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講,“活在當下”基本上是一種最不靠譜的生存狀態(tài),因為它預設(shè)了太多退路,每有不爽,就想著到處逃來逃去,最常見的是做懷舊狀,隨便到過去某個年代里找個舊宅子,吟風弄月一番,看上去的確很美。我自己最常發(fā)夢向往回去的年代,就是1980年代。雖說我也考慮過想回到比如菲茨杰拉德小說里的那個爵士樂年代,或貝特魯奇電影里巴黎的1960年代,再或者就是早到蒙元入侵前夜杭州的那個奢靡年代,等等,最后我放棄的原因是,那都是別人的年代,我只能窺視而不能哪怕是生活在其中片刻,想象性經(jīng)驗固然好玩,但過于虛無。
1980年代的十年,我全部都在大學校園里呆著,前四年是讀書,后六年是教書。生活基本上比較簡單平淡而且比較順,和那個大時代里許多跌宕起伏的人生相比,總覺得有點辜負了好時光的感覺。前年國慶節(jié)放大假那幾天,我們一幫20年前畢業(yè)分手的大學同學趕時髦搞了個同學會。理由是當年大家唱《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有約定:“再過20年……”。聚會的時候,個個都喝得爛醉,嘴里嘟囔著“要是能回到當年重來一次有多好”之類的傷感抒情,然后昏昏睡去,然后各自散去。但回到1980年代的念頭沒散,翻來倒去老愛琢磨的就是下面這幾件小事,筆錄于此,權(quán)當回程的路標。
詩歌
在食堂里旁若無人大聲討論美學和詩歌這種事,想來也只會發(fā)生在1980年代初的校園里。我1980年去廈門大學中文系讀書的時候,正趕上朦朧詩大討論的高潮。我雖不懂,但知道就在這個城市的一個安靜小島鼓浪嶼上,住著著名的朦朧詩人舒婷。77、78級的許多才子不僅詩寫得好,而且理論功底扎實,很多人已經(jīng)在“三個崛起”的號召下加入了全國范圍內(nèi)的朦朧詩大爭論,在類似《飛天》、《青春》和《當代文藝思潮》這樣的名刊發(fā)詩歌,發(fā)論文。最令人羨慕的是,他們好象還能經(jīng)常見到舒婷并一起探討詩歌。那時一說到舒婷便覺得有派,我記得謝冕、劉心武等來學校演講時,劉心武當堂背誦了舒婷的《日光巖下的三角梅》,便贏得了長時間熱烈的掌聲。
高年級這些前輩不喜歡在食堂里就餐,而是常常從食堂打飯回宿舍吃,搬把椅子坐在樓道上邊吃邊爭論美學和詩歌問題,聽得我們新生一愣一愣的。聽完之后,我們這幫晚輩就開始把剛才學到的新詞搬到食堂里大聲販賣,大家圍成一桌,大講“意象”、“象征”和艾略特,吸引了不少眼球,也顯得特別有學問。我后來加入系里詩社,該詩社取了個名字叫“采貝”,所以一搞活動就去海邊吹風。詩社里有不少女生,飄著長發(fā),迎著海風朗誦詩歌,簡直迷煞我也。我不會寫詩但好理論,于是專攻詩評,社里搞詩評的不多,我因為常常要熬夜給詩友們的新作做評論,肚子餓得呱呱叫的時候,詩人們便會送上幾塊廈門特產(chǎn)餡餅,很是溫馨。
詩社曾經(jīng)想請舒婷來指導工作,但沒成功。不過,我后來終于還是有機會見到舒婷,那是到了三年級的時候,詩社組織參加廈門市里的一次詩歌朗誦會,是歡迎詩人蔡其矯的,自稱是蔡的學生的舒婷也來了,她上臺朗誦的是蔡老師的一首詩,很有風度。我隔著數(shù)十米遠,手里攥著她的《雙桅船》,最終沒敢上前索要簽名,但能親眼看看時代偶像的風采,已經(jīng)非常滿足了。
舞會
跳交誼舞是上世紀80年代年輕人最流行的交際方式,也是男生泡妞的捷徑。我讀書的時候在班級舞會上學過幾招,但迷上還是工作以后的事情。那時,單位上一到周末必舉辦舞會以活躍群眾的業(yè)余文化生活。至少有兩年時間,我們一些常在一起玩的哥兒們一到周末,常常是白天聚在一起,對照交誼舞指南上的招式苦練舞功、切磋舞技,夜色降臨便錦衣華服出動,最后是大汗淋漓精疲力盡歸巢。舞場上,除成雙成對結(jié)伴而來的以外,男女大致分為兩個陣營,燈光閃爍間隔著場地頻頻踅摸著十幾米之外的女生,然后舞曲一起,便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直奔目標行禮邀舞,一曲舞畢又各自回到各自地盤。我們幾位水平相當?shù)膊煌g(shù)業(yè)有專攻之理。我專攻華爾茲,每有蹦擦擦節(jié)奏響起便是我大出風頭之時。不過大家最爽的還是迪斯科,那兩年舞場上最流行的迪斯科舞曲是《梅蘭梅蘭我愛你》《巴比倫河》《阿里巴巴》這樣的曲子,舞者邊舞邊唱,那叫一個爽。
1986年新年之夜是我們的高潮,大家一個通宵在不同單位的場子間連續(xù)趕場達5場之多,最后是一個小范圍內(nèi)的燭光舞會,浪漫得不行。就在那晚,我們一哥兒們看上一個女孩,便警告我們別壞他的事,到了四五點鐘的樣子,突然發(fā)現(xiàn)這兩人不見了。最后散場出門一看,漫天已然泛出一片魚肚白,而墻角避風處,這對鴛鴦緊緊相擁如一尊雕塑。兩個星期后他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半年后我們給他們鬧了洞房,20年后的今天,老倆口生活在佛山,據(jù)說常常手拉手去菜場買菜。
毛片
從偷看家里的《赤腳醫(yī)生手冊》,到借著路燈的昏暗燈光琢磨法院布告上強奸犯的犯罪行為細節(jié),到一伙人對著計劃生育宣傳片起哄,再到全班男生流水作業(yè)傳抄《少女之心》,我們這幫人的性啟蒙就是這樣開始了。不過,和這種小打小鬧相比,現(xiàn)在想來,1986年一幫人第一次看毛片未遂的經(jīng)歷實在驚心動魄。那年冬天,一朋友說搞到一盒黃色錄象帶,但因為錄象機很少見,便拉我去找機子。我找到另一個朋友,他有一從非洲某國搞援建回來的表哥,家里有全套高檔電器設(shè)備。一天下午按約定時間我們?nèi)司o張萬分上門,卻發(fā)現(xiàn)朋友表嫂在家,大家在他家假裝聊天但女主人就是不走,于是表哥讓我們在樓下等著,他會趁老婆不注意時把錄象機偷出來給我們另外找地方看,我們?nèi)私辜比f分地在寒風中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等到了抱著錄象機的表哥下得樓來,可此時天色已黑,各家大人都已經(jīng)下班回家,誰家都不方便。于是我們四人騎車在城里瞎逛,到處鬼鬼祟祟地敲別的朋友家的門,兩三個小時下來地方仍然沒找到,但這個看毛片自行車隊的規(guī)模已經(jīng)達到10人之多,極其壯觀。大家一路上心急如焚地騎行,還興奮地交流著聽來的或瞎編的色情趣事。就這樣,我們從中午開始忙活一直到晚上10點來鐘,大家終于饑寒交迫,精疲力盡,這個計劃最終還是以失敗收場。
下海
1986年前后,我發(fā)現(xiàn)平時一幫朋友聚在一起,抽著一塊錢的“大前門”香煙,聊得最起勁的話題就是誰誰誰辭職下海了,誰誰誰又靠著什么特別路子發(fā)了一筆。當時的流行語是“十億人民九億倒,還有一億在思考”。蠢蠢欲動的我不想總是思考。那年我在國家體委的一個同學來南昌看我,見我小日子過得不怎么樣,便起同情之心,說是手頭有一批白糖,俏得很,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可以優(yōu)惠讓給我8噸。當時的一個條件就是立刻拿出幾千塊的定金或在三天內(nèi)找到下家轉(zhuǎn)手。他幫我一算,如果成功,立即就有將近2000塊錢的進帳,我當時一個月的工資才70多塊,哪里拿得出幾千塊定金(我工作兩年來每月上繳30元給老媽幫我存著,說是要娶媳婦用的,動不了),于是只好瘋狂找下家。那時家里連電話都沒有,只好到我們系里辦公室,一邊裝著跟人聊天,一邊偷著打電話聯(lián)系客戶,一開始感覺特別好,我聯(lián)系的人幾乎個個熱情高漲勝券在握而且好象都神通廣大,這讓我自信心爆棚,儼然一副闊佬派頭,竟然買了7塊錢的“阿詩瑪”煙顯派,但是幾天下來卻沒成一單。正當我覺得不知道該怎么在同學面前交代的時候,他倒先不辭而別了。類似這樣的下海經(jīng)歷在那兩年還有過幾次,比如倒彩電,倒皮草,均無建樹。倒是我教過的一個成人班的學員,家里在城中“小香港”商業(yè)街上有攤位,聽說我在廣州有做生意的親戚,主動找我引薦。后來他有半年時間通過我親戚這條線從廣州高第街和深圳沙頭角進了不少牛仔褲、折疊傘和旅游鞋一類的東西,作為酬勞,我一共好象從他那里得到過將近200塊錢和一條牛仔褲,這也是我最早的牛仔褲。
發(fā)燒
我在1984年工作的時候家里買了臺很大的紅燈牌單卡錄音機,我用這臺機子開始了我的古典音樂發(fā)燒歷程。因為大學時在一個很有風度的老師家聽過一兩次貝多芬和老柴,覺得很高雅,畢業(yè)后就開始找盒帶聽。當時市面上能見到少量廣州太平洋影音公司的古典音樂盒帶,5塊錢左右一盒,能見到的我基本都買了,有20多盒,都是些常見的大路貨,但大量收藏還是從調(diào)頻節(jié)目里自己錄制。先是買一份《中國廣播電視報》,把節(jié)目單上要錄的曲目劃上勾,除非要上課,到點了基本上雷打不動地守在錄音機邊,放入空白帶,準時按下“Re”和“Play”兩個鍵。手頭寬點的時候就買3塊錢一盒的TDK空白帶錄,手頭緊就用國產(chǎn)“鸚鵡”和“ZZZ”替代。就這么幾年下來,我有了600多盒古典音樂磁帶。1980年代后期,城里外文書店突然有了中圖公司進口的國外原裝古典盒帶賣,因為價錢太貴,最便宜的是10塊,貴的有20多的,我每月只能買進2-3盒,其他盒帶都沒了,但這批30多盒收藏現(xiàn)在我還留著,基本上霉得沒法聽,只作為紀念。
我當時系里一個前輩同事也發(fā)燒,他是一個單身漢,比較有錢些,藏量豐富,設(shè)備也好(是一架夏普的組合機,90年代初他換成天龍功放、先鋒CD機和KEF音箱)。當時也聽說一些萬元戶玩發(fā)燒,設(shè)備動輒萬元以上,我們當老師的沒法跟他們混,只能走形而上路線,禮拜天的時候,一些真假發(fā)燒友常聚前輩家中,一邊吃著蜜餞蛋糕甚至蓮子木耳,喝著毛尖龍井,抽著牡丹或阿詩瑪,一邊若有所思地聽古典音樂,談美學哲學,簡直就有過貴族生活的感覺。前輩后來結(jié)了婚,我們?nèi)サ镁蜕倭?。他?998年去世時我已經(jīng)離開南昌,據(jù)說他1000多盒盒帶、300多張正版CD和100來張黑膠的收藏被家人用很低的價錢賤賣,想來不免唏噓。
盜版
1988年的時候,我干了件很荒唐的事情,就是差點加入中國最早的盜版書商行列。那前后兩三年我和武漢的一個大學同學有頻繁通信。他是我同學中最早下海做買賣的一批人中的一個。據(jù)他說不做公務員而改做買賣的原因是,一次夏天去北京拜訪我班因做買賣而最早富起來的同學,同學拉開冰箱,問了句“可樂還是啤酒”就把他的全部從政理想擊垮。那一陣,他倒著洗發(fā)水,卻從柏楊、瓊瑤這些正流行的臺灣作家的大陸出版物上發(fā)現(xiàn)了商機。他知道我對港臺的東西略有所知,便攛掇我找?guī)妆九_灣原版書,他負責買書號在內(nèi)地推出。收入六四分賬。那時侯根本沒有版權(quán)一說,于是我花高價托香港親戚買來龍應臺的幾本書,覺得一推出絕對不下于柏楊。因為書來之不易,便沒有直接把書寄去武漢。正好我要去北京參加一個后來據(jù)主辦者說是由索羅斯“量子基金”贊助的“影視文化研討會”,坐火車途經(jīng)武漢。于是便寫信告訴他我的具體行程,到時候我?guī)蠒?,他約上書商,一起在火車站的月臺上見個面,先預支點書款給我,然后再簽個字據(jù)一樣的東西。車過武昌站時,我下了車,人流中翹首以盼,直到火車啟動,也沒有把我的客戶盼來。我?guī)е切┠曜詈笠粋€破滅的發(fā)財夢一路惆悵北上京華,后來通信才知道,他收到我的信已是我路過武漢的第二天了,他托北京朋友轉(zhuǎn)告約定回程見面的口信沒有帶到,而事實上,當我得知他為這次見面已經(jīng)準備了2000塊錢的預付款時,我只能感慨自己沒財運。幾個月后傳來中國加入《伯爾尼公約》的消息,我的盜版發(fā)財夢也就徹底破滅了。幾年前,我看見書市上賣得不溫不火的《野火集》,心里只能惡狠狠地想:要是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