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夜放花開千樹
張潮言之鑿鑿:一年諸節(jié),以上元為第一,中秋次之。都是月圓時候的盛事,但凡上元灼月,元宵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人間燈火的狂歡,碩大清白的月亮不過成了布景,淹沒在人聲鼎沸里;中秋是“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月亮是萬人景仰的主角,有清靜圓潤的氣度,而熱鬧喜慶,才是節(jié)日的意義。
上元燈節(jié),實在是一年中的第一個真正節(jié)日,除夕以降,到正月,都是種種莊嚴正大的儀式和象征。要辭舊迎新,天上的神仙,牌位的祖宗,一一虔敬地拜過,走路說話也要討口彩,賠著小心,煞有介事,到了十五,漸漸跳出了年事的繁文縟節(jié),閑暇的尾巴,用一場狂歡結(jié)束。文字里,宋代的上元燈節(jié),有最癲狂絢爛的熱情?!缎瓦z事》記著,當時的汴梁,“京師民有似云浪,盡頭上戴著玉梅、雪柳、鬧蛾兒,直到鱉山看燈”。人山人海的集會,招搖夸張的頭飾,千樹萬樹的花燈,齊齊地去赴一場滾滾的熱鬧。有人興沖沖地耍,有人興沖沖地看,“月光燈影光相射,還是元宵也。綺羅如畫,笙歌遞響,無限風雅。鬧蛾斜插,輕衫乍試,閑趁尖?!薄D前偃f紅妝女,頭發(fā)上戴著冠子,冠子上插各式鬧蛾兒、雪柳、玉梅,用各自的頭上風光組成浮動的花園,有花有蝶,飛舞攢動,梅花和楊柳,跨過了節(jié)氣的距離,不可思議地重逢。月色薄薄地鋪一層柔光,和氣的障眼法,塵世萬物,便得以過濾瑕疵。燈格外明麗,人面的笑容變得溫潤可親,爆竹的巨響里夾著笙歌妖嬈,聲色情致,人世的熱氣騰騰,活色生香,有致幻的癲狂。
熱鬧里心醉迷的人,往往感動于這樣浩大的繁華布景,滿街的歡喜拂得人心蠢蠢欲動,憑空生出許多情愫,“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話盈盈暗香去”,盛裝打扮的女子,引得陌生人莫名地悸動,在漸漸稀薄的余香間,悵然若失。于是莫須有地感傷,來不及開始的故事,不曾得到過的失去,狂歡的心境靜下來,不覺得有些微涼,而那些在狂歡的情境里結(jié)結(jié)實實愛過的,又該有怎樣哀涼的尋覓:“今年元宵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彼拿媲?,焰火是多么寂寞的東西,絢麗的升空,彌漫的奇跡,只一瞬間,在歡呼還沒有響絕的時候;跌下來,火熱的灰燼,冷下去,冷下去。去年的春夢,這時已經(jīng)冰涼了。贊美團圓的明亮夜晚,有這樣的失散,卻只是相思的難堪,下一個元月,抑或有下一場相思,而人生的時過境遷,有更多不堪。也是宋朝,那個不可思議的女詞人,錦花情思,備受漂泊,如沸如熾的上元燈節(jié),人生的煙花卻已跌落,在別人的歡呼里,寂寞如白衣夜行。暗淡愁腸付于筆墨,縱然開篇“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浩然大氣,清正雍容,終于也踅到“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的冷寂。
月涼如水
“月涼如水”,寥寥數(shù)字,有陰柔的清透靈秀,還有寂寞;這樣的月色,一如書頁里幽貞婉轉(zhuǎn)的古代女性,眼波流轉(zhuǎn),哀愁美麗。專屬她們的節(jié)日是七夕的拜月乞巧。
那真是花團錦簇的節(jié)日啊,像《開元天寶遺事》里記著的“宮中以錦結(jié)成樓殿,高百尺,上可以勝數(shù)十人,陳心瓜果粞炙,設坐具,以祀牛、女二星。嫁妃各以九孔針、五色線,向月穿之,過者為得巧之侯。動清商之曲,宴樂達旦,士民之家皆效之?!卞\繡樓閣,現(xiàn)在是比喻,夢境般的奢華可以伸手觸摸到,富麗的織錦,滑手的緞子,結(jié)成百尺樓臺,向織女致敬。然后有美酒佳人,清商之曲,中間夾雜穿針拜月乞巧的點睛儀式,求一份織女的手巧,牛郎的專情。冷月無聲,而月下女子盡是體恤虔誠的眼神。
七夕的夜空,有傳說里那場亙古的相思,鵲橋相會,天上一寸相思一寸灰的等待和寂寞,在人間居然是輝煌的節(jié)日,所以喜劇里藏著悲哀的底子,七月七日長生殿的濃艷情事,生生世世為夫婦的誓言,你儂我儂的時候,愛情的花卻要謝了,下一站便是馬嵬坡下萬劫不復的別離。而年復一年的拜月的女子,聊以自慰的歲月靜好,被清冷的月光裹挾而去,沉淀著的悲傷一覽無余?!鞍菰虏粍偾?。庭花風露清。月臨人自老,人望月長明”。“昔年拜月逞容輝,如今拜月雙淚垂?;乜幢娕菪略?,卻憶紅閨年少時”。作詩的這個早年女子,縱是貴族的身世,富貴時生長風光里出閣,半世的好時光,擋不住乞巧的月光下的自憐自傷的悲哀,還能乞求什么呢?熱鬧和憧憬都已經(jīng)謝幕了,飛針走線的雙手織出歲月如梭,一場人生,大勢已去。記憶里一去不返的時光是錐子,被節(jié)日磨得鋒利;劃破太平盛世的人生假象,挖出夜色般越走越遠的悲傷,紅閨年少的夢境,這時已是—個哀怨的驀然回首。
月光一瀉千里,打撈記憶,傷感是任誰都有的。閨中的少女,乞巧拜月,仰望月光中不可知的未來,思春的愁緒,或然的幸福,茫然而緊張,末了也還會懷念女童時代的懵懂無知,純凈的節(jié)日歡喜。這無可奈何的流年暗度,一寸寸被無端掠去的時光,怎么也是叫人心里發(fā)虛。于是,齊齊地膜拜禱求,香煙裊裊,盛裝的女子,香風細細地溶在溫潤如玉的光華里,“金針穿罷拜嬋娟”,乞求針黹的靈巧,然后一針一線地用力經(jīng)營人生,領取各自的悲喜。
節(jié)日的幻火漸次熄滅。碧海青天,銀河如練的輝煌背景,早已星移斗轉(zhuǎn),空中飄散了世間女子的乞巧心愿,做個心靈手巧的好女子,乞求逢著溫柔敦厚的良人,好要一點清淺幸福。只是月色已經(jīng)倦了,聽不見這眾生的呢喃嘈雜,只有那些懸著的失意與絕望,淡去的月光般,稀薄而冰涼。現(xiàn)世的燈光暗下去,天光亮起來,多少拜月的細密心思,還醒在暗與亮的起合承轉(zhuǎn)里,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明月幾時有
同是月亮的節(jié)日,元宵的燈火,是正月盛大團圓的謝幕,煙火后面的月亮,只是大而虛空的布景,被狂歡的尾巴忽略,淡泊隱約。而仲秋時節(jié),夜晚的風平心靜氣地吹起來,氣急敗壞的暑熱終于有些倦怠了,所謂“暮去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zhuǎn)玉盤”。
中秋的暗示并不是團圓。嫦娥,這個節(jié)日的女主角,只是一個人,在寒冷空曠的宮殿里日復一日地徘徊,在這一晚把寂寞推向高潮。離散的焦灼在故事的開始大約也是有的,只是和季節(jié)里的暑熱一樣,在沒奈何的斗轉(zhuǎn)星移間褪去了,絕望在塵埃落定后,就是靜靜的哀涼,“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是薄情,還是無奈,嫦娥終于獨自一人飛升了,因靈藥帶來的與天齊壽,她的美麗與寂寞也從此地久天長。
于是,她的形單影只,永生的孤獨,讓寂寞詩人的中秋寄情有了永恒的離散感懷。中秋的月下,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在團圓喧鬧里的孤獨況味,分外濃重。這種離散和思念在文字里反復吟詠,長袖起,清歌咽。也即便家小媵妾團團地圍著,花團錦簇的圓滿,都是裹了苦藥的糖衣,只一舔,便溢開了苦味,平生的種種失意和不圓滿,都化成了推己及人的寂寞,月圓之夜,清冷陰柔的月光照進心扉,但因為是男性,也因為驕傲的才情,于是有不朽的欲望和可能,有了人生豪邁的底氣。開口一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哪怕吟詠的是至陰至柔的光芒,也有遼闊剛勁的浩然之氣。無窮的過去和無邊的未來,敢沖上去問上一問,凡此人生種種不堪。終是“不應有恨”,體己明理地說聲:“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薄牡浊Щ匕俎D(zhuǎn)的人,對這人生熟透了,知道但凡人間盛事,彩云易散琉璃脆,譬如這一年里的幾個月圓,要多少月如鉤的鋪墊,因為知道了月盈則虧,圓滿里藏著悲哀底子。這人生,甘苦況味,于誰也都不過是彈指間的短短幾十年,心里若升起這種空曠的釋然,便可以哀而不怨。而那輪照無眠的圓月,不蒙世間紅塵,經(jīng)年不舊的清輝,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月光,俯視大漠,嗅著刀刃上血腥,已不關人間閑愁:“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行軍戈相撥”;這邊廂,“快上西樓,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喚取,玉纖橫笛,一聲吹裂”,生命如時空虛幻,在圓月的那雙淡目里,沖天的烈焰抑或微明的活火,都只是一聲各取所需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