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令人仰望的高山，為歷代的先知和歌者積累著白雪

海拔漸次抬升。仙鹿立在白蓮叢中。雪豹隱身遠遁

豹爪偶爾會觸到石器、陶器……以及人類早期的足印

當你的目光掠過昆侖、唐古拉、巴顏喀喇山的冰峰

你就看到瀾滄江、長江、黃河的第一滴水

仿佛母乳，在雪山的冰鐘乳上墜落，潺潺涓涓，晶晶瑩瑩

美麗而清涼之水，在扎曲、在子曲、在吉曲

在瀾滄江上游卓舞者、伊舞者純凈的眼眸里

在卡日曲、在約古列宗、在大通河

在九曲黃河如潔白哈達般蜿蜒的源頭

在沱沱河、在通天河、在楚瑪爾河

在長江吮吸第一滴母乳的飛雪彌漫的山麓

仙鶴飛過星宿海的天空，遠方來的鳥會帶給人們什么樣的消息?

這里的人們，在大水邊生，在大水邊活，在大水邊勞作

遼闊的大草原，騎手和歌者的家園，他們在大水邊歌唱生活與愛情

二

天氣漸漸暖和了。草原上吹來青草夾雜著庫艾的暖風

暖風的土腥味兒，從星宿海的水灣里吹進了牧人們的帳篷

噢嗬嗬!春天到了，夏天就要來了。你快快瞧吧——

那在枝上愉快地梳理著羽毛的紅嘴鴉、戴勝、沙百靈……

在江邊，在水邊，在星宿海草原氈帳邊擠奶的姑娘

她提了奶桶，迎著早晨的陽光，腳步輕快地走過草甸

陽光照在她的兩條秀美的、白皙的腿肚子上

那白皙的腿肚子上，濺滿了新鮮牛乳一樣的露水珠子

從山崗那邊跑過來一匹高大細長、額上有些白星的河曲種馬

年輕的騎手下馬，挽韁，緩緩地走過擠奶姑娘的身邊

姑娘揚起那輕微的、蘊藏著含羞和諷刺的笑臉

姑娘的笑容，像蕁麻一樣刺激著遠方來的年輕人

年輕人有點不自在地扭過頭去，把手遮放在額頭上

他憂郁而又挑釁般地假裝向東山頂上的那棵樹望去

馬兒在原地倒騰著步子，像它的主人一樣猶豫和遲疑

仿佛年輕主人心上那又澀又甜蜜的感覺也觸及了它的鼻息

年輕的騎手突然縱馬狂奔。地平線那邊，大河奔涌

大河的波光，閃著孔雀翎般的幽藍明凈。河風鼓蕩起騎手的歌聲

這歌聲的長調(diào)，仿佛一條野獸出沒的、長滿了野草的草原大道

那野性的深沉，把像天鵝絨一樣的悲愴向高天里鋪展開去

歌聲就像穿云的翅膀。馬兒呀，誰的眼睛看見了姑娘眼里的淚星?

姑娘的耳朵里清楚地聽到了歌聲在白天鵝的翅膀上滑過的聲音

她理了理額前的發(fā)梢，她的好嗓子回應的長調(diào)情深意長

情深意長的歌聲，像在高天里飛翔的云雀，在云端里顫動

三

忍不住的淚水啊，將流向那里?

有幾年不見了?那親切熟悉的容顏竟恍如隔世

地上的水泊呀，還有這多如滿天繁星的海子

夜夜痛飲啊，夜夜歌唱，怎樣才能撫平心里的憂傷?

姑娘和小伙子呵，究竟是哪兩個有世仇的古老部落的后裔?

鳥兒自由地飛翔，相愛的人呵，他們該讓怎樣的愛情長出翅膀?

關于愛和愛情，一百零八顆珠子始終緘默。誰能張口?

誰能告訴?哪一枝菩提暗喻了幸福之門和它的鑰匙?

四

多年前……在東方的山頂上，一棵樹掛滿了果漿

他醒來，看到樹下有一個辮子垂在腰間的姑娘

“你是誰?你為什么把花瓣沾在我的額上?

你手里的花兒叫什么?你要把它送給誰呢?

她微微一笑，把手中的花兒遞給他。她轉(zhuǎn)身離去

她說，家不在康定，也不在昌都——

也許，也許家就在星宿海的水灣兒里

從此，他動了凡心。從此，馬兒的眼睛努力找尋

從此，思念日深，多少漂亮的女子也不能如他的意

一年又一年，騎手和馬兒努力找尋姑娘白色的帳房

五

他又想起了那年夏天，那場草原上跨地域的盛會

篝火照亮了夜幕下的帳房、村莊和金屬的馬鐙

人們的腳步歡騰。美酒在漢子們的手中傳遞

馬兒嘶鳴。到處是姑娘與少婦們的尖叫和笑聲

他終于找尋到，她繡花的長裙像彩虹一樣在眼前閃動

她熱烈奔放地舞著，火光映照出她野花一樣的笑容

他覺得，其實心上人晚熟的愛情并不像含羞草

她那晚熟的愛情，就像巖石上那晚開的叛逆的花朵

六

蚯蚓在潮濕的地方叫……月亮朦朧地照著她豐腴的臉龐

她想起了那場賽馬會，那個在馬上如獅如豹的少年

在那東山頂上，在那棵象征的樹下，他曾許下諾言

他說，他要去找她，為她帶去從格拉丹東采下的水晶

看樣子誰能攔得住他呀!豈止是瑪瑙、珊瑚和水晶?

你看他那兩只黑眼睛，那瘋狂地用力表達著的愛隋!

七

有一匹駿馬從草原上跑走了，跑走了呀

那年輕的騎手，他揣走了姑娘給她的花呀!

哪個有心的人兒呀，他會在三顆星星的夜晚去訪那朵花?

就像去訪自己今世的婚冠?或者前世里緣定的愛人?

八

鳥兒落在菩提枝上，誰說那不是一種緣吶!

月亮湖呀，你知道姑娘的眼里為何噙滿了淚水?

母親的背影已經(jīng)蒼老，她每日里都在為小姑娘的婚事犯愁

她從不記得，兩個古老的部落究竟有什么化不開的世仇?

她心想，在這個世上，年輕人的真愛它長著翅膀哩!

縱使萬水千山，千山萬水，誰能把他們的翅膀阻隔?

穿紫衣的父親目光慈祥，仿佛傳說中衰老的王

他看著小女兒漸漸長大，每一天都視如掌上明珠

他厭倦了那些追問，他覺得只要兩個年輕人真心相愛就行

他不信魔鬼的手能把腐朽了的世仇種在年輕人相愛的心上?

九

花開時節(jié)，乘著好時光，姑娘在麗水中沐浴

換上漂亮的衣裳，看羊群漫過開滿野花的山岡

她捧起清泉麗水，照不見那個騎手的臉龐

只照得見附近的森林、溪流、青草、鮮花和女伴

在黎明時分，她往往藏起一些比較大膽的心事

她心里發(fā)愿，誓不將媒妁之言像松耳石那樣編入發(fā)辮

十

葡萄酒一樣絢爛的霞光把遼闊的水面染成絳紅色的時候

一群白天鵝落在河灣里休息。蘆葦在晚風中輕輕搖曳

年輕的騎手在心里拿自由幸福的飛鳥比較著自己的生活

顯然，小伙子在想著夏天里牛羊轉(zhuǎn)場的事情

當然，更讓他焦慮的，還有自己的有點麻煩的愛情

十一

日子又苦又甜，等待和不安消耗著年輕騎手的精神

遠方來的仙鶴沒捎來書信，只有隱隱約約的口信

其實連口信也沒有，仿佛只捎來了遠方的幾段歌聲——

金灘上，金子一樣的金露梅開花了

金花開時人未來，人來時，花兒是否要謝了?

銀灘上，銀子一樣的銀露梅開花了

銀花開時人未來，人來時，戴花的人是否要嫁了?

十二

大河岸上的風起來了。風吹在騎手的臉上

風吹亂了馬尾巴和馬鬃。風吹不亂騎手的心

一個人，一匹馬，一條蜿蜒曲折的山路

一堆火，一壺酒，一腔深情悠遠的歌聲……

吉祥鳥落在姑娘的肩上，說——

你看，那受難的因緣正走在路上……

靈魂出殼——默讀師延智先生的詩文集

主人

據(jù)說制鼓者

制大鼓者從不擊鼓害怕靈魂出殼

或許是這個原因 延智先生請我在“閑

覽”之余寫一些文字

寵辱不驚我只想說出原始的點滴感受

的確詩是靈魂出殼的事業(yè)

詩在一剎那間爆發(fā)革命若是將個體全部

的“一剎那”都融入到永恒的悠久之中

就有可能寫出史詩或大詩來因此延智

先生探尋著身懷“妙玉”和“水晶”翻

越坎坷的星辰去追溯一個民族或人類的

某種變遷

“在宇宙

生我之前誰是我

在人間／生我之后我又是誰”

能說出這樣靈魂出殼的話來一定快樂

而我在創(chuàng)作《大水敦煌》時有一種微弱的

聲音

反復折磨我誰能誕生我我又能誕生誰

顯然靈魂出殼后的暗合是多么簡單多么

幸運呵

靈魂出殼

“登臨于自己該登臨之時

這是比諾言和宗教更值得信賴的約定”

靈魂出殼靈魂不在家的恍兮惚兮之中

又有誰能舉起“一百零八盞金燈”喚醒我

詩能喚醒我神能喚醒我

“死時請葬我于冬天的海

或者／燃我于冬天的枝頭／取暖”

的確師延智先生已經(jīng)走得很高很遠程

而作為詩或靈魂的制作者

我們需要水 糧草 更需要巴奇里德斯

三步之內(nèi)靈魂出殼好了共勉就寫到這

里好嗎

詩人的聲音——師延智《玫瑰·家園》讀后感

呂 霞

從某種意義上講，詩歌創(chuàng)作是人類藝術創(chuàng)作的極致。詩人的心路歷程在世俗生活的紛擾與擁擠中如何呈現(xiàn)出純凈的具有形而上意義的精神指向，這在形成詩集的文本中往往具有較清晰的輪廓。師延智的《玫瑰·家園》在把握作為想象性時空藝術的詩歌藝術的訴求經(jīng)驗時，為讀者建構了一種在時間的綿延和空間的拓展中形成的具有強烈抒情色彩的心理時空，并在這種完全情感化的語域中，表現(xiàn)詩人的藝術追求和審美評價，凸現(xiàn)個體精神在逝水年華中的沉潛與飛躍。

因此，在詩歌所傳達的現(xiàn)象層面上，師延智沿續(xù)了西部少數(shù)民族詩人所特有的精神氣質(zhì)，形成豪邁、雄渾的壯美特征，在凝眸本民族的遷徙歷程、詠嘆西部的大地本相、謳歌東方巨龍的文明與輝煌、反思古老村莊的幸福與苦難時，師延智為我們開啟了一道勃勃奔涌的激情之閘，詩情揮灑自如，不時有智性的浪花閃爍其間，營造出由磅礴的氣勢和軒昂的精神交織而成的具有陽剛之美的意境。而構筑意境的情與景，則由大量的甚至反復出現(xiàn)的特征化意象渲染，比如北方大地上綿延的山脈、漂泊的部落、陌生的家園、蔓延的氈帳、湮滅的王朝、沉寂的古城等，又鋪陳出蒼涼悠遠的藝術氛圍。沿著這樣深情的情感指向，師延智在一路的行吟中形成了一唱三嘆的激情化書寫方式，這在“母親家園”一輯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如果說“母親家園”是詩人觀照外部世界，對西部大地上生命本原的大寫意，那么“玫瑰愛情”和“心語水晶”二輯，則是詩人凝視內(nèi)部世界，面對自己孤獨內(nèi)心和寂寞性情的坦誠表白，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真性情具有率性而為的特點，表達的是赤子般的天真。當個體生命在悠遠時空中自然漂泊時，對人生終極意義的追尋便成為藝術哲學永恒的話題，“在宇宙，生我之前誰是我?／在人間，生我之后我又是誰?”師延智在這樣發(fā)問的時刻，不再年輕的眼眸里萬般的感慨在淚水間浮沉。以至于在遭遇撫摸他滄桑容顏的纖纖指時，詩人以潔凈如玉的文字期待，“西子湖畔三生石，可否焚香盟誓相約來生”?這在當今已然蒼白的缺乏詩意的生活中，發(fā)散出讓心靈震顫的光華。詩人也因此雕琢出了“在今生或者來世，為著愛，為著被愛”的心語水晶，也許水晶的心已蒙塵許久，如煙如風的往事已化作眼眸里的悵恨與無奈，但對生活的摯愛和對詩意的苦戀，又使作品達到了“死時，請葬我于冬天的海，或者，燃我于冬天的枝頭，取暖”的境界，這是個體生命在掙脫詩情以外的困擾與蠱惑時愴然的頓悟，它是關于人生的、也是關于愛情、親情和友情的。

當青藏高原成為地球最后的凈土時，人們關注它的不僅僅是莽昆侖上悲寂的雪峰、水之源頭私語的花蕾，藍天白云間翱翔的蒼鷹、渺渺夜幕下蒼狼的悲鳴，嘛呢輪永遠的旋轉(zhuǎn)、風之聲深情的舞蹈，不，這些都還不夠，人們一定會渴望聆聽來自青藏高原的天籟般悲憫的聲音，其中最美的，應該是有著真性情的，由良知、責任和使命感召著的詩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