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書記

老書記不老，四十出頭，正是閃光的年齡，加上他健壯如牛的體質(zhì)，烈馬樣旺盛的精力，人看著怎么也與“老”字無關(guān)?！袄稀弊蛛m然多以高壽論，可在這里也可當(dāng)作“過去的”、“舊的”講。老書記曾當(dāng)過兩任田家灣的村支書。

老書記的支書、村長之職，是他的行賄事發(fā)后，被群眾罷免的。

老書記屬于觀點活、腦子靈、心眼多的那種人，為人處世甚為圓活。人們?yōu)榇速浟藗€外號給他——“黃鱔”。那時村干部還沒有實行選舉，大多由上級任命。田自喜在田家灣當(dāng)了一任村長，后來自覺太屈才，要到城里去辦公司，聽說辭職書已經(jīng)交上去了。老書記得到消息，立刻見縫插針地活動起來。

書記、村長到手后，老書記就同孫猴子得了金箍棒一樣神通廣大起來。他小酒頓頓喝不怕醉，小禮天天送不怕累，小牌夜夜打可以不睡。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大小人兒玩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群眾怨聲四起，他卻沾沾自喜，說：每次扶貧的錢物，我們總是最多；每次攤派的款項，我們老是最少。

為了修路，老書記28杯五糧液喝倒了自己，也醉爽了財政局長，30萬的撥款立刻到帳。為了爭取供電局的農(nóng)網(wǎng)改造在田家灣辦試點，他前后擺了30桌酒席，送了十頭羊、50條牛鞭，這還不說，又領(lǐng)著那幫人在外玩了一次，花了三千多。田家灣的人們冬季喜歡打獵，老書記最先想到現(xiàn)在“家花沒有野花香”正日漸時尚，這些野東西對于已經(jīng)不喜歡吃正經(jīng)糧食的那些人來說，一定敢和野娘們媲美。他于是把鄉(xiāng)親們打來的野雞、野兔、野豬、野羊收購了幾百斤。年底他帶著這些野味去了一趟縣里。第二年一開春，田家灣的提水站、教學(xué)樓同時開了工。

老書記正事邪搞，那行徑在群眾眼睛里塞了沙子。一開始大家敢怒不敢言，天長日久，結(jié)怨?jié)u深，群眾終于忍無可忍了。又趕上基層搞民主，村干部改為村民選舉。眾怒難犯，老書記自然而然地失去了村上的第一把交椅。

新上任的書記是個一滴酒不沾，一支煙不嘗，吃塊肉都鬧肚子的主兒，他也有個外號叫“齋公”。有一次，人們聽說縣里有一臺變壓器要作為扶貧物資下放到鄉(xiāng)村來，而村里的變壓器因為不知怎么得罪了老天爺，打雷給燒了，此時正停著電。沒辦法，鄉(xiāng)親們湊了兩籃雞蛋叫“齋公”書記去縣里爭取一下，誰知他把兩籃子雞蛋抬到縣政府辦公室，問誰是頭兒，結(jié)果變壓器之事告吹。田家灣停了兩個多月電，鄉(xiāng)親們?nèi)f般無奈，只好家家戶戶攤錢買變壓器。

“齋公”書記上任還不到兩年，鄉(xiāng)親們都失望地說：“他廉政是榜樣，辦事是窩囊?！睂W(xué)校院墻早該修了，校長是一星期一找；提水站的水泵、電機(jī)都要維修，機(jī)手三天兩頭找；水渠垮了要補(bǔ)修，組長們輪流著找；困難戶、烈軍屬要照顧，不是她找就是他找?！褒S公”書記的門檻都快踢斷了，能不煩么?心煩的人說話不好聽：你們找也白找，村上如今是干二哥加凈二哥(干凈、沒錢)。

找的人都很耐心，他們說：“書記你也別煩，大路上走那么多人我們怎么一個都不找?你既然當(dāng)書記就是當(dāng)家人，怕煩就別當(dāng)家，只說沒錢不管用，你越是沒錢，我們越是要找。那“黃鱔”書記在任時我們從來都沒有找過，現(xiàn)在我們是不找不得過呀!”

“齋公”書記說：“這窮鄉(xiāng)巴佬的家真他媽的難當(dāng)!”

群眾說：“沒那本事你就莫當(dāng)書記，站著茅坑就得拉出屎來?！?/p>

“齋公”書記氣極：“下屆誰再選我誰是王八蛋!”

又過了兩年，新的換屆結(jié)束了，老書記全票當(dāng)選，又成了新書記。真是眾望所歸，當(dāng)選舉結(jié)果宣布時，群眾歡呼起來。這時老書記上臺要和大伙拉拉話，算是就職演說。他講道：“承蒙鄉(xiāng)親們這么信得過我，使我深感內(nèi)心有愧。過去我一心求好，雖然出發(fā)點不錯，可方法上問題很大。我這個人身體雖然沒有什么毛病，可思想、作風(fēng)上盡是毛病。今后我一定要痛改前非，搞好廉政建設(shè)……”

這時，臺下的人們一個勁地嚷道：“不管，不要……”

鄉(xiāng)親們說這次大伙都愿意選你，是沖著你能喝酒會送禮的，你還是多喝酒多送禮吧，能給我們辦事兒就成。

后來人們都說老書記會干事兒，是個好書記。

貴二

貴二感覺這些日子自己風(fēng)光起來了，自打有生以來還從來沒像這幾天一樣有這么多人抬舉他，他也從沒有這樣得意過。一個土眼里扒食吃的土條，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含辛茹苦，靠陪小心奴媚別人活在世間，怎么也想不到會忽然冒出這么多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人物，向他套近乎、獻(xiàn)媚臉，你說他能不心花怒放?這種享受是他50年前從娘肚里爬出來那日起就可望不可及的。

好事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位死人給做成的。貴二的門前是村里的要道，這些日子由于多下了幾天雨，路面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塌下去一個大坑，昨天他才發(fā)現(xiàn)是座老墓，由于時間久遠(yuǎn)人們早踏平了墳頭，于是成了路?？磥碣F二得給這位死者燒高香才是。路上出了坑、坑里積了水、泥坑陷進(jìn)之后貴二的好事就到了，司機(jī)們要找貴二用鐵鎬鐵鍬，還要請他幫把手，那強(qiáng)笑的媚臉一張接一張，道謝聲一遍又一遍，長屁股煙一支又一支。

司機(jī)們有一個共性，他們開車要走好路罵壞路可從來不管路，打了自己的車不打住別人的車心里就像吃了大虧，所以當(dāng)又推又拉好不容易掙扎起來后，駕起車玩命地逃，唯恐厄運追上他。不過厄運不會追他，它會等著下一位，同時貴二自然會有下位討好的媚臉?biāo)蜕祥T來。

幾日來，司機(jī)們忽然都和貴二親近起來。平日是千萬次從門前過都對貴二似看非看，那時貴二常想：我要是花姑娘保準(zhǔn)你她媽的回過頭來看?，F(xiàn)在不同了，見了他老遠(yuǎn)就嘻皮笑臉地打招呼，又點頭又哈腰。昨天他擔(dān)著擔(dān)子去打米，剛出門正好碰上朱胖子的拖拉機(jī)，朱胖子忙停下把他連人帶貨一起送到加工廠。于是貴二得意了，覺得活了50多年就算這會兒過得滋潤、活得夠味。這幾天他有事也不去做，他要在這里等著他常獻(xiàn)給別人的那種媚臉?biāo)蜕献约旱拇箝T來，那種滋味太讓他陶醉了。就是晚上從夢里醒來他也要把這一張張討好的臉再回味一遍。

說來一點也不奇怪，他貴二哪享受過如此優(yōu)待?賣糧時，他得用帶笑的媚臉去碰糧站那一面面冷屁股，稍有怠慢壓你一碼價。賣棉，他得用拌了蜜的好話去揩亮檢驗員那雙總也睜不大的眼睛，否則壓你一級。購化肥時，他得用討好的臉去討得供銷員的歡心，不然他抬著臉讓你干等。當(dāng)然，也有別人給他好臉之時，但他怕那種臉，去年他賣豬，豬販子也像這樣專撿好的、他愛聽的知心話說，他也像這樣聽得心里癢癢的樂滋滋的，等豬販子走后他才發(fā)現(xiàn)稱豬的秤砣上多了塊吸鐵石，一算宰了他一百多元，氣得他差點緩不過氣來。前天在集上買農(nóng)藥，賣藥的姑娘叔呀老的叫得比親爹還親，賣的藥打到莊稼上啥味也沒有，他抓了條蟲子丟在藥瓶里，誰知第二天一看蟲還活著，氣得他使勁把假藥扔到了隔墻外，那藥瓶差點打在一過路司機(jī)頭上，司機(jī)停下車，從門外朝他笑笑，“二叔咋生那么大氣?當(dāng)心氣壞身子?！笨纯矗€是這話貼心，這笑臉入骨。

足了，有這么多的媚臉來迎合他，足夠他享用了。而且個個司機(jī)都是村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知足常樂，他貴二可不是那種不知足之人，更是有恩必報之人?！笆苋说嗡鞯靡杂咳鄨蟆?，貴二祖祖輩輩都是不打折不扣的“貧下中農(nóng)”。爺爺死時傳給他父親兩間草房和這句話，他父親死時把這兩間草房一句話又傳給了他，夠刻骨銘心的了。這幾天他在接受媚臉迎合的同時心里老在想：這些人這么恭敬自己，怎么也得對得起這些人，再說老在自己門前打車臉上無光不說，又推又拉著實煩人累人。于是貴二費了三天時間流了兩瓢汗水，先撿來石塊把水坑填實又擔(dān)來沙土把路面鋪平。第一個過路的是朱胖子，他歡天喜地只夸貴二：“二叔做這么好的事是想再生三個兒子呀!”

貴二現(xiàn)有三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yè)，雖然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愿意付他養(yǎng)老費，可這話中聽，貴二心里樂嘴里說“再有三個吃我骨頭”心里說吃骨頭也值。

又過幾天貴二發(fā)現(xiàn)了問題，開始后悔了。自從路修好后司機(jī)們再也不搭理他了，開著車在他門前嗚嘟嘟一閃即過，他連一個屁都討不著更別說笑臉了，對他又像從前一樣似看非看的，更有的目不斜視聚精會神讓交警都挑不出毛病。昨天他想帶袋芝麻去糧店賣，可朱胖子硬說拉不了，明明他的拉斗空著。氣得貴二直罵這是他媽的啥世道?連人情味都沒啦!罵過后只是嘆氣，再后來漸漸醒悟，心里突然一亮明白過來，他想：難怪出門辦事找誰都難，連糧站棉站的小職工那臉都繃得比屁股還難看，原來奧妙在這呀!他一拍自己腦袋，活到快死了才活明白真他媽的豬腦子一個。他打算告訴兒孫們：給人的路不能鋪太平了，太平坦了他們走起來就沒有記性了。

看來貴二祖?zhèn)鞯募覍殹獌砷g草房和那句“受人滴水之恩得以涌泉相報”的祖訓(xùn)都要失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