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認(rèn)識的人里面，他是最特殊的一個。那時，我的家還住在柳河村，是在綠樹掩映之中的一座二層小樓。我父親是建筑工地的包工頭，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了，據(jù)說被一輛飛馳而過的摩托車送上了天堂。之所以不敢肯定，因?yàn)槲沂藲q離開家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人們都說可惜了，多好的人啊，說沒就沒了，要不是那天貪杯喝高了，也不會出這么一檔子事兒。這話我信，我父親一向把酒當(dāng)水喝，每次見到他，離老遠(yuǎn)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酒氣。他喝完酒便打我，有時也打我媽媽，用拳頭打、用腳踢，不過癮了，就掄起他那個牛皮腰帶抽?，F(xiàn)在的腰帶都不結(jié)實(shí)，真皮的一般人也買不起，式樣也變了，那個年代特有的巴掌寬的牛皮腰帶也難得一見了。任何東西造假都是喪良心的事，唯獨(dú)劣制的腰帶則是我最歡迎的，因?yàn)榇蠖鄶?shù)狠心的老子都喜歡用它打兒子，質(zhì)量不好的，打在身上也可減輕些疼痛。無奈那時的人心眼實(shí)，腰帶用的全是貨真價實(shí)的純牛皮，并且絕不偷工減料，該有多寬就是多寬。

我從心底里懼怕我父親，看見他總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可能這種怕的情緒里還夾雜著一種類似仇恨的東西，只是那時太小，說不清楚；現(xiàn)在又時過境遷，往事很多都已經(jīng)淡忘了，況且人又早都去世了，還恨個什么勁啊。一點(diǎn)不撒謊，我這人沒心沒肺的，特大度，別說是對自己的親生老爹，就是個不認(rèn)識的，惹了我，我也不會輕易動怒，更不會記在心里。小鋒可能就是由于我有這個優(yōu)點(diǎn)，才成了我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我們倆是柳河村出了名的淘氣鬼，撈魚摸蝦，上房揭瓦，爬樹打鳥，逃課亂跑，無所不為。

兩個野孩子童年的記憶不可能發(fā)生在課堂上，這一點(diǎn)我比誰都清楚。我們班的教室靠近衛(wèi)生角的那張課桌基本上有名無實(shí)，至少在我們讀書時是那樣的。桌堂里總是空空如也，凳子就很少同我和小鋒的屁股親密接觸過。我們倆兒逃課形成了習(xí)慣，就連以嚴(yán)厲著稱的班主任老師也拿我們沒轍，只好放任自流了。開除又不行，我大伯那時還穩(wěn)坐在校長的交椅上沒有下來，總不能拿他侄子開刀吧。有了這把保護(hù)傘，我鬧得就更不像樣子了。

柳河村不大，幾十戶人家臨柳河而居，過著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農(nóng)耕生活。每天清晨，聽到我家的那只大公雞打鳴了，我準(zhǔn)會醒來，一咕碌身從炕上爬起來，迅速穿好衣服，臉都不洗就往外跑。

跑出老遠(yuǎn)了，母親在后面喊：“還沒吃飯呢，去哪呀？”

我頭也不回地甩出一句硬垹梆的話：“上學(xué)去！”

“這孩子，上學(xué)連書包都不背！”母親站在門口嘟囔著。

“別管他，小兔崽子，看你回來我怎么收拾你！”聽見父親在里屋扯著破鑼似的嗓子喊。

收拾就收拾唄，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懶得理他。一溜小跑，穿過村子，向河邊方向跑去，小鋒在那里等著我呢?？斓胶舆吜耍业哪_步慢了下來，邊走邊踢著一塊小石子，嘴里還吹著不怎么響亮的口哨，把身子弄得搖搖晃晃的，好像是一片風(fēng)中落葉，劃著自在的弧線，朝著一個未知的地方飄去。我知道小鋒這個時候準(zhǔn)是站在河堤上撒尿，要么就是拉屎。他這人最喜歡把屎拉在河堤上。有時我們倆兒還會搞個惡作劇，在人們常走的地方挖個深坑，然后把憋了一天的屎啊尿啊都解決在那里，再用枯樹枝在坑口搭個蓋，上面蒙上把野草，最后灑上細(xì)土面。再經(jīng)過一番修飾，讓過路的人覺察不出這是個陷阱。于是便經(jīng)常有人不小心掉了下去，弄得一身臊臭，成為村里的笑談。這時候我們便偷著樂，為自己的暗算得逞而激動不已。我們把這種陷阱叫做地雷，凡打這兒經(jīng)過的都是我們的敵人，是我們炸的對象。

胡大文是第一個被我們暗算成功的人。那天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也許喝了點(diǎn)酒，也許沒喝，反正他這人喝跟沒喝是一個樣，走路總是歪歪斜斜的。他的“家”就在柳河邊上，說是家，其實(shí)就是個用木頭搭起來的窩棚，僅僅為他遮擋一下風(fēng)雨而已。胡大文踩地雷這事本來是不會被人知道的，當(dāng)時并沒有其他人在場。踩中地雷就近在河水里面洗一洗也就沒事兒了，可他偏又是懶得不能再懶的一個人，壓根就沒換過衣服，以至于在之后的幾天里他所走過的地方都飄蕩著一股難聞的氣味。胡大文的懶在村子里已經(jīng)無人能比。要不是他懶，怎么會連地都不去種呢？要不是他懶，怎么會頭發(fā)長得像馬尾、胡子長得像馬鬃渾身上下一年到頭總是臟兮兮的？要不是他懶，怎么四十多歲的人了，連個老婆也討不上，過著單身漢的生活，住著牛棚一樣的“房子”？總之，在村民們的眼里，胡大文就是懶得不能再懶，窮得不能再窮的靠乞討過活的一個人。懶人乞丐胡大文很不走運(yùn)，偏偏被我們兩個小孩子給捉弄了一番，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遍了整個柳河村，也把我和小鋒消化過的食物的余味散布在各家各戶的房前屋后。

懶人胡大文雖說窮得走路都叮當(dāng)直響，卻沒有特別的劣跡，為人也比較隨和，從不招災(zāi)惹禍，就是有點(diǎn)口吃，所以雖是個乞丐，仍然沒有人用“乞丐”二字稱呼他。只是人們一說到他，就一邊搖頭一邊嘆氣；說到他的懶，都顯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來。同那些走家串戶討飯的專業(yè)乞丐不一樣，胡大文是我見過的坐著乞討而并不說討飯二字的唯一的人。說也怪，這樣一種討法，反倒更加引起村里人的同情，人們更愿意主動施舍給他。胡大文每天天不亮就坐在村東頭供銷社門前的老榆樹下面，先將一個破得不成樣子的黑皮挎包放在身旁，打狗用的帶有鐵箍的棍子擱在腳邊，然后瞇縫起眼睛來望天。討飯用的家伙是一個沾滿油漬的鋁制飯盒，盒蓋敞開，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胡大文坐累了，就打起盹來。照例會有人在他還沒睡醒的時候把飯盒給他裝滿，于是照例會在他剛剛醒來，就有一頓雖算不上豐盛卻能填飽肚子的飯菜出現(xiàn)在他面前。有時候，不知哪個好心人大發(fā)慈悲，用輸液用的藥瓶子裝了半瓶酒放在他雷打不動的討飯區(qū)。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胡大文才會破例提前半個鐘頭從夢鄉(xiāng)里跌跌撞撞地走出來。

“好酒哇，好酒！”他把鼻子探到瓶口，奮力地吸著酒香。

施舍者調(diào)侃似地責(zé)問他：“你既然知道這酒好喝，為什么不自己賺些錢來買呢？”

這時的胡大文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是咧開了嘴，露出兩排黃黑相間的牙齒，憨厚地笑個不停。

善有善報(bào)，惡有惡報(bào)，不是不報(bào)，時辰未到。這話說的沒錯。胡大文踩中地雷兩個月之后，我和小鋒故伎重施，在他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又安置了一個“重磅炸彈”。滿以為這一次可以把他徹底搞臭。誰知被他逮了個正著。我們一見事情不妙，拔腿就跑。胡大文在后面緊追不舍，邊追邊喊：“小―王王―八羔子，竟－敢敢－暗算我！”這回口吃得更加厲害了。我們不敢在河堤上跑，只能沿著河邊的蘆葦叢死命地向前跑。我奔跑的速度快一些，眼看就要到了前面的石橋了，小鋒卻被遠(yuǎn)遠(yuǎn)的拋在了后面。跑著跑著，只聽得撲通一聲，回頭一看，小鋒整個身子已失去了平衡，一頭栽進(jìn)柳河中。

“救命??！救命！”小鋒殺豬般地嚎叫起來，兩只手不住地胡亂撲騰。

正值雨季水狂，眨眼之間小鋒就被激流沖到了河心。這可怎么辦啊，我急得手足無措，我們兩個都是地地道道的旱鴨子，即便我跳入河里也不管用啊！我正著急間，說時遲，那時快，一個身影縱身跳入河中。沒錯，是我們的懶人胡大文，他此時正奮力地向小鋒的方向游。他會游泳？而且是用那種我們從來沒見過的姿式在游，絕對不是村里水性最好的漁人伯伯的狗刨式。我被這一幕驚呆了，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

小鋒最終還是上岸了，沒有大礙，只是被河水灌得幾乎暈厥過去。也許經(jīng)歷了生與死的輪回，也許胡大文認(rèn)為這種懲罰能夠抵消我們對他的所作所為，不管怎樣，我們同胡大文之間的恩怨就這樣化解了。胡大文也不再追究地雷的事。落水后的小鋒面色慘白，渾身發(fā)抖，于是在胡大文的建議下，我們破天荒地同意到他的“家里”暖和暖和。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到乞丐的家里“做客”，直到現(xiàn)在，我仍認(rèn)為這段經(jīng)歷對于我的人生起著不可小覷的影響。我們往往對著一個人說，我了解你，但這種了解的深度與廣度究竟達(dá)到怎樣一個程度呢，我們自己是很難做出回答的。當(dāng)我成年以后，流浪在城市與城市之間時，我看到過數(shù)不勝數(shù)的各種各樣的乞丐模樣。他們有的身強(qiáng)體壯，除去衣衫襤褸面色黝黑之外，我竟找不出他們和我們這些人有任何區(qū)別；當(dāng)然，更多的行乞者都是那些肢體不全、行動艱難的人，看著他們的那副慘像，心頭的恐懼與厭惡會使浮起的那絲忴憫之心瞬間便蕩然無存。我只是冷漠地走過。不知為什么，乞丐漸漸多了起來。有人說，這是一群好逸惡勞之徒，乞討不僅僅是他們謀生的手段，而且已經(jīng)上升為發(fā)家致富的職業(yè)。這些專職的乞討者，有些其實(shí)比你我都富裕。

胡大文的“家”的確簡陋得可以。所謂的墻是用一根根圓木并排拼接而成的，有的木頭因年深日久風(fēng)剝雨蝕，早已糟透了，數(shù)不清的螞蟻在那上面爬上爬下；“房頂”苫著稀疏的稻草，一陣強(qiáng)風(fēng)就能把它們刮得無影無蹤。進(jìn)得屋內(nèi)，一種難聞的氣味便撲鼻而來。床倒還像些樣子，只是人坐在上面就會不住地發(fā)出吱吱的響聲，被子似乎有十幾年沒有拆洗過了，被頭黑似冷鐵，綿綿不斷地散發(fā)出一股膄味。我和小鋒不禁捂住鼻子。胡大文可能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舉動，不好意思地笑了。

屋子里竟然還有張木桌，雖然也是破舊不堪。上面放著燭臺，燭臺上還插著半根紅蠟燭，邊上發(fā)著一盒火柴。更讓人意外的是，桌子上整齊地?cái)[放著兩本厚厚的書。我雖然平時最頭疼的事就是讀書，但在胡大文家居然能看到書，這就不能不勾起我的好奇心了。小心地翻開來，一本是《復(fù)活》，一本是《戰(zhàn)爭與和平》，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這是什么書，只是感覺到新奇而已。像我們這些以學(xué)習(xí)為天職的小學(xué)生，對于讀書都是望而卻步，而身為乞丐的胡大文，人們心目中的懶人，竟然都會讀書，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晌疫€是不信他能看懂這些書，沒準(zhǔn)是在哪里拾來的也說不定，他要是真的識字，為何又落得如此的下場呢？胡大文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說道：

“這是兩本好書，我已經(jīng)讀了許多次了。本來我還有許多這樣的書的，可惜，抄家時全被人給燒掉了！你們頭一次來，我也沒什么東西招待你們，這樣吧，我給你們念一段書，好嗎？”

為了證實(shí)我的猜想是否正確，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胡大文開始了他的朗讀。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竟如此動情地讀一本書。從前在課堂上，早晨都要晨讀，我最討厭那種亂轟轟如蜜蜂似的聲音，一聽到讀書聲，我就頭脹得不行?？墒墙裉欤揖贡灰粋€乞丐的讀書聲吸引住了。他是那樣的投入，以至于口吃的毛病也消失了。他的聲音并不好聽，甚至還有些嘶啞。但就是這種聲音，卻如同一股甜美的泉水般，深深滋潤著我的心田，以至于多年以后，耳畔仿佛還有余音環(huán)繞。說句心里話，書里的內(nèi)容我不太懂，可我憑著孩子幼稚的思維也能判斷出來，胡大文真的識字，一個乞丐是編不出來這樣優(yōu)美的文字來的。

沉浸在朗讀快感中的胡大文，不再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他也使我們暫時忘記了他乞丐的身份。那時的胡大文，完全被一種莫可名狀的快樂包圍著，忘我地進(jìn)行著他新的工作，他似乎也以此為最大的幸福，眼中放射出一道奇異的光芒。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停止了朗讀。輕輕合上書本，胡大文重又恢復(fù)了平靜。我?guī)缀跻獙λ文肯嗫戳?，瞪大了眼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天色漸漸晚了，我們要起身告別了，胡大文依依不舍地送我們到門口，還不住地叮囑我們，不要把他讀書的事情告訴給別人，并邀請我們一有時間就去他那里玩。我們相互點(diǎn)點(diǎn)頭，離開了他的小屋。當(dāng)我走上河堤，再一回首，望見了胡大文那個窩棚似的家，那在沉沉暮靄中逐漸隱去的小屋時，卻沒有了往日的寒傖之感，只是少了一縷溫馨的炊煙而已。

白日里的那個胡大文，依然是人們眼中的那個胡大文，垃里垃塌，蓬頭垢面；依然在太陽很足的時候睡著大覺；依然出現(xiàn)在村子里的那個固定的地方；并且依然以乞討度日。人們還是那樣對待他，供他吃，供他喝，供他那些殘羹冷炙、剩飯剩菜，偶爾還有半瓶燒酒。他呢，也還像往常一樣，沉默著接受村民們的賜予，仿佛就是大家合力養(yǎng)活的一條老狗。

而我和小鋒，也依然逃課，依然四處游蕩，依然對家與學(xué)校沒有絲毫的興趣。只是每到黃昏，我們兩人又多了一個新的去處。在一間低矮衰破的小屋里，消磨掉我們的童年，我們的如水般的歲月。

說句公道話，胡大文這個人并非如人們想象中的那樣不可救藥，除了有些懶惰之外，他待人還是比較真誠的。和他混得熟了，他也會時不時地給我們講他的故事，只是以我們不把他的秘密外泄為前提。按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在三十歲左右?guī)缀蹙鸵Y(jié)婚了，而且新娘是個相當(dāng)不錯的姑娘。

“我才不信呢，就你這條件，誰肯嫁給你呀！”我不無輕蔑地撇了撇嘴。

“你你還別別不信，我我這這里還還有一張她的相相片呢！”說完，伸出烏黑發(fā)亮的手就在懷里摸，摸了半天，果真摸出了一張相片。這張相片是我在胡大文家里看到的最干凈的東西，真難為他了，這么多年還保存得像新的一樣。相片上的女人長相還說得過去，就是臉有些大，嘴又太小，除了這些，基本上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來。

“那你們怎么沒結(jié)婚呢？”我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

“嘿，嘿，還不就是因?yàn)槲覒新?！其?shí)這也不是什么大大不了的缺缺點(diǎn)！”

“這還不是缺點(diǎn)，你都因?yàn)檫@個成了要飯的了，還不是缺點(diǎn)？”我和小鋒肚皮都要笑破了。

……

和胡大文在一起真的很快樂，可惜，這樣的快樂時光轉(zhuǎn)瞬即逝。十八歲那年，我被迫離鄉(xiāng)背井走出了生我養(yǎng)我的柳河村，開始了漫長的打工生涯。外面的世界豐富多彩，但我并不覺得外面的世界也同樣精彩。一顆年輕的心，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不停地衰老下去。在困境中，我的腦海中總是充滿了對往昔生活的回憶，尤其是在乞丐胡大文棲身的小屋的那段回憶，始終固執(zhí)地尾隨著我。

小鋒與我走上了同樣的道路，只是我南下，他北上。我們還保持著一定的聯(lián)系。我們經(jīng)常通信。在信中，我們似乎達(dá)成了某種默契，都不再提兒時在故鄉(xiāng)的那段經(jīng)歷，同樣，也不再提及我們的那個乞丐朋友。這種有意的回避直到有一天才被打破，他告訴我，胡大文死了。不是死在柳河村，而是H城。小鋒輕描淡寫地說著這件事，我呢，同樣以平靜的心態(tài)接收了這則消息。我想，可能這個終生為懶惰所累的人終于想通了該以主動的姿態(tài)向這個社會乞討些東西了，所以他才去了H城；可能在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的H城，他再也找不到以前的那種悠閑自在與無拘無束了，因而不快樂了，因而失望了，于是，他就以死亡的方式給了自己一個交待。

于是，他真正成了一個最最幸福的乞丐了。

而我們呢，卻還要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上下求索，乞討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