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府的風箏王

一

桑爺這些日子在精心制作一只風箏。桑爺制作風箏的手藝在保定城首屆一指，不首屈一指，人們也就不會喊他風箏二爺了。

做風箏跟做菜肴一個樣，選用材料很重要，眼下桑爺鼓搗的這只大風箏龍骨使的是清船竹，此竹的產地在抱陽山的陰涼谷，桑爺專程前往，小寒時節(jié)伐下，品質細膩，堅韌，輕騰，牛筋，裁成粗細不等的篾條，跟下鍋煮肉似的把蟬蛻、蜂房、五靈脂、雞內金、刺猬皮、羊膽汁外加狼尾草、穿山龍、旋復花、白茅根、血見愁等二十幾味動植物品種煨在鍋里將竹篾慢火煮透。到底煮多長時間桑爺不肯透露，估計少說也得八小時吧，起鍋后竹篾就在陰涼地深埋了，埋多少時日桑爺出也不肯說。用的時候還要用一種什么藥水浸泡一遍，配方工序并不比可口可樂簡約；另外還有衣身綢料的講究，結扎捆縛的功夫，涂釉繪彩的技能，麻煩著呢。

桑爺這手藝來自祖?zhèn)?。桑爺的爸爸早年間是開過風箏鋪的，制售的神靈活現(xiàn)色彩斑斕的歡樂鳥，在溫馨的春風中曾把陳腐古城的高天遠空裝點的分外妖嬈。保定人玩風箏的歷史很悠久，玩起來的場面很壯觀，桑家的風箏專營店的生意就很興隆，那年北洋軍閥的大將曹錕進駐保定，老曹處心積慮掀翻執(zhí)政北京的段祺瑞，自當大總統(tǒng)。由于翅膀還沒完全長硬，表面上對段祺瑞還得恭敬迎逢，段祺瑞六十大壽之時，各方諸候紛紛進京祝賀，曹錕曉得自小就喜玩風箏的老段當天要在南苑田野舉行風箏競賽會，曹錕投其所好，令人準備飛龍風箏一只，屆時連同金銀賀禮一并呈送。桑家風箏鋪的掌柜不可推卸地接受了這項重大政治任務。加班加點費時一個月才完成，清明前夕曹錕攜帶壽禮親赴京城，風箏會如期舉行，三千六百只五湖四海的風箏翱翔藍天，桑家的雙尾長龍步步升高，鶴立雞群，拔得頭籌，曹錕喜不勝收，回府后欣然為桑家風箏鋪親題“凌云齋”三字，自此保定桑家風箏名聲大噪。京城的一些政要名流豪紳巨賈常來此訂制精品，桑家的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不平凡起來。后來，世道接二連三地出差錯，命運顛三倒四地翻跟斗，1966年袖子上清一色纏了紅臂章的大娃娃們把年近七旬的桑二爺的爸爸豪情滿懷地打翻在地，非讓交待跟反動分子曹錕的不可告人的鐵關系。桑二爺的爸爸煎熬不過說自個是曹的侄子，又說是他的外甥，娃娃們不肯相信，進一步給他煎熬，腦筋就進一步糊涂了又說是曹的小舅子，娃娃們從根本上懷疑他當小舅子的資格，就打斷了他一條腿，桑二爺跑過來辯冤屈，也差點被打斷了一條腿，昌也風箏，敗也風箏，桑二爺含淚收了老爹的尸，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碰爛風箏。

二

前頭說了，桑二爺近來在精心制作一個大風箏。說不碰怎么又碰了呢?桑二爺退休前一直供職在工藝美術制品廠，五年前工廠經營不善，癱了。桑二爺便丟了鳥食罐。人活著得吃飯呀，不光自己要吃，還有個小孫子跟著呢。桑爺這個孫子的母親先是搞婚外戀，后是做南飛雁跟人跑了，也不怨人家，桑爺的兒子做生意讓人給蒙了十幾萬。法院管不了就自個提著菜刀去把詐騙犯的腦袋劈成了血葫蘆讓公家給法辦了，小孫子就只有靠桑爺了。桑爺有上輩遺下的幾間私家房產，被查抄沒收過，政策好了返還了，租出去一部分，每月得六百元收入，哪夠哇。孫子初中即要畢業(yè)，正是長身體要營養(yǎng)能吃能喝的年紀，在校學習成績不怎么好，升高中非得花錢不可的。桑爺無積蓄，孩子升不了學會抱憾終生，因此桑爺很著急。以前經常有慕名而來要買桑爺親手制作的風箏的，桑爺全都一口回絕，這會讓現(xiàn)實給逼到絕處了，由不得你巍然挺立堅如磐石了。桑爺抱怨孫子說，你咋就不好好學習，你拿不著分數，爺爺就得拿錢，從哪兒給你拿呀。孫子成績不好，并不是腦子有問題，這小子酷愛搗鼓跟課本不著邊際的零七八碎，拆手表卸鎖頭解剖半導體。最近又迷上了研制模型飛機，割刨鉚鋸，廢寢忘食，造出機形，再裝馬達設遙控，一回一回拿到野地試飛行，先后制造了六七具殘骸，這回據說弄得挺成功。他成功了，桑爺連喝茶葉沫的錢都快沒有了。桑爺幾乎是央求著說，甭玩這爛七八糟的了，考不上大學以后你吃啥喝啥。孫子卻一如既往執(zhí)迷不悟。桑爺心里煩悶，這小子咋就一根犟筋摞到這上頭了?再一想，是不是有點遺傳基因在里頭?桑家人命里注定離不開飛行物了?

桑爺在精心制作這只仙鶴風箏的同時許多傷感的往事就從痛楚的心窩中溢涌出來，這些也全都注入進了鶴的靈魂。這是一只美麗而又憂郁的鶴。

風箏取仙鶴題材是買家的要求。要體現(xiàn)鶴立雞群的意愿。買家并不單純是為了玩耍，他要在本屆風箏節(jié)的競賽中奪得第一，這對他的企業(yè)有很大的廣告效應，同時還有一批暗中參賭的群眾包括他自己的諸多親朋好友，把注壓在了這只勝率極高，不，可以說勝券在握的仙鶴莊家上，風箏世家紅光四射的歷史誰人不曉呢?誰會懷疑出自桑爺之手的作品不技壓群雄獨占鰲頭呢?桑爺自己也沒有半點懷疑，他的手指依然是那么靈巧，從仙鶴那尖利的腳趾到細微的睫毛哪一分哪一寸不漾溢著欲與天公試比高的自豪?

在千箏競翔的決戰(zhàn)中贏家只能有一個，這是任何競技活動中的共同法則。雄心勃勃的買家不允許桑爺再為任何單位任何人制作第二只風箏。桑爺自然也有自己的條件，他毫不含糊開出了令人咋舌的天價，這只仙鶴賣八千塊!所謂天價是對它八十幾塊的成本而言，購物的農民企業(yè)家并沒有感到驚訝。雖然物有所值，還是努力作了一番討價還價，桑爺鐵嘴鋼牙不給一分錢的通融，企業(yè)家就拍板確定，按照商界通則，擬了一份合同擺在那里叫桑爺閱后簽字。合同書上板上釘釘地強調今年桑家風箏只售此一家，只制此一個，售價八千，交貨付款。如再制作銷售第二個風箏一經發(fā)現(xiàn)賣方賠款三萬元。為激勵桑二爺拿出絕活，另外注明，如比賽奪得冠軍，再追付人民幣兩千元。桑爺一口應承，制不制作第二只桑家風箏的主動權沒在別人手里攥著，自己完全保證得了。合同簽好，桑爺像是從冷煤坑跳進了熱水塘，汽蒸霧繞，周身舒爽，沒想到祖宗的蔭庇在這兒靈光發(fā)放了。

拿人家的錢就得傾力給人家干，就是不追加那兩千，單是為桑家風箏的榮譽也不能有半點馬虎。當然事情的核心還是錢，再怎么榮譽也榮譽不過曹大帥那段歷史了，錢，各有各的來道，豬往前拱，雞往后刨，有權有勢的身不動膀不搖就有嘩嘩的銀子往口袋里掉，老百姓得賣血汗，多苦的沒有?虧得自個有這么一手祖?zhèn)鞯募妓?，才沒叫錢憋死，這手藝要真是總撂在倉里生蛆霉爛嘍不也十分可惜?桑爺心眼一活泛就有點一發(fā)不可收拾的意味，就想叫小孫子也摻和進來通過具體的實踐把桑家的這門原本想讓它斷了現(xiàn)在想來還是不斷為好的技能接傳下去，萬一命運不給你暢通的道兒，憑此還能混碗飯吃，人生在世不就是為了好好活一場么?活得好不好不就是看鍋里有沒有米面么?說是現(xiàn)在的人們溫飽不愁了，要沒點豬拱雞刨的本事，能不愁么?

孫子大安正放著寒假，一心一意玩模型飛機不肯接受爺爺的傳授，說風箏那玩意能飛多高，能上月球上火星么?桑爺就很不高興，說月球上有飯吃么，長著小麥苞谷呢么?大安瞅不起爺爺的鼠目寸光，說這是高科技您不懂。爺爺說，高科技也得從低科技開始，哪能一下子就高科技嘍?大安說，您那風箏連低科技也不是，一丁點科技含量也沒有。桑爺說不過他，就拿實際行動作教育，大安跑累了回家找飯吃，空鍋空碗，亂翻騰一派兒，還是空鍋空碗，爺爺用小刀摳邊刮沿順竹篾，頭也不抬一下。大安說，中午吃啥?爺爺說，吃啥都行。大安說，鍋里啥也沒有呀，給點錢我出去買吧。爺爺說，沒米沒面了，也沒錢了。大安說，那吃什么呀?爺爺說，沒的吃了。大安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頓不吃就秋千似地打晃。爺爺說，整你的高科技去吧，高科技有含金量，金子都整得來還在乎什么飯不飯。大安說，爺爺您甭把我甩得那么遠，我哪能整高科技呀，是鬧著玩呢，整高科技得等以后。桑爺說，不管啥時候，人首先得吃飯，有飯吃才能干別的。爺爺這把年紀了，栽個跟頭興許就到閻王爺那兒領伙食去了，你還年輕，總不能也往那地界找現(xiàn)成飯去吧。大安心說，當然不能，我還沒活夠呢。桑爺接著說，沒了爺爺，或是爺爺老得不能動了在床上讓你供養(yǎng)著你咋辦?再說，想弄高科技就得上大學，上個大學得多大花費?爺爺給你攢錢，要是爺爺沒了呢……?說得大安鼻翼發(fā)酸，看看爺爺也真是秋后螞蚱似地老了，不學點自食其力的本事真有遭罪的時候呢。就說，爺，我跟您學糊風箏。

三

神氣十足的丹頂鶴在桑爺手下一身仙風道骨地誕生了。桑爺讓大安騎小三輪帶著到近郊野地放飛。大安也攜上了自己的小飛機。丹頂鶴無聲地沖往云霄小飛機也嗡嗡地扶搖直上，兩只俊鳥快活地召喚著明媚的春光?？粗ろ旡Q骨朗身硬意氣風發(fā)的氣概，桑爺滿懷信心，那農民企業(yè)家絕對枉花不了這八千塊。

然而，正當桑爺喜迷滋滋等待企業(yè)家攜巨款如期而至的時候，不幸的事情卻神腥鬼血地發(fā)生了。這天早上桑爺被生物鐘準時敲起，去上茅廁，過堂屋時發(fā)現(xiàn)戳在那里的大仙鶴不知了去向，尿就憋回了肚里，進大安的房間拎他的耳朵，大安便從萬里高空的飛機上下來，腳還沒落地，眼睛先睜開了。爺爺說，風箏呢?仙鶴風箏你給弄哪兒去了?大安說，上天了，天上飛著呢。爺爺倒不慌了，氣惱地說，啥時放出去的?不是不叫你亂動么。誰玩著呢?大安這才意猶未盡地完全回到了人間，揉著眼睛說，誰亂動了，我沒動啊。桑爺說，沒動它自己飛了?大安說，它自己能飛就好了，就趕上我的航模機了，就屬于高科技了。爺爺又去提溜大安的耳朵，說快去把它找回來，這哪是隨便玩的，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八千塊錢的東西呢。大安說，沒在外屋撂著嗎?我真不知道，昨晚睡覺時就在外屋撂著呢。就躥到堂屋，嚴肅地瞄了瞄說，是啊，咋沒有了呢?桑爺真著急了，說你肯定沒放出去?大安說，一宿我都沒起來，放給誰呀。桑爺說，來小偷了?大安就躥到了院里檢查了一下，院門鎖得好好的，也看不出有人翻墻頭的跡象。桑爺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說壞了壞了，快去報案吧。

一老一少急匆匆到了派出所，向警察報告情況，警察開始還鄭重其事邊聽邊記，過會就打上哈欠了。桑爺揩著汗珠說你們去現(xiàn)場看看吧，得想法把小偷拿住呀。值了一宿夜班的警察同志哈欠打得越發(fā)緊密，說就是只風箏，沒丟別的什么吧，備了案就行啦。桑爺說，你們不勘察現(xiàn)場，這案咋破呀?警察說，破了自然會通知你，你們回去吧。這時又來了個丟自行車的，警察又給那人備案。備完案丟自行車的就走了。警察說，看見了沒有，人家新買的自行車丟了也不像你們似的。不就是個風箏嘛。桑爺就解釋這風箏數千元的價值，警察和藹地嗬嗬笑了，說行啦，回去等著吧，小偷抓住了一定嚴判了他。桑爺手就抖得厲害，真想往這張四方臉上摑一巴掌。

桑爺的內臟像是讓狗給挖掏了，到家就躺倒了。過一星期就是農民企業(yè)家交錢取貨的日子了，到時怎么跟人家應對呀?節(jié)骨眼上怎么就發(fā)生了這種事，愁磨死人了。大安開導爺爺，說值當的嘛，再造一只不就得了，不就個風箏么?桑爺不吭氣。趕緊再造一只時間上也還來得及，可合同上跟人家保著呢，不能制作第二只風箏的。丟失的風箏真要是讓牛踏了狗撕了也倒好說，怕只怕讓人拿去是準備當競賽的籌碼了，這有什么準呀，若不心懷此意，費盡心機盜這么個風箏干嘛呀。這風箏一旦賽場上露了面，后果嚴重呀。

到底誰是賊人呢?此人首先得清楚桑家風箏的價值，其次曉得仙鶴已脫胎出世，再者很熟悉桑宅的門庭路徑，第四，用不著第四第五的往下想了，桑爺的腦海里已八九不離十地勾勒出了此人的輪廓。就是他!

四

前些時候，桑爺很不待見、也很少登門上戶的那個唯一的女婿突然不約而至了。桑爺的這個女婿是一個部門的科級干部，官不大卻裝腔作勢的像個部長。桑爺的兒子出事后想讓女兒給大安一些照顧，假部長則以不能與囚犯同流合污為由拒絕作丁點的幫助，性情軟弱的女兒被管挾得十分嚴密，有孝心而難效力，桑爺這兒便成了被遺忘的角落。這會假部長怎么屈尊紆貴大駕光臨了呢?

數月前女婿接受市直機關布置的扶貧攻堅任務，鬼使神差選擇了某縣的一個缺田少地卻有著風箏之鄉(xiāng)美譽的村莊蹲點，蹲了一陣兒心里就長了草，草地里自然長不出什么好苗，生出的是一個肌豐體碩的大姑娘。姑娘算不上美麗，而假部長對她卻情有獨鐘，原因并不是此姑娘能扎得一手人人稱絕的好風箏，似乎是因為自己的媳婦身材過于的苗條，總不住嘴地品嘗面條就特想咬幾口面包。這面包式的姑娘是村會計的女兒，雖然已確定了情郎卻仍以顫得韻味十足的嫩肉向假部長發(fā)放春風可度玉門關的信號。假部長則本著文化搭橋經濟唱戲的原則對胖姑娘作短兵相接的指導。外行不利于領導內行，假部長就大鳴大放地亮出老丈人的招牌，老一點的人還真有知道當年馳名北中國的風箏王的，假部長的指導活動就顯得名正言順。胖姑娘充分熱愛著循循善誘的假部長，熱烈崇敬著未曾謀面的桑二爺，這里的人們耍風箏，做風箏，賣風箏，每年春光一探頭人們就三三倆倆車載人扛奔集市赴城鄉(xiāng)擺攤設點兒遛街串巷把本鄉(xiāng)的特產銷到四面八方，為一年的生計打下點微薄的基礎。胖姑娘渴望著自己的扎風箏的技術有所長進，而總覺得假部長的指導有些不著邊際，切磋起來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很想通過假部長拜見拜見桑二爺，假部長含含糊糊答應著卻并不真把她往老丈人那兒領，時機像是不成熟。胖姑娘心里很著急，一著急臉蛋就紅樸樸的肉皮顯得更細膩。假部長一連失眠了好幾夜，枕著星光在被窩里作了充分的預謀。終于趁著同來的一個同事暫時回城的空檔把會計的女兒得來全不費工夫地撂倒在了吱吱作響的床上，剛剛進入狀態(tài)，雞脖子會計如狼似虎地沖了進來，假部長頓時失掉了平時自己給自己籠罩的光環(huán)，抖得像開在搓板地上的扶拖拉機里的驢糞蛋。

此事何去何從關乎著一個人整整一生的命運，雞脖子在假部長的苦苦哀告下動了惻隱之心，寬容地說，你說咋辦吧?假部長估不出深淺，茫然道，只要不告發(fā)你說咋辦就咋辦。雞脖子會計略假思索，說出點錢吧。假部長一聽挺高興，可以大事化小最終化了了，說開數吧。會計到底是見過大款項的人，一出口叫假部長吃了一驚，傻在那兒了。會計說，不多吧，五千塊錢你們批個條子打電話也就出來了。假先生知道會計把自個也歸納成貪官污吏了。市里的科級干部相當個縣直機關的局長基層的鄉(xiāng)長了，窮鄉(xiāng)鄉(xiāng)長屁股底下都壓著部桑塔那，箱子底下呢……

假部長可真沒這氣派，所在的政策研究室沒人權沒物權絕對的清水衙門，費盡心機也只能蹭幾碗酒撈幾盒煙，貪官污吏不是誰想做就做得了的。一萬塊的積蓄倒也不是沒有，那是省吃儉用攢起來的，就是想狠心割肉老婆那里也蒙不過呀，老婆若知道了事實真相，往后的日子還怎么過呢?假部長作難了，一合眼一跺腳愛怎么著怎么著吧，大不了堵了仕途挨個處分，總不至于陷監(jiān)入獄吧。會計也不愿把問題搞僵，讓步說，三千，三千塊咋樣?假部長依然搖頭。雞脖子就陰了臉色，把吸了半截的香煙摔到了地上，像是要破釜沉舟了。

女兒在一邊打圓場了，說爹呀，這是我愿意的事兒何必這么逼人家。我說個法兒吧。黃科長的老丈人是有名的風箏王，老人家扎的風箏能在全國飛第一，讓黃科長領著俺過去拜個師，名師出高徒，經濟上不愁沒有大發(fā)展。會計尋思了尋思，瞅望假部長說，叫你撿個便宜，成不成?假部長哭喪著臉說，怕是我那丈人不答應，那老頭倔著呢，我咋跟他說呢?試試吧。會計說，給你三天時間，回個口信兒，能成，就一筆勾銷，不成就掏三千塊錢，打個欠條吧。

女婿疲驢累狗地回到保定城中。鄉(xiāng)間惹上的一身腥騷在老婆這里自然是特級機密。他一反常態(tài)地提出去看望冷淡已久的老丈人，老婆則只顧為他的突出表現(xiàn)感到高興而忽略了對其間深層次問題的具體分析。女婿大包小包花花綠綠地備了不少東西，踏進老人的宅院就獲得了老人已重操舊業(yè)的美好信息，女婿在老丈人面前全然喪失了假部長的氣質，乖巧可愛得像個安分守己的兔子。女婿說工作太忙好久沒來看您了，這次下鄉(xiāng)搞三講教育，自己的各方面有很大提高，除了提高了孝敬老人的認識還提高了當人民公仆為人民服務的覺悟。鄉(xiāng)下老百姓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可他們的生活還相當困苦，我立志使他們脫貧致富自己卻沒有太大的能力就想到了您老人家。桑爺說，我，我這么個糟老頭子能做什么?女婿說，您的道行大啦。我在的那個村有不少的風箏專業(yè)戶靠扎風箏掙收入，他們知道您叱咤風云的大名，想派一個代表來做您的學生，您可千萬千萬不能推辭，一定一定給個答應。桑爺說，幾十年不做了，丟得差不多了。女婿說，是馬就比豬腿快，您好歹一撥彈就比他們強百倍。桑爺說，撥彈不動啦。女婿指指大仙鶴說，您這不是動著嗎?桑爺沉了沉說，這手藝不外傳。女婿說，用不著教多透，也就是給他們指點指點。桑爺緩緩地搖搖頭說，不指點。女婿說，這也是老有所為夕陽紅，發(fā)揮余熱做貢獻。桑爺說，眼花耳聾了，貢獻不了了。女兒為丈夫作支柱，說，爸，您就幫大黃一把。桑爺吞口茶堅如磐石地說，耳聾眼花了，不中用啦。

女婿撞到了錐子上，到家蹦著高罵老頭自私落后死羊眼，棺材瓤子紅皮蒜。罵過之后仰天長嘆，唉，這扶貧的任務咋完成呢?老婆一旁勸說，完不成能咋著，混場子的不多著呢。女婿心里發(fā)野狠，多著呢，多你媽的祖姥姥!

已淪為三孫子的黃科長不敢超越那邊給制定的時刻表，落花流水趕回村。怎么尋思也斷定不了是胖姑娘給下的陷阱，不管是不是先找她緩沖緩沖。見了面噴發(fā)一通炮火，說你好黑心，設計個窟窿引我往里跳。姑娘說你別冤枉好人，俺還沒下作到那種地步，確實是不留神讓俺那比狐貍還鬼瘴的王八爹盯了梢，這老東西拿蛤蟆眼珠當金豆就認錢，俺跟他斷絕父女關系的話都說了，也不靈。黃科長說，你出的那主意難實現(xiàn)，我岳父過去叫風箏給弄傷了，三十多年不摸了，那手藝帶進棺材也不外傳。姑娘說，那就再想想別的法。正說著雞脖子過來了，黃科長趕緊賠笑臉。雞脖子說，談不成，就交錢吧?？崎L說，家里的積蓄全在我媳婦手里控制著，找人先借了五百，剩余的慢慢給您攢。會計明顯不高興，說糊弄誰呀。俺養(yǎng)了俺閨女二十年，穿衣吃飯得多錢?科長腦門子就陰天里的青石板似的滋冷汗。胖姑娘挺心疼說，爹呀，黃科長確實有困難，也別太難為人家了，我看這么辦，桑爺不愿意傳手藝，咱就請他給做個大風箏，開春市里舉辦風箏節(jié)，咱就拿這只風箏去參賽，得第一還不是手拿把攥?得了頭牌，獎金有個七八百，下來找對了主兒還能賣它個三千五千的好價錢。會計一合計，劃算!但要附加上遞到手邊的這五百塊錢。科長也爽快，附加就附加。

胖姑娘力挽狂瀾救心上人于水火，黃科長如釋重負覺得這確實是一條馳向光明的通道。雞脖子會計又給了三天時間，黃科長再次返回城中，尋思著老丈人上回就把自個當成個給雞拜年的黃鼠狼，再求上門去怕是也看不到什么好顏色，索性來個人不知鬼不覺……桑爺嘔心瀝血栽培出的大仙鶴就神神秘秘地不辭而別了。桑爺冷靜地前后左右一聯(lián)系，就把盜竊犯十拿九穩(wěn)定準了。

五

找不見什么真憑實據，猜疑得再準確也不能作為征伐討打的理由，還得振作精神應付迫在眉睫的事情。桑爺咽著惡氣重新切、劈、煨、刮、扎、糊、剪、畫，一星期時間重新養(yǎng)育出一只英姿颯爽的大仙鶴。農民企業(yè)家準時正點地來取貨了，見到這出神入化的作品，喜得一口的黃牙像綻出皮的老玉米，撂下一大摞人民幣，摟親兒子似地摟著大仙鶴興沖沖鉆進桑塔那，朝桑爺擺擺大手道了句意為再見的洋文，顛了。

桑爺覺得這一沓人見人愛的票子很扎手，也扎心。企業(yè)家的那張臉風吹日曬得像萬里長城上的一塊磚，這把錢來得不容易啊。如果沒有發(fā)生第一只大仙鶴神秘失蹤的事情，可以鋼澆鐵鑄地保證企業(yè)家的這筆不菲的投入一定能得到數倍的回報，可現(xiàn)在，同出自自己之手、絲毫沒有偷工減料的另一只風箏流落在外底細不明，倘若一旦與企業(yè)家的這只進入了同一賽場，麻煩就出來了；誰勝誰負結果很難料定，企業(yè)家的一只勝了還好，敗了，就是一連串的問題，企業(yè)家壯志未酬當然不會善罷甘休，自己到手的銀子非旦不能落住，還得按合同倒找給人家三萬塊，君子一言的名聲也得跟著一塊臭了，名聲清不清白可以把腦袋扎進屎盆子里不去理會，這倒找的三萬塊錢打哪給人家撈去?躺在地上打滾賴賬?那老臉真是要丟盡了。

沒有什么好辦法，桑爺步履踉蹌地來到女兒家，讓女兒把女婿叫回來。桑爺誠懇地問女婿，拾沒拾到一只大仙鶴，拾到了得話能不能不用它作比賽。女婿回答得很奇怪，說我怎么能拾到那東西?翅膀長在它身上，往哪能飛我哪擋得住?桑爺就感到很絕望。

飽經滄桑、自以為船到港灣的桑爺在這垂暮之年竟又遇上了驚濤駭浪，很有些支持不住了，蜷縮萎靡得像一張風干了的柿餅子，只等著閻王爺派人來把自個接走。大安見這等情況煙急火燥，書也讀不下去，直個勁問爺爺到底是怎么了。桑爺不想把心里的憋堵說給孫子，說給他能解決什么問題?可不說大安早晚也要知道，到時沒一點思想準備……桑爺就把兩只風箏的尖銳矛盾講了出來，大安聽罷也陷入了驚恐之中，爺爺意重心長地說，你以后的日子還長，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呀。大安的眼淚唰唰唰地往外冒。

綠盈盈的早春跟著暖稀稀的軟風一蹦一跳地跑來了。桑爺卻神思恍惚地以為是一群執(zhí)槍舞杖的小鬼來接人，聽之任之地仰躺著，他沒有什么太多的掛念，只是放心不下大安，沒錢的孩子，書怎么讀下去呢?手藝也沒有一份，穿衣吃飯該有多么的艱難。

少不更事的大安仍專心致志地鼓搗自己的模型飛機，使桑爺更添加幾分憂慮。大安很智慧地安慰爺爺，說那個偷風箏的人要是參加比賽等于自投羅網肯定不會那么傻；農民企業(yè)家的三萬罰款的美夢肯定做不成。爺爺直搖頭，不比賽偷這么好的風箏做什么，羅網罩也是罩自家人，自個還是跳進黃河洗不清，這話沒對大安說，說了只能讓他提前不快活。

桑爺預感著兩只傲視群雄的大仙鶴終將會在同一藍天下發(fā)生不共戴天的惡性角逐，老人的預感百分之百的沒有錯誤，黃科長出賣給雞脖會計的大仙鶴已經輕而易舉地在本縣參加全市竟飛的預選賽上拔得頭籌，將以重量級資格代表三十萬父老鄉(xiāng)親一展身手，目標非冠軍不取。另一處。春風得意企業(yè)家打著酒嗝盤算著大名鼎鼎的風箏王特制的獨一份的大仙鶴力挫群雄奮勇奪冠，各路無冕之王長相機短話筒把自己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圍攏的時候怎樣借機發(fā)揮把還沒踏出省外的盛名牌膠鞋傳揚到全國去，講話要不握手稿，語音要抑揚頓挫，形象要落落大方，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

六

二十個縣市二百八十只參賽的風箏按日準時聚集在了保定東郊曾培養(yǎng)過蔣介石白崇禧等眾多著名人物的保定軍校大操場現(xiàn)為畜牧場種植地的寬闊平坦的田野上，準備著一比高下，聲勢較以往更為隆重。桑爺是從大安口中得知確切消息的，大安則是取之于前天的晚報。星期日不必跑學堂，大安要帶著爺爺去看熱鬧，爺爺不想去，怕逢上了尷尬的場面受不住刺激。大安鼓動說，沒關系，企業(yè)家的那只準保得第一。桑爺不信大安的話，也不愿掃了孩子的興，反正也是只裝不了油盛不了水的破罐子了，再摔它兩下又何妨，也算是最后一頓晚餐，最后一出儀式，向世界道別的儀式。走，讓大安小三輪拉著，去看個絢爛，瞅個明白!

日期選擇得不很理想，風不足，天空中有一群一伙散散漫漫的白云浮著。觀賽的群眾圍棋子似地密布全盤，桑爺到的遲些，遙遙地瞅見金魚、白鷺、蜻蜓、蒼鷹、蛟龍、剪燕……各等形狀各等姿身的風箏節(jié)日禮花似地爭奇斗艷燦爛盛開，盡管景狀紛繁迷亂，桑爺爺還是及時準確地盯住了超凡脫俗一往直前的兩只大仙鶴，兩只，并駕齊驅的兩只，你追我趕，互不相讓，決一死戰(zhàn)的兩只!兩只仙鶴的放飛之處相隔著不近的距離，且牽扯在不同縣份不同人士之手，卻呈現(xiàn)著同一種英姿，同一種氣派!桑爺的脊梁骨上噌噌噌地冒冷氣，二虎相爭，必有一傷，對于旗鼓相當的二者，最后的評判將不是憑深邃的眼力而是要衡量放出的繩線的尺度，這樣可以精確到厘米，并列第一是不可能的，企業(yè)家勝算的把握有多少呢?

出于對別人、對自己的負責，出于對非法竊取大仙鶴者的滿腔憤恨，桑爺拄著拐杖顫巍巍往賽場中闖，他要當眾揭露出黑幕之后的事實真相，讓妄圖沽名釣譽的非法分子在光天化日下體無完膚。桑爺沒能進入賽場，工作人員毫不留情地將他攔阻在觀眾區(qū)域，并把他千真萬確的反映當成頭昏腦亂的瞎話。桑爺急得直舞拐杖，對方則鎮(zhèn)定地不給他一點商量。大安也不支持爺爺的魯莽，攙著老人家撤出是非之地。桑爺爺抬眼望去，變成麻雀大小的兩只仙鶴一步步鉆入云中，非法的那只由于操縱者技術的嫻熟行程似乎略勝一籌，足有五六千米的高遠了；裁判和不少的觀眾擎舉起倍數不等的望遠鏡，終局的時間好像也所剩不多，桑爺絕望地癱坐在了地，而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大安竟在一邊悠閑地擺弄那架能飛善舞的小飛機，與以往不同的是小飛機一雙木制的機翼的前鋒被修剪得薄利如鋼鐵的刀片，大安不失時機地將它放送了出去，飛機嗡嗡著盤旋而上，在人們的視野中幻化成矯健的風箏，這只特殊的風箏按照大安手中遙控器的意圖規(guī)整有序地調整著方向，鋒利的翅膀輕輕地觸動了一下隱沒在空氣中的一根結實的絲繩，雞脖子會計手中的滑輪突然失卻了重量……

云中的一只仙鶴無牽無掛地“野”了。

雞脖子會計勝利在望的喜悅化成了大驚失色的懊惱，天滅我也……

企業(yè)家風流倜儻地對著話筒鏡頭大展膠鞋也要飛上天的宏圖遠景。

桑爺乘著大安蹬踏的小三輪心閑氣定地返回家來，打開院門，一下子愣住了：獲得自由的大仙鶴竟老馬識途般穩(wěn)穩(wěn)地在當院的小榆樹上掛著。世上真是無奇不有，人活著還真有點意思。

合資的饅頭

一

保定府的這家記號為亞榮的饅頭鋪在光緒年間就開設了，第一位掌柜的名字叫王亞榮，店號由此而生。饅頭鋪到王老根他爹這輩，依然不衰地存在。這會兒已是民國年間。

王家這間饅頭鋪做出的饅頭確與別家不同，看起來光澤飽滿：捏上去宣騰柔韌，嚼起來甜爽筋道，和面、揣肥、酵發(fā)、蒸時用火都有一定的講究，不諳此道者是做不出這么好的饅頭的。

王老根的爹沒有過早地讓王老根這根獨苗跟他學做饅頭的手藝，他叫他讀書，將來最好能做比開饅頭鋪更大的事，有錢了才能產生這樣的想法。王老根遵從父命，念起書來，念到高小畢業(yè)，成績不理想，他爹又怕書念不出息，把個饅頭鋪的煙火也斷了，弄個兩頭夠不著，就沒再勉強他念下去，王老根就成了饅頭鋪的一名工作員。

王老根十六歲這年，日本人在蘆溝橋鬧事，鋼槍鐵炮在中國的土地上造成四野狼煙，佟麟閣趙登禹兩將軍彈下斃命之后，保定府就危在旦夕。9月24日這天。孫連仲將軍終不敵1日寇勁旅，西城門首先告破，一番巷戰(zhàn)之后，全城淪陷，膏藥旗四處飄揚。

華北重鎮(zhèn)到手，日本人欣喜歡狂，韓野原平司令官決定邀請當地名流來一番慶賀，亞榮饅頭鋪名聲在外，就被指令蒸出十笸籮饅頭。王老根的爹陷入了焦愁之境。

日本人搶我國土焚我城池擄我財富侮我民眾，這饅頭怎么能給他們蒸?不蒸吧，等于車輪底下塞雞蛋，人家稍動彈，你就得皮碎湯流。王老根的爹真像是伍子胥過昭關，一夜間頭發(fā)白了一大堆。眼見限期要到，王老根的爹又著實不愿坐著等死，死還不一定只自己一個，就嘆著悲聲罵著自個兒下廚房，饅頭是按時蒸出來了，日本人一嚼，酸不溜的也挺合口，可偏偏有對饅頭頗有研究的中國人站出來說話，說這哪是亞榮饅頭鋪的水平，整個一個糊弄太君。太君勃然大怒，把王老根的爹押了來，要嘶啦嘶啦地。反正小命已交在閻王手心兒了，也就硬了膽子，日本人問他為什么不獻手藝，他說這就是最高技術了，告密的中國人瞪著眼珠揭發(fā)說，你這是胡說八道!王老根的爹就被大狼狗撕了個血肉模糊，再也沒能走回家來。

日子過去好久，日本人還忘不了吃饅頭，那個告密的中國人就來偵察王老根的能力。王老根感到自己的性命亦如車輪下的雞蛋，就下了逃的決心。這日與老娘泣淚作別，出了城門，一路南下。他要找孫連仲的隊伍，要打日本，雪國恥報家仇!

孫連仲將軍是保定雄縣人，他的部隊中多是河北弟兄，日本人攻城時亞榮饅頭鋪給弟兄們供應過饅頭，王老根要找這些弟兄們去。吃盡苦頭到達河南偃師，孫連仲的司令部設在這里。

本想著當個拿槍的兵，偏偏有吃過他家饅頭的宣傳他蒸饅頭的本領，團部炊事班就把他要去，高軍長來團視察，吃他蒸的饅頭愛不釋口，團長就讓他跟了軍長去，在軍部伙房服務，拿槍的兵到底沒當成。

二

轉眼五六年過去。王老根已是二十出頭的壯小伙兒，銜兒也升到班長級。1943年夏，駐宜昌的日本軍隊向鄂西進犯，拉開常德會戰(zhàn)的序幕。此次會戰(zhàn)進行得異常艱苦，重任在肩的高軍長常常親率諸指揮官身臨前線。松茲一戰(zhàn)，我軍大捷，日軍潰。是個秋雨淋淋的午間，王老根挑擔往前線指揮部送飯回歸的途中，見個一身血傷的日本士兵臥在亂石草叢中，冷雨之下瑟瑟掙扎。王老根手持扁擔，走上前去，面色慘白的日本兵站不起，立不住，顯出一臉的疲軟與凄惶。

王老根對他怒目相視。國恨家仇使他恨不得掄起扁擔將這一身黃皮的家伙砸個腦漿迸裂。然而，當面前這張稚嫩的臉蛋再次艱難地揚起的時候，他的心弦被顫顫地撥動了，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呀，深重的罪孽的責任在于他嗎?王老根凄愴地滯立著，想到了自己的娘和這個孩子的遠在東洋的盼子回歸的孤苦蒼涼的母親。

他把笸籮里剩余的饅頭抓出一個扔給了他。

日本人漆黑的手握住雪白的饃迫不及待往嘴里塞，狼吞虎咽。

王老根把第二只饅頭扔給他。又是一回狼咽。

日本人靠著扁擔的支撐搖搖晃晃站起來了。血又從他的腰間浸漫出來。

一步一蹭，俘虜兵被押解到營地。關進有人把守的一間民宅里。此時恰有朝鮮籍青年組成的對日軍開展反戰(zhàn)工作的抗日宣傳隊來到這里，他們的隊長希望與這個日俘見面進行反戰(zhàn)教育，征得高樹勛將軍的同意，就由衛(wèi)兵監(jiān)押著讓日俘與朝鮮人見了面。這些朝鮮人都會日語，跟這個日本人做了較長時間的交談。此日俘名叫久興忠義，福岡人，讀過電氣專門學校，去年應征入伍。朝鮮人對他講述日軍侵華的滔天罪行，講為這場不義之戰(zhàn)充當炮灰的可悲命運。日俘神色凄慘，眼里淚光瑩瑩，表示了自己對這場侵略戰(zhàn)爭深惡痛絕的態(tài)度，愿意留下來為中國軍隊服務。末了他提出要見一見王老根的要求。說王老根是他的救命恩人，只要活在世上此恩就銘記不忘。王老根沒能特別安排見他，只是把飯菜按時送去，戰(zhàn)俘通過朝鮮人，懇切要求知道王老根的姓名籍貫，征得長官同意，王老根的名字轉告給了他。不久此人與其他一些戰(zhàn)俘轉送第五戰(zhàn)區(qū)，日本投降后統(tǒng)統(tǒng)遣返回國。

三

一九四五年，高樹勛將軍在邯鄲滏河畔起事跟隨了共產黨，整編為民主建國軍，王老根也戴上了解放軍的紅五星。共產黨建國后，國民黨軍隊過來的人除了少數中高級將領，其余都復員回了地方。王老根回到保定家鄉(xiāng)，母親早已病逝，他進到一家國營飯店，仍操蒸饅頭的本行。王老根的饅頭蒸得就是好，飯店也因他的加入門面上多了一縷油彩。

饅頭蒸得好，不等于思想立場正。畢竟是戴過晴天白日帽徽的，這歷史斑點就老在他的腦門上貼著。也幸好戴晴天白日帽徽的時候是圍著爐煙籠屜打轉轉的火頭兵，也算半個勞動人民，才沒讓人給當階級敵人一勺燴了，瞅瞅那些讓人給燴了的舊時弟兄，心里不能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話是說到了十年動亂時期。

王老根饅頭蒸得好，但他這出類拔萃的技藝未能得到充分的展示。名聲遠沒有像爹那時播揚在四面八方。這年月，國門緊鎖，百業(yè)凋蔽，國人皆揮著拳頭講斗爭，談虎色變避經濟，寧要無產階級的草，不要資產階級的苗，金錢這東西跟令人切齒的資產階級連了筋，再看這街衢路巷的匆匆行人有幾個不面瘦肌黃，食油月供三兩，面粉每人三斤，火柴憑票買，手紙也短缺，誰還能奢侈著到外面買饅頭?飯店里稀疏顧客，固然吃到了好饅頭，又有幾座口碑，幾聲贊許?空枉了王老根的好手藝呀。

四

王老根六十歲的時候趕上了春風送暖的好景色。改革開放的滾滾浪潮席卷了沉睡得四肢快要僵木了的萬里山川，勃勃生機煥然躍然。王老根身上的血液也活潑激蕩了起來。辦了退休的王老根不愿意在家閑呆下去了，身子骨挺硬朗的，整日魚鳥花市的也枉耗了這大好春光，這又是個紙醉金迷的時代，微薄的薪金總覺得捉襟見肘，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那練了一世的來之不易的蒸饃技藝若悄無聲息地帶進土里實在是不很甘心。兒女們也在一旁攛掇，讓他發(fā)揮余熱，在這萬馬奔騰的年代獻出一份力量。

王老根就籌策著把當年父親的事業(yè)繼續(xù)開展起來——撐一間饅頭鋪在古城。

自身條件基本具備，手藝沒的說，工員也不成問題，兒子兒媳都可以幫忙，租兩間門面的資金也不發(fā)愁，社會條件也挺好，政府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支持個體經營；充滿活力的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也在加快，收入水平也有明顯提高，不離家灶的死板生活方式在逐漸打破，饅頭這大路消費前景看好，相信把那曾經叫響在古城的牌號往外一亮，會收到良好效果。

家庭里細作一番議論，王老根就來申請營業(yè)執(zhí)照。

工商局的同志看了他的報告，搖頭說：“亞榮這個字號不能批準你用?！?/p>

老根說：“以前我爹用的就是這個。”

工商同志說：“那會能用，現(xiàn)在不行?！?/p>

老根說：“這字號產生過影響，用它生意好做。”

工商同志說：“生意重要，政治影響更重要。過去日本鬼子搞大東亞共榮圈，你說這亞榮能不能用?”

老根說：“亞榮是我爺的名。跟日本人沒關系。”

工商同志說：“你說沒關系不行。容易讓人產生不良聯(lián)想?！?/p>

老根真舍不得丟了這字號，可讓人聯(lián)想到當年那殘酷歲月到底也不是心里愿意的事?；丶腋鷥号魃塘?，兒女說：“別拗了，咱們愛國愛家，換個字號吧。”

想了一陣，就用光榮吧。

光榮很順利地批準通過，制了個牌子，掛了上去。

王老根煥發(fā)出青春，率領家人全力以赴投入到發(fā)家致富的活動中。

光榮饅頭繼承著亞榮饅頭的光榮傳統(tǒng)，面和得熟，肥搞得透，酵發(fā)適度，蒸時火候不乏講究，成品出籠，看上來飽滿光澤，捏上去宣騰柔韌，嚼起來甜爽筋道，不一般，就是不一般!

漸漸漸漸，光榮饅頭鋪積起了一點名聲，這是憑人們舌頭嚼出來的名聲，沒有利用過任何一家現(xiàn)代傳媒，這可不是什么新奇產品_家家灶膛上都有的家常饅頭能取得一點名聲，不是容易的事呀。

生意在不住地擴大。偌大個城市，許多居民聽說您的饅頭好，可也不能大老遠的為幾個饅頭往您這店鋪跑，群眾需要，就有生意人來做滿足，光榮饅頭就不只零售，開始了批發(fā)業(yè)務，而且批量越來越大，店鋪的生意越來越火。甭看每只饅頭零售才一分錢利潤，批發(fā)只有五厘，架不住數多量大，日日白浪翻卷，效益也十分可觀。

別看饅頭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東西，無孔不入的中國人也沒忘記打它的算盤，街頭巷角的饅頭攤冒名頂替的光榮牌來得也如潮水一般。王老根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卻不知如何是好。報紙電臺上總說中國人法律意識不強，被侵犯了權利不會利用法律手段討公道，王老根是讀過書的人，也曾想利用利用法律武器，可這假冒者雨后春筍似的，沖誰來呢?也試著在抓住了真憑實據的情況下向執(zhí)法部門做訴告，可法不責眾呀，又是這么個提不起來的饅頭小事，告上去，便是泥牛人海的結果，諸多到了非管不可的時候了的如搶錢販毒一類的大事都管不過來呢，饅頭光不光榮，哪顧得上!

終于有一天，王老根莫明其妙地成了被告。

這日，一個手持饅頭的消費者來到光榮饅頭鋪，說是在這只饅頭里吃到了一只黑蛐蛐。王老根對那饅頭一掃視，說：“這不是光榮饅頭鋪的饅頭?！?/p>

消費者說：“這是怎么說的，明明是你光榮饅頭嘛?！?/p>

王老根說：“是從我們這個鋪子買的?”

消費者說：“在你南關大橋頭的零售點上買的?！?/p>

王老根說：“我根本沒設什么零售點呀?！?/p>

消費者說：“白布紅字，亮著你的字號呢。不是你設的點，也是你批出的貨?！?/p>

王老根說：“貨確實是往外批?？赡@饅頭絕對不是我這兒生產的?！?/p>

消費者說：“出了問題就不承認了?”

王老根說：“您再去問問賣您饅頭的到底是不是在我這兒批的?！?/p>

消費者說：“早問過了，一點沒錯?！?/p>

王老根說：“也別在這兒瞎耽誤工夫，走，我跟您去問問?！?/p>

兩人就來到了南關橋頭，找那賣饅頭的，不見人影。

王老根說：“人呢?”

消費者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王老根說：“假冒偽劣產品，坑害顧客，本店不能負責?！?/p>

消費者說：“我就找你負責?！?/p>

有人過來勸，說：“不就個饅頭么，賠他—個就是了。”

消費者說：“說得輕巧!”

勸者說：“你想怎么著?”

消費者說：“這只黑蛐蛐把我家老人嚇得心臟出了毛病，精神損失醫(yī)療費用都得由他出。”

勸者說：“您要他出多少?”

消費者說；“一百塊錢?！?/p>

勸者對王老根說：“給他五十元了算啦。這么多人圍著，影響多不好?！?/p>

王老根說：“一分也不能給。給了，我的名譽受損更大。黑蛐蛐好像真是我夾進去的了。”

消費者說：“不賠我就告你?！?/p>

王老根說：“隨你的便?！?/p>

消費者就跑到消協(xié)去告狀。消協(xié)這些日子正在打算配合形勢樹立自己的形象，馬上邀請電視臺的記者，一同來找王老根。一會面，攝像機就唰啦啦地照。

消協(xié)的人說：“黑蛐蛐事件非同小可，飲食問題直接關系著老百姓的身體健康，馬上停業(yè)整頓!”

王老根說：“這不是我賣出的饅頭為什么讓我停業(yè)?不法分子假冒光榮饅頭，憑什么讓我承擔責任?”

消協(xié)的人說：“既然知道有人假冒，為什么不報告?”

王老根說：“向工商、司法部門報告了多少次，沒人管?！?/p>

消協(xié)人說：“事實真相有待進一步調查，先停業(yè)整頓?！?/p>

王老根說：“整頓什么?”

消協(xié)人說：“整衛(wèi)生!”

五

電視臺把鏡頭剪接了剪接，亮給了群眾。消協(xié)的形象很光彩。王老根的饅頭鋪關停了八天，重新營業(yè)后，王老根饅頭鋪的生意水準大大往后倒。王老根吃一塹長一智，本店饅頭不再隨便批發(fā)，自己在全城分散設了八個連鎖點，花錢在晚報顯眼位置登廣告一則，明示全城百姓，假冒產品就無地自容。染過污點的光榮饅頭在王老根的智慧下終于又緩慢地抬起光榮的頭顱，聲譽漸漸地恢復過來。

但是，好景不長。

近些時日，本來銷鋒健旺的光榮饅頭竟莫名其妙呈大幅度滑坡趨勢。王老根好生納罕，遂到市場去做調查，發(fā)現(xiàn)正有質量極好的饅頭在市場大量售賣，不知是那家同行有此等高超的蒸饃技能，那饅頭外觀上竟然比光榮貨要白嫩許多，表皮泛著油性的光澤，內里也純細松軟，嚼起來十分筋道。說它是多脫了糠的好面粉吧，售賣的價格卻不貴一厘，如果真是好粉，這樣賣絕對收不回本錢。這可就奇怪了。

王老根相信山外有高山，能人外面有強人的道理，可這畢竟是自己眼皮底下的事兒，別的不敢說，饅頭行當上的事情自己總還精曉一些，這能人出世總該有個過程，怎么一下子就排山倒海了呢?

王老根把占領了半壁江山的他人饅頭裝了幾只回來，仔細對其作分析研究，費了不小的精神，卻不得要領。于是判斷這是競爭對手為了搶奪市場采取商家慣用的先賠本經營待擠垮對手達到壟斷的目的之后再操縱市場的戰(zhàn)術，就采取相應對策，穩(wěn)扎穩(wěn)打，固守陣地，他不相信七。面粉的饅頭賣七五粉的價格能支持多久，你早晚有堅持不住的一天，到時我自然會重振雄風。

光榮饅頭鋪的饅頭生意一天比一天清淡下去，王老根不動聲色，兒女們有點沉不住氣了，王老根依然穩(wěn)穩(wěn)坐在釣魚臺上，等待形勢變化。可是一等再等，競不見絲毫的變化跡象，難道那幫人真財大氣粗得不可撼動么?難道他們是在搞什么慈善事業(yè)么?

這天兒子慌慌張張帶來不祥的信息，說人家那饅頭用的根本不是什么七。粉，也是同樣的七五面。王老根直搖頭：不可能!兒子說：確實是。他們從哪兒進的面粉都搞清楚了。王老根就有點發(fā)懵，這幫人也太能耐了，能把七五粉變成七O粉的樣子?兒子說，眼見為實，您親自去看看吧。王老根就去看，當然是偷偷摸摸，得到的情況正如兒子所說。心神就晃蕩了起來。

王老根不免有些灰心喪氣，干了一輩子的饅頭事業(yè)，自以為左右無敵，誰料想長江后浪推前浪，不知不覺自己已是落伍者了，再從頭學起已不太現(xiàn)實，看來只有甘拜下風，拔鍋撤灶退下陣來了。無可奈何呀。正悲觀著，兒子又有情況報告，說那不可一世的新產品其實也沒什么大學問，從他們的作坊內部探明，饅頭之所以蒸得如此漂亮，是在面粉中摻進一定比例的滑石粉，外表再用硫磺熏一熏，就出了那好效果。這方法不難學。

原來如此。絞在王老根腸子里的麻花散開了。不由哀哀嘆息：中國人可真能呀，什么假都造得出，假煙假酒假種子假化肥假牙膏假錢票假批示假文憑假記者假警察，楞說一畝地能打三萬斤糧食，楞說十五年趕上英國……

六

兒子說現(xiàn)在有兩條道路可供老父親您作選擇。一是也效仿那先進的制造饅頭的技術，加上已有的聲名，超越對手不敢說，起碼能占據一隅江山，分到幾分秋色，買饅頭吃的老百姓那么多，有幾分秋色就足夠了，自己的生意可以一如既往的紅火；二是關門歇業(yè)，撤攤子走人。第一條沒有考慮的余地，王老根就是窮死餓死也不會往面粉里摻滑石粉，在饅頭外邊熏硫磺，甭說這事，就是稍稍影響產品質量例如用發(fā)酵粉代替面肥這類的簡化事他也不會做。至于第二條路，王老根覺得好像還沒到非走不可的時候。王老根的犟性子上來了，他不相信真的會斗不過假的，王老根想假的就是假的，人們早晚會對真假有個認識。饅頭鋪還得撐下去，撐就是斗，斗他個魚死網破!

兒子說，認識大概早晚會有，可這認識過程不知道會有多么漫長，這東西還不像膠卷彩電什么的，好不好拿過來一試就一目了然。那滑石粉雖然毫無營養(yǎng)，卻也沒啥異味，增了白也好了口感，那硫磺煙雖小有毒性，卻也跟煙卷兒似地，一時也要不了誰的命，人們多為嘴上和感觀的痛快，哪會想得那么深遠。待慢慢明白過來，不知是猴年馬月了。若是拖他個一兩年，咱還不把家底全賠進去。

王老根很認真地琢磨了兒子不無道理的話，同時也琢磨辦法。老根說：“我們可以主動出擊，打假?！?/p>

兒子說：“怎么打法?”

老根說：“請執(zhí)法部門干預?！?/p>

兒子說：“人家也沒犯法，哪條法規(guī)規(guī)定蒸饅頭只允許您那一種方法，無法可依?！?/p>

老根說：“請宣傳部門作下調查，宣講宣講吃那種饅頭的危害?！?/p>

兒子說：“宣傳部又不是咱家開的。再說這又不是什么國寶走私軍火失竊的大事，大事都顧不過來呢。而且真這么宣傳了，咱還不成了眾矢之的，用那辦法蒸饅頭的在咱市至少三十家，每家一泡尿，就能把咱淹死，還做什么生意?！?/p>

王老根說：“哪像你說得這么嚴重。再說這是關系到老百姓切身利益的問題。咱家的生意就是不做了也得呼吁呼吁，我看報紙電臺大事倒管不了，在些具體事情上有時也還肯替老百姓說上幾句?！?/p>

兒子說：“那就試試。咱們化名寫份稿子，寄出去，損失也就是五毛郵票。”

老根說：“你就起草吧?！?/p>

七

姜到底是老的辣。王老根的主意沒白出。報社電臺電視臺對這封群眾來信十分重視，本著對人民群眾高度負責的精神，派記者會同其他有關部門人員對十幾家饅頭制作點做了檢查，結果令人吃驚：竟沒有一家產品合格。這些情況很快在媒體上披露，輿論大嘩，街頭巷議皆為此事，市民不乏神慌失措和義憤填膺者，情緒受傷的大眾對攤點饅頭再也提不起興趣，寧可自己費些工夫也不食有害之食，一時間饅頭制作場紛紛倒閉，王老根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取得初步勝利。

現(xiàn)在該看光榮饅頭大顯身手了。王老根掀柴擴灶準備大干一場。誰知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樣，這光榮饅頭竟然也少人問津。王老根立標牌散傳單，向世人宣告這光榮饅頭決不與其他同行的產品一樣，從來不摻有害添加劑?？扇文愫捌屏撕韲典N量仍然上不去，誰信呀，中國人把中國人都唬弄怕了。

古城整個饅頭界幾近土崩瓦解了，王老根也跟著吃掛落，前景黯淡。他不甘心就這么卷席而去，強撐著光榮饅頭鋪的門簾，企望著有一天形勢陡然好轉。

兒子兒媳在同一家瀕臨破產的國營工廠工作，兩年前就閑歇在家，一家三口全指著這饅頭店呢，此時日子日見艱難，煩愁上來就對老爹那匿名信的主張顯現(xiàn)微辭，說，要不還可以跟著往滑石粉硫磺煙的道兒上走走，也不至于現(xiàn)在這樣沒著落。王老根說：“放你娘那屁。老子寧可跟他們同歸于盡，也決不同流合污!”話是這么說，飯也總得想辦法吃，這么大個攤子閑擺著，只見虧空不見進項，急得他嘴皮上也是一層燎泡。

八

光榮饅頭鋪似只殘破的小船飄搖在風雨之中，眼看就要徹底沉沒。這天一位不速之客敲響了王老根家的門板。來者年逾花甲，精神矍鑠。后面還有本市官員隨著。

“可找到你了，王老根先生。”來者激動異常，目光潮潤。

王老根惶惶惑惑不知此為何人。

“我是久興忠義，你的日本朋友呀，四十多年前……”

王老根便想起了當年常德會戰(zhàn)中俘虜一個日本兵的事。

“你后來去哪里了?這些年過得好吧?”王老根對這四十多年后的重逢既感驚訝又覺欣喜。

“戰(zhàn)爭結束，我回了日本，一直在學漢語，也一直惦念著您，您的救命之恩，我沒齒難忘?！?/p>

“久興忠義先生找你找得好辛苦。他現(xiàn)在是日本一家大商貿公司的總裁，來中國已經三次了，每次都探尋你的下落，這回總算是找到了。”陪同的中國官員說?！敖裢砦覀兒煤昧牧?。好好聊聊。王先生有時間吧?！比毡救思拥卣f?！傲牧模牧??！崩细f。

已是薄暮時分，中國官員打道回府了，日本人把王老根帶到一家酒店，要一瓶佳釀，幾道珍肴，邊斟邊談。今天的相見著實不易，自中日邦交正?；詠?，久興忠義時時刻刻在為尋見恩人而奔波。他首先打聽到王老根當年所在的部隊沒有撤向臺灣，又打聽到部隊長官高樹勛將軍做了幾年河北省的副省長之后已去世的消息，進而探到高將軍家眷之所在，前去拜望后得知高將軍當年的衛(wèi)隊長現(xiàn)在的居處，從衛(wèi)隊長那里得到一位軍需官的下落，自軍需官處了解到了王老根的所在，終于找見了本人。

王老根對這個日本人的執(zhí)著并不理解，那段平常的往事早已塵封在自己記憶的庫中，不經撥動是不會輕易露出色容了的。而這個日本人卻如此的耿耿于懷；在他心中王老根是從死神的尖牙利齒下解救了自己的大恩人，此恩不報，心神不寧。

久興忠義向王老根傾說了這些年自己進取創(chuàng)業(yè)的歷程，王老根也向日本友人講述自己的去日和近況，在日本人壯麗輝煌的熠熠光環(huán)面前他自愧形穢神傷黯然，但他沒有發(fā)一聲哀嘆，這幾十年，中國發(fā)生了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事情，不身在此間的人任你怎么說他也不會聽得很懂……唉。又有什么可說的呢!

有一點是日本人非常清楚地知道的，那就是，中國窮，中國人窮。這是全球皆知而踏上這片國土后更會一目了然的事情。久興忠義就覺得對恩人有報答的機會。

久興忠義問王老根：“有什么需要我?guī)椭膯?”

王老根搖搖頭。

久興忠義說：“我看您住的房子也太舊了點，買套新房吧。一般一套房人民幣得用多少錢?”

王老根對日本人的闊綽慷慨感到驚詫。還是搖了搖頭。自己哪受用得起這么高昂的饋贈?這嗟來之食吃不得，人窮志不窮。

久興忠義說：“我的生意是有些規(guī)模的，這點小幫助算不得什么?！?/p>

王老根堅決地搖頭：“你的是你的，我不要?！?/p>

日本人說：“過去我要沒有您的幫助，世上恐怕早沒我這個人了。大家都該互相幫助，哪有只許您幫助我，不讓我?guī)椭牡览怼Ｎ业慕洕_實比您寬裕一些，您家老少三代擠在那么兩間小屋里也太不方便，您就接受我的這個幫助吧，不然我心里不踏實?！?/p>

日本人情誠意摯，可王老根有他的一定之規(guī)。平白無故拿人錢的事堅決不于。那救命的事，不過舉手之勞，是自己應該做的極平常的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日本人也太當回事了。

久興忠義是非要表示心意不可，王老根不接納這份情誼，他不答應。王老根推辭不過，就說：“你要幫我，就幫一幫我的饅頭鋪吧?！?/p>

久興忠義一聽高興了：“好哇。需要多少錢?”

王老根說：“錢不需要，只要你個名義。”“名義?怎么講?”

王老根說：“我這家饅頭鋪搞成你我合資的怎么樣?”

久興忠義說：“那何必哪?您缺多少錢我出給您就是了。”

王老根說：“不是缺錢，這也用不了多少資金，一切設備我都全，只是想用你們日本的牌號打打市場。”

久興忠義更是糊涂了：“饅頭這東西是你們中國人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呀，你們吃饅頭的時候，我們日本國還在娘胎里沒出來呢。制作饅頭你們是祖宗，再說我們日本現(xiàn)在的主食是大米、面包，跟饅頭沒啥聯(lián)系，打市場用我們的牌號怎么能有好效益?”

王老根說：“你是有所不知呀，我們中國百姓很認你們的東西?！?/p>

久興忠義說：“認的是汽車、電器。論蒸饅頭我們日本連小學生的資格都不夠?！?/p>

王老根說：“你對我們中國情況了解得還太少，我也很難跟你說得清楚。你要幫助我，咱們就把我這饅頭鋪中日合資嘍，利潤我們兩家分，我保證有利潤?！?/p>

久興忠義鎖起眉頭作思量。王老根想：幾十萬塊錢說出就出，怎么對合資這么點小要求就犯了難?

思慮了一會兒，久興忠義說：“這么個饅頭鋪能贏多少利?您年紀也不小了。該好好休息了，生活上用多少錢我包著?！?/p>

王老根想：怪呀，他為什么回避合資問題?

王老根說：“做饅頭是我祖?zhèn)鞯氖聵I(yè)，不能丟。”

日本人說：“合資是個大事，您想合，應我個條件。”

王老根說：“什么條件你說。”

日本人說：“我得派人在這里。”

王老根說：“當然可以。不過為這么個小買賣，值得?”

日本人說：“買賣大小掙錢多少都次要，關鍵是名譽要保證嘍。”

老根說：“還信不過我么?”

日本人說：“說信得過不行，得在實踐中看?！?/p>

王老根來了氣，想，太小看我們中國人了；又想，也該小看，我們中國人自己都不信任自己何況外人。怨不得國際體育組織對中國運動員的藥檢格外嚴格，也是讓中國人給弄怕了。

日本人說：“也沒別的意思，信譽這東西比生命還重要，這不僅是我個人的事，還關系到我們國家?！?/p>

王老根不由對此人肅然起敬。瞧人家日本人，個個在維護國家利益，可我們……本市整個饅頭界都名譽掃地了，人家能不擔心?

日本人說：“我在青島有個合資公司，從那邊調個人來，開銷費用不用您擔負，饅頭鋪的利潤我也一分不取，信譽如能確定，我方人員再作撤離?！?/p>

王老根說：“好。我完全同意。不過利潤還是得對半折?！?/p>

日本人說：“這您就不必客氣了?！?/p>

九

合資的手續(xù)在久興忠義的積極努力下很快辦妥。牌號改用通榮。開業(yè)這天鑼鼓喧鳴，來了一些黨政官員，電視臺作了現(xiàn)場報道，通榮一下子家喻戶曉。老百姓食用現(xiàn)成饅頭的熱情重又漲起，踴躍前來購買，有日本人的名譽作保，買著放心，吃著放心。

看著這熱熱鬧鬧的場面，王老根心里既高興又辛酸，過去日本人將黑色炮彈打在我們中國人身上，沒打服我們的心，今天人家用白色饅頭打進我們的胃里，連心也打服了。饅頭這東西本是我們自己祖宗的拿手食品，楞要到人家日本人的手里捏一下才好吃，日本人厲害不假，但最終，是我們自己打敗了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