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七十一、打死我也不敢了

尕寶娃在勞改隊里，說是說，吃飯上沒虧著，有菜，還常有肉吃，有白面饅頭，公道說比家里吃得好多了，但就是挨了同室犯人的欺負(fù)。這個沒辦法。據(jù)說許多勞改隊都有這種情況。新犯人一進(jìn)監(jiān)，首先得認(rèn)識誰是獄霸，首先得學(xué)會孝敬他。尕寶娃剛?cè)氡O(jiān)那會兒，一進(jìn)去，身上的尕風(fēng)就被收掉了。獄霸三十多歲，頭上臉上身上到處是疤。他一看尕寶娃進(jìn)來，就開始蹭后背，喊著哎喲癢死了，快快快，孫娃子。一個尕光頭過去掀開他的衣服，給他撓一個很大的發(fā)亮的疤。獄霸又喊疼死了，讓新來的用舌頭舔來。

尕寶娃不知是說他，沒動。有犯人提醒尕寶娃。尕寶娃還是沒動。獄霸嘴角一動，用頭一指，眾犯人就把尕寶娃押過來，讓他用舌頭舔獄霸后背上發(fā)亮的大疤。尕寶娃不舔。眾犯人一頓拳腳。尕寶娃被打得鼻青臉腫，哭喊著直叫“隊長”，說：“哎喲，打死了啊。”

藏族獄警提著電棍跑來，還沒進(jìn)來，眾犯人動作極其神速，早已回到各自位置端坐不動。尕寶娃也端端坐著，忍著疼痛，指指獄霸。

獄霸說：“隊長啊，我啥也沒做。他自己跌倒摔下的。不信了你問?！?/p>

眾人異口同聲：“對著哩?！?/p>

藏族獄警用警棍指著獄霸說：“你要是再搗亂，我非給你把腳鐐砸上!”

藏族獄警走了。獄霸對尕寶娃說：“我讓你喝尿哩。”

犯人們又撲上來，按住尕寶娃，并捂住他的嘴。尕寶娃拼命掙扎。

獄霸說：“放開。舔來?！?/p>

尕寶娃邊哭邊爬過去。

尕寶娃知道了獄霸的厲害，所以極不愿意在監(jiān)號里待，就盼著出去干活。干活沒人欺負(fù)，所以他主動向藏族獄警要求去燒窯和背磚。藏族獄警有意無意地照顧了尕寶娃。尕寶娃清楚，藏族獄警肯定是看在了與才讓同是少數(shù)民族的面子上了。這樣，尕寶娃白天晚上都可以在窯上了。燒窯的活還行，就是背磚受不了。出窯時窯內(nèi)溫度很高，尕寶娃一摸磚，燙得就跳。尕寶娃往磚架上擺磚常常少擺兩塊，旁邊背磚的犯人看見，就拾起半截磚頭砸過來，尕寶娃跳著躲開，趕緊按要求摞上磚塊。

尕寶娃實在熬不下去了。有一天，他在窯上值一夜班，第二天一早又開始背磚。他背一摞磚出來，放下，一尻子坐在地上就哭開了?；液秃够煸谝黄?，尕寶娃滿臉黑花。

藏族獄警過來問：“再有幾個月就滿了，你哭啥哩?”“阿噶(土族語，叔叔)啊，你把我早早放了，我把你叫阿米(藏族語，爺爺)中哩?”“你把我叫啥也不中啊……你何必當(dāng)初哩，以后回去了好好做人?！绷恕?/p>

“那肯定，那肯定，打死我也不敢了?！?/p>

七十二、才讓拔出腰刀

每月6號是勞改隊會見日，才讓掐指一算時間，有空，就對尕寶娃的阿媽說帶她去看看尕寶娃。尕寶娃的阿媽一聽，病就好了大半，頭好幾天就開始洗麥子，磨了些白面。

6號到了，一大早，尕寶娃的阿媽就來到才讓家大門上等。她不好意思進(jìn)去，怕見到才讓的阿爸阿媽。才讓出來看見?！鞍选币宦?，說嬸子，你阿么這么早啊?尕寶娃的阿媽卻說饅頭還熱著哩。

多余的話再不說了，才讓帶著尕寶娃的阿媽就走。尕寶娃的阿媽病秧秧地坐在后捎盤上，緊緊挽著一籃子白面饅頭。一路上，才讓大汗淋漓，邊騎車邊用袖子擦，好不容易帶著尕寶娃的阿媽蹬到了城里。

在勞改隊的會見大廳里，幾十名輕刑犯人和各自的親屬在會見。人們?nèi)宄扇?，圍著桌子，旁若無人地訴說著，有的哭著笑，有的笑著哭。沒有桌子的，就蹲在地上圍在一起訴說。尕寶娃的阿媽向尕寶娃述說著才讓對她的照顧，尕寶娃聽著聽著，長久地沉默了。他低著頭，手在褲子上抓著，一下一下。

藏族獄警通知大家會見結(jié)束。人們依依不舍地向各自的親人告別。才讓又掏出五塊錢塞給尕寶娃，讓他買點日用品啥的，或者買上兩盒煙給獄警阿吾。尕寶娃的阿媽攔著不讓給：“花你的錢太多了，阿么還哩?”“嬸子你這么就見外了，誰讓我們是一家哩?再說，你們的彩禮……”

尕寶娃的阿媽打斷他的話：“哎喲，他哥哥啊，再別說彩禮了，你幫下我們的沒法算啊!”

“祁家爸爸不是也幫了我嘛。幫是幫，禮是禮，是兩回事兒。把錢兒拿上，寶娃，給阿大阿媽爭個氣。是兒子娃娃，以后就堂堂正正地做人。”

一直沒聲氣的尕寶娃，突然向才讓跪下，連磕幾個響頭：“阿吾啊，阿吾啊，哎喲阿吾啊……是我把長命姐拐賣掉了……”

才讓震驚了，不知所措。尕寶娃的阿媽也驚呆了，片刻，淚水順著她蒼老的面龐再次流下：

“你是個畜生啊!你阿么這么沒有良心啊?哎喲你這個畜生啊!”

突然，才讓撕住尕寶娃的衣領(lǐng)，把他提起來，使勁推拉著。他怒瞪著尕寶娃，瘋了一樣喊著：

“賣到哪里了?賣到哪里了?賣到哪里了?”

尕寶娃咳著，上不來氣，恐懼地指著外面：“發(fā)廊，思姐發(fā)廊?！?/p>

藏族獄警不知發(fā)生了啥事，趕緊跑過來拉住才讓。

暴怒的才讓喊道：“他把我妹子賣掉了!他把我妹子賣掉了!”

藏族獄警明白后，幫才讓問清了思姐發(fā)廊的位置，就美美地給了尕寶娃一個豆兒。一巴掌把尕寶娃打了個滿天星，然后又是幾腳，皮球一樣把尕寶娃踢出了會見大廳，趕回了監(jiān)號。

才讓來不及和藏族獄警打招呼，就扔下尕寶娃的阿媽，瘋狂地跑出大廳，翻身騎上車子，沖上大街。路過一家藏族飾品商店時，才讓跳下車子，把車子一摔，進(jìn)去抓了把一尺多長的腰刀。賣藏族飾品的店主驚呼：

“搶劫了!搶劫了!來人啊!”

才讓拔出腰刀，把刀鞘一扔，直奔思姐發(fā)廊。到了思姐發(fā)廊，才讓沖進(jìn)去，揮舞著腰刀吼著。小姐們嚇得不知所措，驚恐地尖叫。暴怒的才讓用腰刀指住一個小姐的臉部，吼道：“我妹子呢?我妹子呢?”

小姐癱軟下去：“哥哥……”

才讓待要揮刀，聽到這一聲哀求，心頭像被什么猛烈撞擊，他停頓一下，吼著：

“你不是我妹子啊!你不是我妹子啊!”

才讓轉(zhuǎn)身亂劈開了發(fā)廊里的物品。大鏡子碎了，椅子散了，洗頭膏亂飛……唐果和其他小姐尖叫著四處逃散。

才讓邊劈邊吼：“啊——啊——”

有過路的人用手機打110報警。只幾分鐘，警車“嗚兒一嗚兒一”疾馳而來。警察們迅速跳下警車，舉著手槍圍上來，命令才讓放下腰刀。才讓仍然瘋狂地亂劈發(fā)廊里的物品，根本沒聽見警察的警告。警察警告無效，向天上開了兩槍?！斑邸邸?，兩聲巨大的響聲把才讓震住了，他停下手，轉(zhuǎn)身看看四周的警察和圍觀的人群。片刻，才讓松開手，腰刀滑落，他突然哭喊道：

“我妹子哪去了啊——”

警察們撲上來，按住了才讓。

很快，唐果被抓獲。警察們押著唐果，又查找到了長命姐，然后開著警車把長命姐送到了祁家莊。

警車還在路上的時候，才讓的阿媽獨自一人臥在炕上唱著《布柔喲》。唱著唱著，她忽然爬起來，摸下炕來，一邊唱一邊顫顫巍巍扶著門框走到院里，又扶著花壇墻走到大門外，倚坐在門檻上：

阿媽喲，阿媽喲，

紅的紅的是什么?

白的白的是什么?

黑的黑的是什么?

紅的紅的是阿媽的血，

白的白的是阿媽的骨，

黑的黑的是阿媽的毛。

警車還沒進(jìn)莊子，連影子都沒見，才讓的阿媽突然站起來，不由自主往前走。長命姐跳下警車就撲過來，才讓的阿媽聽見長命姐的哭叫，就踉踉蹌蹌奔過去，緊緊地抱住長命姐。母女倆放聲慟哭。

藏民珠姆家一百二十多歲的太太阿尼從大門里緩緩走出。她閉著眼睛搖著瑪尼念著無聲的經(jīng)。她轉(zhuǎn)動的瑪尼一閃一閃放射著金黃的光。

七十三、法官姨娘，這次我是自首的

經(jīng)過調(diào)查，法院再一次用鐵籠子車把尕寶娃拉到了原先審過他的那個審判廳，再次開庭。尕寶娃一看，還是那兩個檢察官，還是那個律師，審判長也還是那個嘴角上長黑痦子的好看得不行的年輕女法官。尕寶娃不由地摸摸肚子。唉，她嘴角上的那個黑痦子還是和他小肚子上的一模一樣。她旁邊還是坐了那兩個金剛一樣的男審判員。他們的歲數(shù)看上去比她更大了。尕寶娃再一看，除了檢察官、律師，還是連一個旁聽的人都沒有，而滿廳仍然就他一個被告。尕寶娃就對嘴角上長黑痦子的好看得不行的女法官說：“法官姨娘，這次我是自首的?！薄爸溃€沒到問你。”

公訴結(jié)束，庭審結(jié)束，辯論結(jié)束，嘴角上長黑痦子的好看得不行的女法官讓尕寶娃說話——作最后陳述。尕寶娃說：“再陳述個啥哩?個家(自己)把個家的小姨兒賣掉了唄，后悔死了?！薄艾F(xiàn)在宣判，全體起立。

……被告祁寶娃在服刑期間能夠認(rèn)罪、悔罪，主動供述司法機關(guān)未掌握的其拐賣婦女的犯罪行為，應(yīng)視為自首，依法可減輕處罰；其歸案后認(rèn)罪態(tài)度較好，另外，被害人家屬要求依法對被告從寬判處，考慮到被告與被害人家庭的親屬關(guān)系，被告在前判刑罰的服刑期間表現(xiàn)較好，依法可酌情從輕處罰。根據(jù)本案的事實與情節(jié)，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四十條、第六十七條第一款、第六十九條之規(guī)定，判決如下：

被告祁寶娃犯拐賣婦女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并處罰金一千元，與前判有期徒刑兩年合并，決定執(zhí)行有期徒刑二年，并處罰金二千元。

扣除前判有期徒刑已執(zhí)行的刑期一年零八個月，尚未執(zhí)行的有期徒刑四個月繼續(xù)執(zhí)行。

如不服本判決，在接到判決書的次日起十天內(nèi)，可通過本院或直接上訴于市中級人民法院……”“心服口服，心服口服，多謝法官姨娘!”尕寶娃忽覺不對，急忙改口，“哎，多謝政府，多謝政府。”

剩下的刑期很快滿了。藏族獄警通知尕寶娃準(zhǔn)備出獄。尕寶娃一夜沒睡，就盼監(jiān)號的大門響了。終于，鐵門“咣啷”一聲，藏族獄警開了鐵門。尕寶娃朝他嘿嘿一笑：“阿吾，我走嗎?”

藏族獄警把釋放證給了他，讓他拿上東西，走。尕寶娃跟著藏族獄警到了勞改隊大門口，喊一聲“報告”，然后給警衛(wèi)深深鞠一躬，雙手送上釋放證。警衛(wèi)看完，還給他。尕寶娃雙手接過，揣在貼身的衣兜里，拍一拍，放實了，這才提起布包。藏族獄警把他送到大門口，在他尻子上一腳，說你家里去了再別胡做了。尕寶娃“哎喲”一聲，縮一下脖板，跳一步，說：“阿吾，那我出來了，你再把我別錛眵，你的話我聽啥?！辈刈濯z警又在他后脖板上一巴掌，告訴他家里去了好好感謝才讓，不是他求情，最少得多判三年。尕寶娃又一縮脖板，連連點頭：

“多謝阿吾，多謝阿吾，過幾天我給你送點酥油來?！?/p>

“哎，唣好了，你把你個家的尻子苫住就中哩。我酥油有哩?！?/p>

第十九章七十四、你阿大以前有個火鐮哩

尕寶娃回到家里，阿媽歡喜了幾天就愁開了。家里要啥沒啥，尕寶娃又沒啥活做，一天到晚閑吃煙。沒收入，尕寶娃吃的煙都是亂要來的。一到吃飯，尕寶娃的阿媽就愁。做啥哩?白面沒有了，洋芋吃完了，沒法兒，尕寶娃的阿媽就去別人家要了點兒干蕁麻葉，搓碎，放一點兒姜、花椒、蔥花，和上青稞面煮成糊糊，給尕寶娃吃。要是有點兒白面，烙成薄薄的餅餅卷著吃，更好。土族人家里把它叫“哈力?！?，還是好吃食哩。但是尕寶娃家沒有白面了，烙不成薄餅餅，也就做不成“哈力海”了。尕寶娃的阿媽思謀半天，還是搟黑面面片吧。下點兒蔥葉，丟兩塊青蘿卜，也挺好吃。尕寶娃的阿媽做飯，尕寶娃不管，就蹲在院里臺子上卷煙吃。

天漸漸黑了，尕寶娃的煙頭一明一暗。尕寶娃的阿媽往灶火里續(xù)上麥草，拿起火柴想點，可是沒有火柴了，倒了幾個盒盒也沒倒出一根，就喊寶娃，要用他的火柴。尕寶娃就把火柴扔給阿媽。尕寶娃的阿媽接過，劃了兩根，沒著。越害怕不著，越小心，結(jié)果還就是沒劃著，再倒，也沒有火柴了。就問他還有沒有了。尕寶娃說沒有了。阿媽讓他趕緊用煙頭點著來。尕寶娃舉著煙頭跑到灶旁，抓把麥草就“噗噗”地吹，可是，火沒著不說，煙頭反而滅了。尕寶娃罵一聲，摔掉煙頭。尕寶娃的阿媽讓他去誰家引個火來。尕寶娃用麥草擰個草繩，出去引著火來。尕寶娃的阿媽邊拉風(fēng)箱邊說，你阿大以前有個火鐮哩，你尋著來。尕寶娃一聽就煩了：“哎喲，多少年了，哪里尋去哩?”

飯好壞做好了。尕寶娃的阿媽用木盤端到炕桌上，叫尕寶娃吃。尕寶娃看著沒有油水只有幾片蘿卜的黑面面片，實在吃不下。尕寶娃的阿媽嘆一聲，說你還是去打工吧。尕寶娃瞅了阿媽一眼，說掙一頓吃一頓，連住的地方?jīng)]有，那么容易?我再不去。

“那阿么辦哩?”尕寶娃的阿媽把自己碗里的一截蔥葉夾給尕寶娃，“將就著吃點兒吧?！薄霸陲堭^里抓剩飯也比這個吃得好?！?/p>

尕寶娃的阿媽終于忍不住抽泣起來：“哎喲兒子啊，你賣血去也不能抓剩飯去啊，人家們笑話死哩?！?/p>

“哭啥哩嘛?噫，夯煩哪?！?/p>

“你夯煩?我還熬煎得沒人說去哩?！?/p>

“那你再別哭啥……我找花花要點兒錢去哩，她不管我不中?！?/p>

“你能要上嗎?”

“要上要不上我也要去哩。她一天到晚吃豬肉，我連拌湯喝不上，不中?！?/p>

“你要去了就趕緊，你先把地里的糞趕緊背掉?！?/p>

“那你慢慢背嗲?！?/p>

尕寶娃的阿媽又開始抽泣：“哎喲，我能背動嗎……種的時候我尋人幫個忙……你把糞背掉就中了。”

尕寶娃不再說話，一下一下夾著黑面面葉，好一會兒，才強忍著吃了點兒。尕寶娃的阿媽擦擦眼淚，說你自從回來還沒看過你爸爸哩，明天去看一下。尕寶娃沒給聲氣。

第二天，尕寶娃在阿媽的催促下，總算來看爸爸了。他走到爸爸的大門上，正要進(jìn)去，聽見里面有哭聲和摔打聲，就扒在大門幫上往里看。尕寶娃的爸爸趴在院子里，胡亂摔著酒瓶啥的，哭著說：“……賊娃，勞改犯……哎喲……我的命苦啊……丫頭們干蛋……祁家……下場了……下場了啊……哥哥啊……嗚嗚嗚……”

尕寶娃轉(zhuǎn)頭跑了。

七十五、恨你做啥哩?它又不記仇

下午，尕寶娃在巷道里胡亂轉(zhuǎn)，忽然看見一條沒尾巴狗在胡亂吃臟東西，就悄悄摸過去。看看摸到跟前了，他剛要撲，沒尾巴狗發(fā)現(xiàn)了，一蹦子跳起來就躥。尕寶娃一手壓住掙松了的褲帶，一手亂揮，攆了半天沒攆上，就跺一下腳，“噫”一聲。停了一會兒，他拍一下后腦瓜，轉(zhuǎn)身就往家里跑。

尕寶娃在角房縫縫里找了半截繩子揣上，然后又找了半截鐵絲，把褲帶擰住，就款款走到藏民珠姆家的大門上。大門關(guān)著，尕寶娃四下看看沒人，就對著門縫“哎嗨”咳一聲，四眼大黑狗在里面立即“唔”地發(fā)出一聲怒吼。尕寶娃小聲說：“我是寶娃，河灘里你把我咬過，不認(rèn)得了嗎?”

里面沒有聲音了。尕寶娃試著把大門輕輕一點一點兒開大，四眼大黑狗搖動兩下粗大的尾巴，表示歡迎。尕寶娃看看它那深不可測的黑眼睛，有點害怕。他又扒在門幫上朝院里看看，見沒人，就一咬牙，往后一躺，倒在地上：“來嗲，來嗲，我倆絆一跤?！?/p>

四眼大黑狗嚇一跳，猛然跳開，然后就撲過來按住尕寶娃。尕寶娃趁勢抱住它，在地上滾動，滾了幾圈后，尕寶娃松開手：

“哎喲，我打不過。”

尕寶娃躺下不動了。四眼大黑狗一下一下?lián)渲?，款款咬住尕寶娃的衣角，甩動碩大的頭顱，挑逗尕寶娃和它摔跤。尕寶娃悄悄掏出繩子，等它再次撲過來時一下套住了：“走，我倆家里耍走?！?/p>

四眼大黑狗掙著不想去，尕寶娃連哄帶騙、生拉硬拽，一會兒就把它弄到院里。尕寶娃用后腳把大門關(guān)上：“哎喲我的老乖乖，你把我別咬。我們家院子大，我倆好好絆一跤唦。”他撫摸著四眼大黑狗的大腦袋，“哎喲，你比我們家的尕年豬兒重得多，美咂(極)了。

尕寶娃把四眼大黑狗哄到豎在房檐上的梯子前，把繩子高高地甩過一格梯檔里，拉住繩頭就往上吊。四眼大黑狗拼命掙扎，尕寶娃拉了兩下沒拉動，就大喊一聲“咳喲”，一下把它拉得豎起來。尕寶娃沒想到它站起來這么高，還想拉，卻拉不動了。四眼大黑狗掙扎、扭動，深不可測的眼睛發(fā)著黑光，隨著身子的扭動掃向尕寶娃；它鼻孔里噴出的熱氣和白沫撲到了尕寶娃臉上。尕寶娃開始發(fā)抖，雙手僵直地拽著繩子，不知道怎么辦了。

尕寶娃的阿媽在房里聽見院里“撲騰撲騰”地，就出來看：“哎喲寶娃，你做啥著哩?”“宰，宰掉!”

尕寶娃的阿媽癱坐在地上：“哎喲，天爺噢，趕緊放掉……放掉啊……”她見尕寶娃還不松手，就哭喊開了，“快來人哪……天爺噢……尕娃瘋了啊……爹爹噢……快來人哪……”

尕寶娃轉(zhuǎn)到梯子前，在跳上梯子的同時，松開了繩子。四眼大黑狗摔倒后，迅速跳起來撲向尕寶娃。尕寶娃往房頂上躥去，四眼大黑狗一口咬空了，咬在梯子檔上，“咔嚓”一下，木檔被咬碎了。已經(jīng)上到房上的尕寶娃見四眼大黑狗往梯子上爬，就把梯子掀翻。四眼大黑狗從梯子上摔下來，發(fā)瘋一樣在院里亂轉(zhuǎn)著朝房上撲咬、狂吠不止。

四鄰里的人們紛紛跑來，到了尕寶娃家院子前，卻不敢進(jìn)。沒法兒，最后喊來了珠姆。珠姆慌慌跑來，只一聲喊叫，四眼大黑狗立即伏在地上，流著白沫的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人們看見它流淚了。珠姆給它解脖子上的繩子時，它又掙著朝房上的尕寶娃撲咬。珠姆不停地?fù)崦T大的頭顱，哄著勸著讓它回家。

尕寶娃的阿媽早昏過去了。尕寶娃趴在房頂上“唰唰唰”不停地發(fā)抖。

從那以后，尕寶娃再也不敢從藏民珠姆家門前路過了，即使走在路上不小心碰上，他一看到那雙深不可測的發(fā)著黑光的眼睛，小腿肚子就開始打轉(zhuǎn)兒。盡管珠姆告訴他，你不用害怕，只要你不欺負(fù)它，它不會咬你。尕寶娃不信，說你屁謊，它還能不恨我?珠姆說恨你做啥哩?它又不記仇，不信你叫一下，它還跟你耍哩。尕寶娃就叫它一聲，四眼大黑狗聽到叫它，就像看到老熟人，朝尕寶娃直搖尾巴。尕寶娃跳起來，大叫：“嗨嗨嗨，這個神經(jīng)病，不會記仇!”

雖然這樣，尕寶娃卻始終提心吊膽，他認(rèn)為一不小心它就會把他咬成碎渣渣。所以，一見到四眼大黑狗，身邊沒有它家人的話，他老遠(yuǎn)就軟著腿斜著身子走，直到看不見了，才松一口氣。

七十六。把這半個給阿媽

說話問又到了三月。三月的祁家莊依然滿眼的黃色——黃色的田野，黃色的山巒。只有祁家莊前面川里的那條諾扎河清波碧浪。

尕寶娃一個人往地里背著糞。他一背斗一背斗背著，乏了，就坐在塄坎上，掏參逞出破手巾包，取出煙葉和紙，卷一根煙，點著吃著。他望一望連綿起伏的黃土山。長時間沒吃一口煙。他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才讓的眼睛里哩。

晚霞里，才讓販雞蛋回來，推車走在山路上，老遠(yuǎn)就看見尕寶娃在背糞。他走到一個山坡上，支好車子，坐下，掏出煙荷包，也點著吃起來。他吃著煙，思緒就飛到多年以前。

有一天，才讓寫著作業(yè)，忘記割羊草，阿爸回來聽見羊亂叫，就有些火。而這時，才讓的鉛筆又用完了，他向阿爸要。阿爸二話沒說，在他腿上就是一腳。才讓坐在地上半天沒爬起來。阿爸還罵。說趕緊不割去，羊餓壞了就把你的腿子卸掉!

才讓趕緊爬起來，穿上已經(jīng)露出趾頭的布鞋，背起一個很大的席芨草編的背斗，拿起彎把大鐮刀，來找尕寶娃。尕寶娃正和倉娃、大個兒拴牢、黃海娃等人在墻根里贏分分錢。尕寶娃不停地朝手心吹氣，還自語說“我的手是金手，我的手是金手”。

藏民珠姆家一百二十多歲的太太阿尼閉著眼睛蹲靠在不遠(yuǎn)處的墻根，念著無聲的經(jīng)。她手里搖的瑪尼一閃一閃放射著金黃的光。愁眉苦臉的才讓路過她身邊時，叫一聲“太太阿尼”，打個招呼，就去叫尕寶娃割草。尕寶娃不去。才讓直央求，哭嘰嘰的。

倉娃說：“趕緊去唦，你不去，才讓的妹子給你不給了?！?/p>

黃海娃說：“我把花花說到家里去哩?！?/p>

尕娃們哈哈大笑。尕寶娃罵一聲，要打他倆。才讓攔住，硬拉著他走，尕寶娃這才回家拿出一個小背斗和鐮刀。他把背斗和鐮刀放在才讓的大背斗里讓才讓背著。才讓邊走邊吸了吸鼻涕，還想哭的樣子。尕寶娃問他阿么了?才讓用手背推一下快掉到唇邊的鼻涕，告訴他，鉛筆用完了，阿爸不買給，還錛了一腳。

尕寶娃從衣兜里摸出個一角的硬幣，吹一口氣，拍在才讓臉上。尕寶娃一松手，才讓沒接住，硬幣滾落在地上，才讓背著背斗攆上去，抓住錢，吸一下長鼻涕，笑了。尕寶娃說，你有了就還，沒有了就算。才讓唾一口唾沫在地上，在上面跺一下腳：

“我還哩。兒子娃娃說話算數(shù)!”

他們來到諾扎河邊，打一會兒水漂兒，就選一塊長勢很旺的青草灘，開始割草。尕寶娃割了幾下就不割了。他露著精肚郎躺在綠草窩里，摸著肚皮上的那顆黑痦子，享受著暖暖的陽光。這時，一大群鴿子在藍(lán)天中盤旋著，悠揚而響亮的鴿哨聲陣陣傳來。尕寶娃摸著肚皮上的那顆黑痦子，看著天上盤旋的鴿子，辨認(rèn)著：“那是黑頭，芝麻……銀鈴兒，嗯……雨點兒，瓦灰……噢喲，還有個紅軍鴿哩!”

才讓抬頭看看盤旋的鴿群，一臉的佩服：“你的福氣全在那個黑痦子上哩。”

尕寶娃笑笑，忽然想起衣兜里還有塊糖，就摸出來，小心地咬開，給才讓一半。才讓不要。尕寶娃不愿意了，舉過糖來：

“咦，吃眵，咧哇(客氣)啥哩?你一半我一半，有了，我倆就分上?！?/p>

才讓接過糖，抿幾口：“你放心，我有了，也給你分上。”

他從嘴里取出糖來，向尕寶娃要過糖紙，包好，揣上，又坐下磨鐮刀。才讓要留給阿媽哩，不過他沒說。尕寶娃見了，摸一下自己的衣兜，沒有糖了。他吐出自己嘴里的那半塊，用糖紙包好，給才讓，說你吃你的，把這半個給阿媽。才讓推讓著，不要。

“拿上唦，我家里還有哩。”

才讓見尕寶娃不高興了，便接過，裝好。才讓單跪著腿割草。他左手壓草，右手揮鐮刀，幾下就割一大堆。

尕寶娃又重新躺下，閉著眼默念著：“城里的豬肉摞成山，城里的丫頭精尻蛋?！?/p>

才讓瞪他一眼：“你一天嘴里沒好話?！?/p>

尕寶娃反而大聲念道：“城里的豬肉摞成山，城里的丫頭精尻蛋?！薄澳阋惶斐抢锍抢铮愠抢锾虻??！?/p>

“舔碟碟都比家里吃的好?！?/p>

“中了中了，好好上學(xué)了，我倆兒考大學(xué)眵；你腦子那么好的，我這么的十個也頂不上你一個?！?/p>

“哎，唣好了阿吾，你再把我別謾散(嘲諷)?！?/p>

“我說的實話，你那么聰明，再別浪蕩。你再這么浪蕩，實話連媳婦說不上?！?/p>

“那我就娶你們家正月花哩唄?！?/p>

“你再胡說，我—鐮刀?！?/p>

尕寶娃爬起來就跑：“我沒胡說，你阿爸早就許下了……你阿爸早就許下了……”

才讓在后面追，尕寶娃在草灘上繞著圈跑。最后，才讓不追了，坐在草地上喘氣。尕寶娃跑到才讓割好的草堆前，往自己的小背斗里裝草，裝滿后，他背起來就往家跑了。才讓爬起來，開始裝草。他把背斗裝得高高的，最上面的草是豎著栽在背斗頂上的。才讓單跪下腿，很吃力地背起大背斗，緩慢地朝家走去。

才讓聽見鴿哨聲在空中久久回響著……他去販雞蛋，一個人走在極其沉寂的路上時，聽到的就是這樣一陣一陣的鴿哨聲。

坐在山坡上吃煙的才讓看著遠(yuǎn)處背糞的尕寶娃，又想起在勞改隊會見大廳里的那一幕——尕寶娃向才讓跪下，磕著頭說：

“阿吾啊，阿吾啊，哎喲阿吾啊，長命姐是我拐賣掉的。”

才讓望一望遠(yuǎn)處的赤列峰，再看看四周圍的黃土山，忽然在鞋幫上使勁兒磕掉煙鍋里的煙灰，裝好煙鍋，站起來，拾一塊土坷垃，狠狠地摔向遠(yuǎn)處的溝里。

第二十章

七十七、尕寶娃的爸爸哭得半天也沒止住

才讓買了新車座、腳蹬、輻條等，用了半天時間，把自行車大修了一遍。全部安裝好，車子又和新的差不多了，才讓推著來到尕寶娃的爸爸家。還沒進(jìn)大門，才讓就聽見草房里有女人的哭聲。他進(jìn)到院里，朝草房一看，是尕寶娃的嬸子和她的幾個丫頭圍在一起哭著。尕寶娃的爸爸在房里說著醉話，大罵著。

才讓支好車子，進(jìn)了正房，還沒進(jìn)二門，就見尕寶娃的爸爸在炕上盤腿大坐，大巴掌伸在空中，自己跟自己掊拳：“五魁首啊，六六順哪，二家有喜一心敬哪……”尕寶娃的爸爸看見才讓，“哎喲，才讓嘛，快來，喝，喝，喝酒來，你拳譜帶了沒?來來來，我看你今兒把爸爸贏下哩啵?”“多謝爸爸，我有事兒哩。一來是還車子，二來是還望你借一下車子哩?！?/p>

尕寶娃爸爸的大手伸在半空，放不下來：“啥?”

才讓又向尕寶娃的爸爸重復(fù)道過謝，然后解釋說，來還車子，但要幫尕寶娃借車子，讓尕寶娃和他一起去販雞蛋，不知道爸爸同意哩啵?才讓隔著窗子，指著院里的車子，告訴他，車子修得新新的了。主要的零件全換過了，要是不同意借給寶娃，就給你放下，要是同意，就推給他。

尕寶娃的爸爸一聽，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才讓，突然大哭，鼻涕眼淚抹了一臉。哎喲，尕寶娃的爸爸哭得半天也沒止住。才讓拉住尕寶娃爸爸的手，勸他別哭。尕寶娃的爸爸卻越發(fā)止不住了，他緊緊抱住才讓的手不放。才讓的眼圈也紅了。

好一個爽朗的好口才的人啊，拳打諾扎河兩岸，酒喝三川五鄉(xiāng)沒有對手的壯漢，如今成了這個樣子，唉……

七十八、噫，棒尖!

尕寶娃坐在地邊塄坎上，手里夾著卷煙，正看著遠(yuǎn)處的赤列峰發(fā)呆，突然被一陣“當(dāng)鋃鋃鋃”的自行車鈴聲嚇一跳。他見才讓在地邊支下車子，就趕緊站起來。才讓走到他跟前，數(shù)些錢，砸在他手里：“這是本錢，以后把臉腦放展板了跟上我販雞蛋吧。這個車車本是你爸爸的，我好好大修了一遍，我往他給你已經(jīng)借好了?！?/p>

尕寶娃看看大修一新的自行車，聲音都發(fā)顫了：“那你呢，阿吾?”“我再買一輛舊的。我先問個，你苦吃下哩?”

“苦?哎喲阿吾，我啥苦沒吃啊?苦是能吃下，”他猶豫一下，“不過，我想去找花花哩?！?/p>

“你找她做啥哩?她都不想在城里呆，你去做啥哩?”

“我……那她啥時候回來哩?”

“沒說。你再胡別亂跑了，還是踏踏實實掙點兒錢兒吧。”

尕寶娃不說話了。才讓正想走，尕寶娃忽然看見他腰間的煙荷包，就叫一聲“阿吾”，說外地人喜歡這個，你能不能讓女人們繡上一些，拿到城里賣去?能賣錢。才讓一聽，就在尕寶娃的胸膛上砸了一拳：

“噫，棒尖!”

七十九、旗幟和煙荷包、肚兜等隨風(fēng)飄揚

才讓聽了尕寶娃的建議，買了布料和絲線，組織起一幫土族、漢族姑娘和媳婦，讓她們刺繡。會畫的畫出圖來，會繡的使勁兒繡，按件付酬。

土族刺繡本就是青海的一絕，就像青海的回族人做的面食一樣，沒人能比。土族人穿戴的褲袖、帖彎、肚兜、鞋墊，男人們用的煙荷包、腰帶，女人們用的針扎兒，還有過端午時尕丫頭們佩帶的香包等，都是女人們一針一線刺繡出來的。這一飾品極具民族地方特色和傳統(tǒng)，才讓料定會大受歡迎。

果然，才讓、尕寶娃等人在自行車上懸掛上各種土族繡飾，剛一到車站廣場，很快就被旅游的、過路的搶購一空。后來才讓們的買賣越做越大，連外國人都向他們定購，這是后話。

才讓販雞蛋的隊伍也越來越大。黃海娃也來了。他阿爸黃占才費了大力氣才把他送進(jìn)佑寧寺，可他沒坐上三個月，就跑回來了。問他阿么不當(dāng)阿卡了?他不回答。再問急了，就說在大經(jīng)堂里一坐瞌睡蟲就來。他沒說他想正月花。黃占才去寺院道歉，坎巴活佛一手持念珠一手在胸前豎起施禮：

“這個尕娃的心就收不下，還是不要難為他了吧?！?/p>

黃占才問黃海娃：“好說歹說勸不下，你非要去，費了那么大力氣去下了……你就放不下花花嗎?”他嘆一聲，片刻，他忽然看見兒子的眼里閃著淚花，就把后槽牙磨了磨，“要是才讓家能把婚退掉，我就給你把花花說到家里來，但就怕寶娃家不愿意退?！?/p>

“管他家愿意不愿意的?花花肯定和他過不下去。我知道?！?/p>

“那只要花花別養(yǎng)下娃娃，退婚就是早晚的事兒。”

“我等哩!不過花花現(xiàn)在成下城里人了……”

“那個不怕，她老根子還在家里哩；再說，這兩年我們的錢兒也攢下了些，祁家莊能比上我們黃家的還沒有幾個!”

黃海娃等人的加入，使才讓高興極了。他把曾經(jīng)借海娃的二十塊錢還給了他，然后幫他制辦了販雞蛋的家什，并劃分出收雞蛋的區(qū)域。加人才讓伙兒的還有后來出獄的倉娃。連歲數(shù)比他們大不少的尕雙喜、九天保等都加入了。

每當(dāng)清晨，祁家莊的山路上，一陣自行車鈴聲震響，就有七八個尕娃騎著車子急駛而來。他們的車子后面都掛個裝滿雞蛋的背斗。才讓領(lǐng)頭，尕寶娃、黃海娃、倉娃等人隨后。才讓的車子上插著一面旗幟，上寫：

祁家莊土雞蛋

他的旗桿上還掛了很多有著精美繡飾的煙荷包、肚兜等。

尕寶娃的車子上也插著一面旗幟，上寫：

祁家莊土族繡飾

他的旗桿上也掛了很多有著精美繡飾的煙荷包、肚兜等。

自行車隊急行著，旗幟和煙荷包、肚兜等隨風(fēng)飄揚，非常好看。出了山路，祁家莊的尕娃們你追我趕，從簡易公路漸漸行駛上油亮的柏油大路上。黃海娃一嗓子吼起了“花兒”《倉啷啷令》，大家跟著唱起來。一路鈴聲，一路歌聲：

左面的黃河(嘛噢呀)右面的崖(來嘛噢呀)，

手扶上欄桿者(噗嚕嚕嚕嚕，啪啦啦啦啦，噌楞楞楞楞，倉啷啷啷啷)響(呀)你跳(者)過來(嘛噢呀)，

尕妹是天上的(嘛噢呀)白鴿(呀)子(來嘛噢呀)，

阿哥是鴉鷂者(噗嚕嚕嚕嚕，啪啦啦啦啦，噌楞楞楞楞，倉啷啷啷啷)打(呀)一個(者)旋子來(嘛噢呀)。

這一首《倉啷啷令》，是青海河湟地區(qū)流傳很廣的撒拉族“花兒”。雖說是撒拉族“花兒”，但土族、漢族、回族、保安族等，都非常喜歡。去掉襯詞，歌詞是這樣的：

左面的黃河右面的崖，

手扶上欄桿你跳過來，

尕妹是天上的白鴿子，

阿哥是鴉鷂打一個旋子來。

八十、啥是香巴拉?

這天一早，像往常一樣，祁家莊里自行車鈴聲一陣震響，才讓們的自行車隊就風(fēng)一樣駛向了村外。才讓們路過藏民珠姆家莊廓時，只見金黃的光一閃，藏民珠姆家一百二十多歲的太太阿尼搖著瑪尼從大門里緩緩走出。她依然閉著眼睛念著無聲的經(jīng)。才讓們叫著“太太阿尼”和“太奶奶”，打著招呼。太太阿尼停住腳，手里的瑪尼轉(zhuǎn)動著，金黃的光一閃一閃。她把蒼老的臉龐轉(zhuǎn)向才讓們，忽然睜一下眼睛，輕聲說：“佛爺保佑!”

祁家莊的尕娃們驚訝了，想細(xì)看，卻已經(jīng)沖出很遠(yuǎn)。他們紛紛回頭，再看太太阿尼，卻和以前一樣，依然閉著眼睛搖著瑪尼念著無聲的經(jīng)。

后來，尕娃們都說看見了藏民珠姆家一百二十多歲的太太阿尼睜了一下眼睛，都看到了她黑亮的目光閃了一下。才讓說，他還聽見她說“佛爺保佑”，尕寶娃說他也聽見了。

在房里繡鴛鴦鞋墊的珠姆聽見外面的自行車鈴聲，沒顧得放下針線就跑出來。她握著繡了一半的鴛鴦鞋墊，攙扶住太太阿尼，兩只大眼睛直定定地目送著才讓。

阿媽在房里喊：“哎，哎，線散了一地?！?/p>

珠姆沒聽見。和珠姆一塊跑出來的還有四眼大黑狗，它追著自行車隊跑了很遠(yuǎn)，然后坐下目送著才讓們，直到看不見了，它才“撲嗒撲嗒”慢慢回來。

忽然，珠姆聽見有聲音從一百二十多歲的太太阿尼嘴里傳出來。珠姆一愣怔，以為她在念經(jīng)，仔細(xì)一聽，不是六字真言“喳嘛呢叭咪哞”，而是有著抑揚頓挫韻律的句子：

“當(dāng)陽光照耀在高山頂上給它戴上金冕的時候，三十位英雄弟兄，七位勇將七君子，三位像鷂、雕和狼的虎將們，都如猛虎離了窩，在部屬擁簇下，隊旗招展，背旗飄揚，盔幡和盔纓搖顫，駿馬電馳似的前來集合……

珠姆瞪著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太太阿尼。她念誦的聲音越來越小，珠姆問：

“太太阿尼，你說《格薩爾》了嗎?”

太太阿尼的聲音漸漸聽不清了，珠姆隱約聽見最后好像是“香巴拉”幾個字，忙問：

“太太阿尼，太太阿尼，香巴拉?啥是香巴拉?”

太太阿尼的嘴只是不停地動著，再沒有聲音了。她不停地?fù)u動著放射著金黃的光芒的瑪尼。

珠姆茫然地向遠(yuǎn)處望去，一座云霧繚繞的大山出現(xiàn)在眼前，那是神山赤列峰；再向遠(yuǎn)處望，那是白雪皚皚的神山仙米達(dá)坂。

這時，大個兒拴牢突然從自家莊廓跑出來，攆著自行車隊的鈴聲喊著：“我的尕野雞兒出窩啦!我的尕野雞兒出窩啦!你們看來啊!”

八十一、七月的祁家莊美啊

自行車隊一路急行，“花兒”聲一路飛蕩。

自行車隊出了莊子沒多久，一輛出租車停在了拐向祁家莊的簡易公路上，穿著高貴的土族盛裝的正月花、娜燕和穿著漢族時裝的胖丫頭從車上下來。她們走上一個山坡，極目眺望。

七月的祁家莊美啊。麥田和綠樹匯成一川的綠色，諾扎河翻涌著清波碧浪穿行其中。連綿不斷的厚土山巒上，大片大片的綠油油的麥子、豌豆、大豆，大片大片金黃的油菜花，色彩分明，鮮艷無比；遠(yuǎn)處的青色的赤列峰云霧繚繞，再遠(yuǎn)一些的仙米達(dá)坂白雪皚皚，整個畫面猶如一幅山水長卷。

正月花看著看著，熱淚就下來了。胖丫頭拉著娜燕的手，跳著：“啊喲，啊喲，啊喲……”

忽然，有“花兒”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正月花她們循聲望去，是一隊自行車急駛而來。

倉娃他們也看見了遠(yuǎn)處的正月花她們，但沒有認(rèn)出是誰。倉娃搗一下尕寶娃，就一邊朝正月花她們招手，一邊更加起勁兒地吼“花兒”，尕寶娃等和著：

左面的黃河(嘛噢呀)右面的崖(來嘛噢呀)，

唱著唱著，“花兒”聲停住了。

黃海娃拍一下尕寶娃：“哎，那個好像是花花，還有娜燕?！?/p>

倉娃說：“不是吧?哎，哎，就是，花花，娜燕?！眰}娃對才讓喊道：“阿吾，花花，娜燕?！?/p>

才讓停下車子，望著遠(yuǎn)處的妹子們。

陣陣悠揚而響亮的鴿哨聲在藍(lán)藍(lán)的天空中飛蕩，鴿群在盤旋。

尕寶娃跳下車子：“哎喲，花花，我才想找你去哩，你阿么回來了唦?”他轉(zhuǎn)頭對才讓說，“阿吾，我不去賣雞蛋了?！?/p>

尕寶娃支好車子，朝正月花跑去。黃海娃看著尕寶娃的背影，摸著腰間的小藏刀。才讓看見，伸出大手撫在他的肩頭上。

全文完

1999年12月第一稿

2007年9月第十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