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默北第一次遇到蘇清揚的時候是十七歲。那一天剛好學(xué)校櫻花開了,那一天剛好她在音樂教室里彈琴,那一天她剛好在中午穿過空無一人的校園回宿舍,那一天剛好是新生報到。很多年之后喬默北都在想,是Canon帶她找到了那一個人的。
一
2002年的夏日炎熱無比,喬默北頂著烈日來到學(xué)校,陽禧城溫?zé)岬暮oL(fēng)帶來粘濕的咸味緊貼著皮膚。諾大的校園她吃力地拖著行李穿越操場好不容易到達(dá)教室,通紅的臉散發(fā)著灼熱的氣息。辦完注冊手續(xù)又跟著人流去拿宿舍號,看著蜿蜒的長蛇陣,她用力地在太陽穴擦了點滴精油,默默地在僻靜的角落里坐下。
后來,她走到最為偏僻的南樓忽然聽到一陣鋼琴聲,Canon in D Major。那么熟悉的聲音,流暢地在耳朵里徜徉,清脆的鋼琴聲像是一只柔軟的手,輕輕敲擊心臟。喬默北就這樣呆呆地坐在樓梯間,把臉放在手心里靠著墻,一遍一遍重復(fù)地聽著。這是一首緩慢的曲子,她聽得入神,卻覺得彈琴之人心中不可承受的一聲嘆息,所有不言而喻的沉默被一雙手敲打地骨節(jié)分明。喬站起來向樓上走去,鋼琴聲已然停止,她遵循著直覺拾級而上。走到六樓最后一間音樂教室門外,她看到了一個白色的身影,趴在鋼琴上,白色的襯衣勾勒出突兀的肩胛骨,像一對蝴蝶的翅膀。喬并未過多停留,娓娓一笑,轉(zhuǎn)身離開。
拿到宿舍號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是最后一間了,四個人住在一起,有廁所、兩個盥洗臺,床下面是寫字臺。她走進宿舍得時候看到已經(jīng)有兩個人搬進來了,自己是三號,靠近窗戶,外面不知是誰留下一盆矮小的羊齒植物。兩個女生看到有人進來,都只是沖她笑了笑,喬回敬一個略帶真心的笑容,歸置起自己的行李來。晚上獨自去吃飯,食堂的人很少,基本都是新生好奇而新鮮的面孔,顯得幼稚而天真。快要熄燈的時候回到宿舍才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喬洗完澡爬到床上,靜靜地看著白色的蚊帳,熏香的氣味如同半首催眠曲,她恍然間又聽到那曲Canon in D Major。半夜的時候下床喝水,忽然看到對面站著一個人,她愣在那里一言不發(fā),他們在黑暗中對視許久,那是一雙非常亮的瞳仁。喬終于忍不住開口,
“你是誰。”
那人淡淡地回答:“蘇清揚。你呢。”
“喬默北。”
“這樣。”
喬有些不悅,坦白從寬,這人真不自覺?!斑@么晚你來這里干嘛。”
那人仿佛帶著笑意,“我是第四號?!?/p>
喬有些意外,不過很快又捕捉到新的問題?!熬退隳銇硗砹税?。那你干嘛還不開燈呀。喜歡捉迷藏?童心未泯?!?/p>
蘇清揚確實是笑了起來,“唔,我嚇倒你了吧?!?/p>
喬忽然覺得黑暗中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眼睛里有落入了點點薄光??諝饫餄駸岬氖顨鈯A雜著草木灰緩緩涌動,她忽然喪失了困意,和蘇面對面地沉坐,她們一句一句斷續(xù)地說話。喬手里握著的水已經(jīng)有了溫度,外面的天空一點一點通透起來,蘇忽然說,“喬,我們?nèi)タ慈粘霭??!眴棠钡纱罅搜劬τ致謴?fù)原狀,她站起來笑得露出粉紅色的牙床,“蘇清揚,我以前發(fā)誓一定要和最愛的人一起看日出,現(xiàn)在可算是便宜你了?!碧K清揚呵呵地笑起來,拉著她往外走。
陽禧是坐落在沿海的小城,從市區(qū)到海邊也只有一兩個小時而已,蘇清揚披著一身薄汗終于到了海邊。喬默北興奮蹬掉鞋子,白色的細(xì)沙掩過腳踝,深藍(lán)色的海水帶著咸味卷起了女孩子如海藻一般的長發(fā)。那一串細(xì)密的笑聲鋪灑在白浪之下,天空鑲著青色的花紋,濃烈的朝日噴薄而出。蘇清揚看著身邊的女子,正望著自己,笑靨如花。
城市的環(huán)境被反復(fù)踐踏,四季的界限已經(jīng)模糊。喬默北穿得像一只熊,抱著暖手爐哆嗦著在桌前看書。蘇清揚依然不務(wù)正業(yè)地套著第一百零一件黑色毛衣和破牛仔褲坐在床上撥弄著吉他,宿舍另外兩個女生早早地打扮一新去約會,外面又開始飄落小雨,蘇從床上一躍而下,用一床小毯子將喬裹住,喬笑稱這是老奶奶的披肩。兩個人在寢室里打鬧不休,喬忽然趴到在書桌上,蘇扶著樓梯微微喘氣,喬問她,蘇,我們是否會一直這樣下去呢。蘇微笑,只要你愿意。我隨時奉陪。喬默北靜靜地說:“蘇。抱抱我吧。我真的很冷。”蘇撇撇嘴以示輕蔑,從后面環(huán)抱住她的腰,忍不住地低呼,“喬,你那樣瘦?!眴滩恢每煞瘢馗惺苌砗鬁嘏纳眢w慢慢地有了睡意。
二
2003年的夏日被樹上的蟬鳴拉得很長,日光昏暈,月色傾城。喬默北喜歡上高年級的學(xué)長,一個干凈清瘦的男子,臉頰處有小顆黑痣,總是用很多時間沉默,成績優(yōu)異。她每晚回來的時候身上都帶著濃密的植物氣息,蘇總會涼上一大杯水在宿舍里等她??粗龔臐庵氐囊股镒叱鰜?,笑一笑,大口大口地喝水,喉嚨上下翻動,身體內(nèi)部發(fā)出水流的聲響。喬總是要抱一抱蘇,然后上床睡覺。蘇已因為清俊的容貌和能力在校園里嶄露頭角,很多人都知道蘇清揚在學(xué)生大會上的盎然意氣,更多的人都知道喬默北是她最要好的朋友,那種好的近乎寵愛的感情如果真的只是朋友的話。
喬會跟蘇說戀愛皺褶中那些細(xì)微的事情,有時因為和他吵架回來伏在蘇的肩頭哭泣,那些不能跟情人說的話,最脆弱的時候總是你在我身旁說著,我懂我真的懂。那么不管你是否真的懂,我都可以放心地把眼淚交給你保管。盡管反反復(fù)復(fù)地罵他,但又不能離開他,你從不取笑,謝謝你聽我說那些不能跟情人說的話。蘇一直說喬是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可內(nèi)心天真能夠被人原諒和疼愛。喬很認(rèn)真地對蘇說,謝謝你與我分享著這些秘密,謝謝你讓我變得寬廣。蘇只是微微一笑,抖落一地?zé)熁遥p輕地?fù)磉^她。喬生日那天偷偷溜出去和他看煙火,回來的時候?qū)嬍依锊⒉灰娞K的身影,她微微有些失落,是習(xí)慣了每次回來那杯涼涼的水還是習(xí)慣了那個人在黑暗中白色的衣衫。
喬默北坐在樓梯上拆開那些包裝精致的禮物。有書,圍巾,水杯,還有他的水晶腕鏈。不知為何總覺得興味索然,微微的酒意泛濫上來,竟是靠著扶手昏昏睡去。那是一段很長很慢的夢境,她看到兩個女孩子的背影,穿越過清晨的無人馬路,前面是藍(lán)色大海。喬展露笑顏,那是自己和蘇呢。忽然有一股溫暖襲來將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她睜開眼睛看到蘇的臉被昏暗的燈光切割成一個光滑模糊的輪廓,一種熟悉的氣息仿佛氤氳的水霧朦朧起來。蘇微嗔,“喬,為何不回去睡覺,坐在這里干什么,你穿得那樣少?!眴倘嗳嘌劬Γё√K半是撒嬌半是委屈地嘟囔,“你不在嘛,我要等你回來。”蘇怔了一下,騰出手摸摸她的頭,眼睛里有一圈溫柔的光。她從背后拿出大捧干燥的紫色鳶尾,“喬,生日快樂?!?/p>
她們像初識時那樣坐在樓梯上說話,蘇第一次說起自己的事情,她的家庭她的生活她被磨礪出來的堅強,喬像貓咪一樣縮在她的懷里,十指相扣,把蘇的每一個字放到心里細(xì)細(xì)咀嚼。喬用力地抱住她,低聲說,蘇,你總是那樣逞強。蘇笑一笑,喬,我除了堅強一無所有。沒有地方可以讓我退讓,沒有地方可以讓我安眠,你親愛的蘇必須不停向前永無止境。蘇清揚站起來牽著喬下樓去,喬亦不問去向,她明白蘇會一直在前面牽引著她,無需擔(dān)心。
蘇清揚輕松地翻過宿舍得大門在外面等著喬,喬有些膽怯地坐在頂端絞著手指內(nèi)心激動。蘇仰著臉輕聲地喚她,小默小默,來我這邊,我會接住你的。喬驀地想起童年時的滑滑梯,哥哥在下面亦是這樣喚她,叫她下去。她緊緊閉上眼睛義無反顧地往下跳,風(fēng)呼呼地拉扯著女孩子白色的裙裾,像一朵美好的百合花,惹得薔薇暗香四伏。一聲清脆的尖叫劃破沉靜的夜空,然后是重物墜地的悶聲,宿舍阿姨還沒來得及打開門抓住肇事者,兩個女孩子輕快的背影已經(jīng)快速離開,越過了黑影幢幢的教學(xué)樓,被夜色溫柔地消抹了痕跡。
蘇清揚彈了整夜的鋼琴,喬坐在她身旁迷迷糊糊地睡去,蘇看著身旁的女孩子安靜的睡臉,內(nèi)心沉淀,她停下來從口袋里抽一根香煙點燃,煙草在封閉的空間里流動,一個冰涼的吻一個擁抱一曲彈不完的鋼琴曲。
三
2004年的夏日很多人匆忙而過,被各種交通工具帶到更廣闊的城市,有人的愛情剛剛夭折。
那天的校園顯得空蕩寧靜,蘇清揚抱著籃球帶著滿身熱氣回到寢室看到喬坐在窗邊,桌上涼著大杯清水,那束鳶尾被掛在窗下像一具干燥的尸體。她把球放到床下坐到喬對面,習(xí)慣性地點燃煙草。喬伸手掐滅煙頭,趕她去洗澡,蘇哭笑不得地被推進衛(wèi)生間,懶洋洋地敲門,“小默,我得拿換洗衣服和毛巾吧?!眴淘谕饷妗翱┛钡匦ζ饋恚瑥拈T縫遞進東西,蘇迅速洗完澡,擦拭著頭發(fā)看見喬默北剛好接完電話,神色平靜。她默默走到蘇身后替她吹干頭發(fā),拉著她的衣服像小孩子一樣懇求,“蘇,今晚我們?nèi)シ艧熁ò?。?/p>
她們逃掉了晚自習(xí),來到海邊。盛夏的大海像深黑色的寶石一樣反射著清冷的月光,喬快樂地?fù)]舞著仙女棒在沙灘上奔跑,鞋子被遺棄在一邊,一串清晰的腳印踩亂了水浪。蘇呵呵地看著她歡喜的樣子跟在身后,喬快活地低聲尖叫,將手里點燃的煙花高高拋起,微弱的光澤如流星劃過,冰涼的灰燼沉墜在海中。放完煙花喬累的坐在地上不肯走,蘇蹲在她身邊,喬靠在她的肩頭緩緩地問,“蘇,你可以比我的愛情更長久?!碧K笑起來,轉(zhuǎn)身將喬整個摟進懷里,親愛的小孩,我什么都懂,那么你可以借我的肩膀大哭一場,然后好好生活。喬默默地垂淚,她哽咽地說:“我是那么寂寞。我是那么想要自由?!?/p>
夜晚的城市參雜著海風(fēng)的腥味糾纏著女孩子的長發(fā),她們這樣安靜地在沙灘上坐了整夜。一只好奇的螃蟹從腳邊爬過,聞到咸而溫暖的氣息,那是一幅美好的畫面,誰也看不清楚誰的悲傷,誰都看不明白誰的軟弱,誰都看不出來誰的心情。那是我們最后的夏天吧,最委屈的時候最快樂的時候最寒冷的時候最脆弱的時候,都是你陪著我迎著風(fēng)雪歌唱。只是,那時的我年輕而盲目,卻不懂得你的疲憊,不懂得你眼里深埋的白色憂傷。
后來她們都長大了,她們也都在夏日的陽光里對彼此說了再見。時光靜如暗河,承載著我們年少時的心情浩浩蕩蕩地奔向遠(yuǎn)方。再后來她們都結(jié)婚生子,臉上有了細(xì)細(xì)的皺紋開始喜歡坐在藤椅上沐浴著陽光回憶著年少。
陽禧城座落在大海邊,日光照耀著屋頂,深藍(lán)的海水席卷沙灘上海螺的空殼。誰與誰不能言說的故事被慢慢雕刻成時光,柔韌地密布在沙粒中。那些揮舞著鉗子匆匆而過的小獸們大概還記得,那時的夏天,一個女孩載在一個女孩趕著夜幕去看海,一個女孩趴在一個女孩的肩頭哭泣,一個女孩獨自坐在海邊用手指一遍一遍書寫同一個名字,一個女孩獨自坐在海邊反反復(fù)復(fù)地想念著那個帶給自己紫色花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