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回家,無意中發(fā)現(xiàn)父親居然有本“葵花寶典”——那是本《皇歷》。難怪每到新年前,父親總要設法買一本,誰知他卻在《皇歷》上記流水賬了:全是兒子們某月某日誰來看他,用了多長時間,說的什么話題,瑣碎而具體。那一刻,我的心針剌般痛疼而又震驚。父親是真的老了,無時無刻都盼望子女們?nèi)タ此闼奶?,說說知心話兒,他真的是太孤獨了!
印象中,父親向來是嚴厲的化身。遇事認真,不茍言笑,是堅強、標準的男子漢,天大的事也壓不垮他!自小到大,父親從未、甚至不懂得與子女們溫柔說話,從而也造成我們五兒一女的共同錯覺,認為父親生性如鐵,不需要兒女情長。誰料想,母親8年前去世后,父親仿佛一夜之間衰弱了,變得婆婆媽媽,只想有人陪他。
我這天回家,父親正在二樓陽臺與三樓的樓頂花園澆花。他搬過一盆正開花的仙人掌,以前所未見的誠懇對我說:“老大,有件事說出來你可千萬別恨我——你10歲那年,因為淘氣,我打你,你拼命往外跑,我跟著追,從西門灣底追到橋頭,到底痛打了你一頓。當時,我家對門就是縣農(nóng)業(yè)干校,正開縣四(級)干(部)會,有人就寫了我一張大字報,說‘對門本姓陳,善萬是他名,為人太粗暴,打壞了新中國的小主人!’40多年過去了,這張大字報始終在我眼前晃動,感覺一天也沒忘記過,想起來當年太嚴酷,總覺得對不起兒子。老大,你可一定要原諒我??!”我哈哈一笑道:“有這事?我早都忘了,您老就別記在心上了!”
上世紀50年代初父親參加工作時,曾任一家企業(yè)的主任會計,因愛好文藝,未請示領導,擅自作主為單位安了有線廣播,被單位開了批斗會。父親一氣之下,連報告也沒打,就自炒魷魚回家了。一直到粉碎“四人幫”前,長達23年沒有工作,全靠地下活動(無證商販)作貨郎,到七八十里外的深山老林我外婆家那一帶的山村去賣小百貨,肩膀由于挑貨擔,一年到頭都脫皮、紅腫、起繭。這期間,我三弟直至六妹相繼出生,加上祖母、母親,家里9口人吃飯,可想而知,父親幾乎連骨頭也累斷了!父親說起來總有種不堪回首的神情。
后來,與父親一起澆完了花,我問他:“你一直販運水果十幾年,別人早就發(fā)了財,你怎么一分錢積蓄也沒有呢?”父親說:“我到山東收蘋果,到江西收橘子,最見不得果農(nóng)說好話,他們幾句大伯伯、大爹爹一喊,不夠等級、檔次的,我也都收了,果農(nóng)們一年累到頭,也夠辛苦的,我從來不忍心去扣他們秤賺黑心錢;回到家賣給當?shù)匦∝?,在秤上他們總占我的便宜,價錢也總被壓下來。這樣兩頭占,哪能賺到什么呢?我知道兒女多,老了自有你們養(yǎng)!”
我開玩笑道:“如此說來,您對兒女的心,比對外人還要硬呢!”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