信袋退給了黃隊長?！斑@……還可以商量……”

村劉會計正作帳，抬頭見盧書記站在面前?！坝惺聠?盧書記?！薄斑@是施工隊送的‘小意思’，就收在修路集資款中吧。”“這是給你個人的，就拿上吧，現(xiàn)在都這樣。”“不，我不能拿?！薄笆桥挛艺f出去嗎，那好我倆一九開?！薄斑@下你放心了吧?！薄安?”“二八開?”“不!”“三七開?”“不!”“四六開?”“不!”“那就見面分一半吧?”“年底我撤你的職?！眲嬍忠欢叮芭尽惫P掉在玻璃磚上，忙拾起，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盧書記將錢撂在桌上轉(zhuǎn)身而去。

盧書記下令開工，要在雨季前完工。然而村道兩側(cè)的房屋、豬圈、廁所、樹木、糞堆、土堆等依然如故。盧書記進了路邊盧占奎家?！笆澹臉湔€沒砍?”盧家堡百分之八十的人家姓盧，見了面都稱本家。“成虎，樹還沒成材，砍了可惜，你看村上能不能給點補償?”“叔，樹占了村道，理應騰地。再說村上連修路款還沒籌齊，那有錢補償!”“哪好，大家騰了我也騰。”

盧書記進了第二戶盧生寶家。 “哥，你的豬圈該拆了?！薄俺苫ⅲ憧次疫@一院子雞，現(xiàn)在飼料漲得都養(yǎng)不活了，你給我處理了，我就把豬圈挪進來?！薄鞍央u圈起來不就有地方蓋豬圈了?”“那好，等別人拆了我也拆?！?/p>

盧書記又進了第三戶盧來貴家。 “來貴，你的廁所咋還沒拆?”“成虎哥，你也見了，我們兩家住一個院子多窄，你給我批個莊廓，我馬上搬走?！薄澳惆褨|墻角那堆草騰了，不就有地方了”“那好，大家拆了我也拆?！?/p>

村道兩側(cè)四十二戶人家，家家都有不騰地的理由。但也有共同之處：大家騰了，我也騰。于是盧書記決定用施工隊的推土機統(tǒng)一騰地。

翌日，盧書記指揮著推土機從東往西騰地。盧占奎的樹首當其沖，一行二十多棵樹在推土機的大鏟下，紛紛倒地，然后民工們七手八腳抬進占奎院里。占奎雙手抱胸冷冷地看著。拆盧生寶的豬圈時。盧書記讓他把豬趕走，生寶粗聲答道： “往哪趕?干脆鏟死算了!”盧書記叫民工們用繩子綁著豬的后腿，拴在他家柱子上，而后推倒了豬圈。生寶慍目注視著。……接近中午時，已拆除了近一半，照此進度，今兒可望拆完。盧書記為之一振，似乎正率領(lǐng)他的一班戰(zhàn)士在隧道中掘進。一寸寸、一尺尺，巖石堅硬如鐵，但戰(zhàn)士們頑強似鋼!為了早日打通隧道，為了早日鋪軌通車，為了早日造福人民，他們流汗、流血，他們一寸寸掘進、掘進……隧道終于打通，他們歡呼、擁抱，似乎成了世界上最快樂的人!接著去掘新的隧道……“停!”推土機被阻在了盧成達的磚墻前。盧成達氣呼呼來到盧書記跟前，指著鼻子說：“今兒敢碰掉我一個磚角，跟你沒完!”盧成達的院墻原本不占村道，后來看大伙在村道兩旁修圈的修圈、栽樹的栽樹、堆糞的堆糞，他來得更干脆，將自家的院墻往后挪了一米，并修了全村最氣派的大門，總共花了一萬余元。他家有個砂石場，規(guī)模效益居全村各企業(yè)之首，區(qū)區(qū)萬余元，小菜一碟。因而盧書記沒太當回事，心想你占了一米的村道，理應退回，至于損失嘛，那是自找，怪誰?再說村上已三令五申，昨兒我又來過。

“修路是造福全村的事，尤其你們砂石場受益最大，你為啥阻擋?”

“就為我這一萬多元的門墻，你當是一個豬圈、一堆糞土，想推就推了?你不能往對面挪一米?”

“挪一米，路不就彎了?再說對面答應嗎?”

對面是田嫂家，丈夫病逝，孩子上學。去年推到后墻，門朝外開了辦爿小賣店。盧書記有時幫她進點貨。

“村道又不是飛機跑道，要那么直干啥?給對面在別處修幾間鋪面不就行了?”

“你太自私了!”

“不挖你的里內(nèi)，站著說話不腰痛!”

“推!我還沒遇過掘不進的巖石!”盧書記大聲命令推土機駕駛員。

“有種的你推吧!”盧達成一步跳到推土機鏟前，雙手叉腰站定。盧書記上前去拉，盧成達一側(cè)身，順手給了盧書記一摑子。盧書記在眾目睽睽之下哪丟得起這個人，部隊練的擒拿術(shù)派上了用場，轉(zhuǎn)眼之間已將盧成達制服在地。盧成達的兒子見狀，隨手抄起樹棍，乘盧書記不備，朝腳腕上狠勁一擊，盧書記立馬抱著腳在地上滾起來……

盧書記腳脖子腫得老高，在家躺了三天。他恨自個不冷靜，更恨圍觀的那么多人，竟沒一個來勸架，更說幫他了。難道這路是為我自個修的?難道這坑坑洼洼的土路大家還沒走夠……

盧書記的腳腕第四天腫消許多，但著地仍疼痛。吃了點早飯，拄了根棍子一顛一顛去找村長。村長正吃飯，見他進來。忙起身：“腳沒好，咋不歇著?”“沒事。來跟你商量下修路的事。我想給成達賠償筆損失費，你看行不?”“成虎，其實不是錢的問題。我聽說成達家的大門是請有名的風水先生測定的財門。這幾年許多企業(yè)都不景氣，而他家的企業(yè)紅紅火火。你想給錢能行嗎?”“那……路在他門前卡個脖，多難看?”“那你說咋辦?”“我看還是按現(xiàn)有的路面修條簡易砂石路比較穩(wěn)妥?！薄澳侨哪旰蟛挥謮牧?”“壞了再修。成虎，說句掏心窩的話，咱村干部今年干，明年不定干不干，惹人劃不來?！薄安?為官一任，造福一村。這水泥路我們一定得修?！薄翱伞y子’吃緊哪，村各企業(yè)答應的贊助費，說好開工就給，昨兒成達告訴劉會計，他不給了。結(jié)果其它企業(yè)也不給了，說成達是大戶，他不給，他們也不給。”“這難不倒我們。我看把上面撥的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款先墊上。”“恐怕不妥吧?”“沒事，農(nóng)田建設(shè)秋后才搞，到那會路早修好了，錢也周轉(zhuǎn)開了。出了問題我負責?！薄澳悄愕囊馑歼€是要拆除成達的墻?”“對!”“他上面有人，鄉(xiāng)秘書是他家親戚?！薄熬褪强h秘書是他家親戚也不怕，為大伙辦事，我理直氣壯!”

第二天盧書記讓劉會計將一筆農(nóng)田建設(shè)款轉(zhuǎn)給施工隊，又通知施工隊三天內(nèi)備好料，第四天全面開工。兩頭往中間修，月內(nèi)完工。然后他到盧成達家，門關(guān)著，敲了敲，成達女人開門，見是他，說聲“成達不在!”“砰”關(guān)上了門。他又去了砂石場，辦公室里成達正在派活，裝作沒看見。盧書記上前從包里掏出一疊錢，“這是一萬元補償金，請你三天內(nèi)拆除。”“這……成虎，實話對你說，不是錢的事，那門，風水先生看過，動不得?！薄俺蛇_，那是迷信，不能信。”“好啦，門墻反正我不拆，你看著辦吧!”把錢摔到盧書記腳下，氣呼呼地走了。盧書記拾起錢撂到砂石場會計桌上說：“請轉(zhuǎn)交。”也忿忿離去。

盧書記帶領(lǐng)推土機從西往東拆，中午時分到了盧成達門前，盧書記宣布停工。

一天過去，二天過去，三天過去，盧成達仍沒有拆墻的舉動。施工隊已備好料。第四天盧書記吩咐劉會計去鄉(xiāng)上把土管所的同志和派出所的人叫來。他自己領(lǐng)著推土機和七八個民工來到盧成達門前。只見十幾個砂石場民工拿著棍子沿門墻一字排開，盧成達背著手在旁邊來回踱步。推土機司機見狀停住了車。盧書記說：％怕什么?往前開!”司機手腳哆嗦，車原地踏步。盧書記跳上車推開司機， “我就不信這個邪!”親自駕車前進。跟隨的七八個民工見主帥不懼，也都打起精神，端著鐵锨像電影上跟在坦克后面的士兵?！班健⑧健币惠v吉普車戛然而止。鄉(xiāng)李秘書領(lǐng)著兩位民警和一位土管員還有劉會計從車上下來。李秘書將一封公函交給盧書記，然后對雙方民工說：“大家都回去，該干嘛，干嘛去，路不修了?！?/p>

盧書記被停職檢查。罪責有四：挪用?？?、收受賄賂、毆打群眾、作風不正。聽說是位署名“盧建平”的村民反映到內(nèi)參上的，題目叫“土霸王橫行鄉(xiāng)里，眾百姓噤若寒蟬”。他明白，“盧建平”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思?？隙ㄊ潜R成達干的。不過他文化不高，大概是李秘書幫的忙，他們是親戚。何況我沒用他介紹的施工隊，肯定記恨。可挪用?？畹氖鲁舜彘L、會計外，誰也不知。對，是劉會計透的風，為分成的事我說要撤他的職。顯然受賄的事也是他捅的。

縣紀委的同志和鄉(xiāng)紀檢員找盧成虎談話：

“你挪用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钍鞘聦崋?”

“是事實。但很快能補上，誤不了事?！?/p>

“受賄一萬元現(xiàn)金是事實嗎?”

“是事實。但沒進我的腰包，作為補償金給了盧成達?！保?/p>

“盧成達說他沒要?！?/p>

“我又讓他的會計轉(zhuǎn)交?！?/p>

“毆打群眾是事實嗎?”

“是盧成達先動的手?！?/p>

“作風問題是怎么回事?”

“偶而順便幫田嫂進點貨，我人正不怕影子歪?！?/p>

一晃一個月過去，對盧成虎的處理意見還沒下來，聽說內(nèi)參傳閱部門多。處理意見要經(jīng)各方面通過。雨季如期到來。村道上淤泥成漿，積水流淌。架子車無法行走，自行車得扛著，行人得穿雨鞋，而且是高勒的。盧成虎穿著從部隊帶來的雨衣雨靴，拿著鐵锨在泥濘邊鏟一條小路。前方一隊“紅領(lǐng)巾”踩著淤泥沿墻根蠕行。一輛滿載砂石的“東風”破漿斬泥轟隆而來?！凹t領(lǐng)巾”們趕忙將身子貼在盧成達家的磚墻上。站在門旁石頭上的一男孩沒站穩(wěn)，滑了個仰拌。砂石車急打方向盤。前輪雖躲過了，可后輪沒躲過。盧成虎一個箭步縱上，一把拽出小孩。自己卻軋在了后輪底下。鮮血染紅了一大塊路面，并隨著雨水向前洇去……

已經(jīng)連下三天雨了，霪雨綿綿下個不停，泄下一地冰涼，一陣冷風掠過，青麥們打了個激凜，趕忙抱緊肩膀互相靠攏。潮濕籠罩著一切，山濕了、樹濕了、房屋濕透了、路也更濕了……

人們使勁揮著鐵锨，用力掄著鎬頭，誰也不說話，表情木然。開始只是路兩旁的人家干，后來逐漸增多，幾乎全村的人都加入了。尤其盧成達將砂石場的全部人力物力都調(diào)來修路。按鄉(xiāng)俗，七日后出殯。他們要在這七天里將路修好，萬一修不好，起碼要修出雛形，讓盧書記踩著寬展的村道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