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全敦煌詩;敦煌文學;敦煌詩歌校勘整理;張錫厚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8)03-0064-04
2006年,作家出版社推出了皇皇20大冊的《全敦煌詩》,這是近年來敦煌文學文獻整理的又一重大成果。本書的顧問是著名學者周紹良先生,主編是著名敦煌文學研究專家張錫厚先生,而我則忝列副主編。這些署名是書出版后我才知道的,現(xiàn)在周、張兩位先生都已作古,我有義務把我知道的這套大書的編輯情況作一說明。
張錫厚先生是當代全力研究敦煌文學的少數(shù)學者之一,他在敦煌文學研究方面的建樹是多方面的,毋庸我評述。從1980年出版《敦煌文學》起,他先后向?qū)W術界奉獻了《王梵志詩輯校》、《王梵志詩研究匯錄》、《敦煌賦匯》、《敦煌本唐集研究》、《敦煌文學源流》等數(shù)以百萬字的敦煌文學論著。
《全敦煌詩》是張先生最后奉獻給敦煌學界的一件禮物。本書的最初編輯緣起我不知道。2001年初,張先生請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的青年教師秦丙坤同志承擔《全敦煌詩》中《詩經(jīng)》的校輯工作,秦丙坤是我和趙逵夫教授的研究生,所以張先生又給我寫信,要我給丙坤同學做指導。但過了大半年,張先生又給我寫信,說秦丙坤同志要去攻讀博士學位,請我承擔??倍鼗捅尽对娊?jīng)》的工作,說《全敦煌詩》是周紹良先生親自負責的,讓我參加也是周老的意見。我當然不能推辭了,因為在此之前,我曾仔細閱讀過潘重規(guī)先生《敦煌詩經(jīng)卷子研究論文集》,并對照新出版的圖錄本初步校讀了敦煌寫卷中抄錄的200多首詩篇,撰寫了《敦煌(詩經(jīng))寫卷的文獻價值》,提交1999年在桂林召開的《詩經(jīng)》國際學術研討會。所以接受了任務后,我的校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為了在古籍整理實踐中培養(yǎng)研究生,我還讓李江峰、武漢強、李莉三位研究生參加校錄工作。2002年8月,我便把敦煌寫卷《詩經(jīng)》的稿件全部寄給張先生。2004年4月,我去山西晉城參加山西大學文學院主辦的“先秦文化與中國歷代文學研討會”,張錫厚先生也參會,并帶來了《全敦煌詩》的校樣。他說,作家出版社曾請吉林大學的專家把書稿審查了一遍,改正了原稿的諸多錯誤。
回來后我看清樣,發(fā)現(xiàn)問題,隨時向張先生提出。比如5月8日致張先生信說:“參校本中阮元??痰摹睹娬x》,簡稱‘正義本’,這個簡稱似乎不妥。我的原稿上叫‘今本’,當時也考慮過,確實欠周。但‘正義本’是經(jīng)學史上一個重要而常見名詞,阮元《??庇洝贰⒍斡癫谩对娊?jīng)小學》、高郵王氏的著作及孫詒讓《十三經(jīng)注疏??庇洝吩娊?jīng)部分都有叫‘正義本’者,都是指孔穎達當時校定的本子,這個本子在當時是不錄經(jīng)、傳、箋的。所以,我考慮我們參校的《十三經(jīng)注疏》本叫‘阮刻本’更確切些。電腦上改時很方便,只要將‘正義本’替換成‘阮刻本’即可,但千萬不能將‘正義’替換成‘阮刻’?!贬槍η鍢又邪阉鬃忠宦筛臑橥ㄐ凶值那闆r,我也提出了不同的意見:“本書用通行字更換了敦煌寫本上的俗字和異體字,我覺得還應當保留一些。我認為我們的校錄本不僅要為文學文獻研究的人提供一個好本子,也要為語言學研究的人提供可靠的本子。而俗字、異體字是語言學研究的珍貴材料。當然校記中有說明,但在正文中反映不出來,總是缺憾。”(5月28日信)對于作者小傳,我也提出校錄本太繁瑣,太占篇幅,是否可以簡明一些,比照《全唐文》、《全唐詩》的作者小傳略微長些即可。凡是我的意見可取的,張先生都采用了。2005年3月,張先生來蘭參加敦煌石窟保護研究基金理事會,期間我請他到西北師大做學術報告。我問起《全唐詩》的出版情況,他說正在校最后一次,作家出版社領導很支持,應當沒有大問題。2005年4月13日,張先生來信說:“近接出版社通知,要我們提供作者名單及身份證號碼。務請盡快告知閣下及秦丙坤、武漢強、李莉、李江峰諸位身份證號碼?!?月20日,是我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信中說他很快去美國探親,《全敦煌詩》的未盡事宜等他回國后再處理。
2005年7月17日早上,我的研究生打電話,說郵箱中有一封信(他有我的信箱密碼),告知張錫厚先生去世了。我堅決不相信,肯定是看錯了,是張老師告訴我周紹良先生過世了吧,他那么大的年紀,又有病在身,駕鶴西歸,在情理之中。但當我打開郵箱時,確實看到了張師母徐佩華女士的信,說張先生已于7月13日去世。匆匆給師母徐佩華女士打了電話,匆匆給蘭州的敦煌學界同行通報了噩耗,又匆匆受委托代表甘肅敦煌學會及蘭州同仁給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發(fā)了唁電:“驚悉張錫厚先生不幸逝世,深感悲痛。錫厚先生二十多年來孜孜不倦地從事敦煌文學研究,在敦煌文學的諸多領域,尤其是在王梵志詩、敦煌賦、敦煌唐集等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他是一位敢于在荊棘中尋找道路的學者,他善于披沙揀金,爬羅剔抉,發(fā)掘佚文,篳路藍縷,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這幾年他把全部心血投入到《全敦煌詩》的編輯出版工作中,嘔心瀝血。大著尚未出版,他竟永遠離我們而去。他的去世,是我國敦煌學界的一大損失。他的著作永存,他的精神不死!”
這以后好長時間沒有《全敦煌詩》的消息,期間,徐佩華女士曾來信問及《全敦煌詩》的事,我曾這樣回信:“您說《全敦煌詩》進展的事,我一點不掌握。責任編輯是哪位先生,我也不知道。我想,您盡快同周紹良先生聯(lián)系,他是主編,但年事已高,又身患重病,怕有不測。編書的來龍去脈他應清楚。另外,可同中華書局的柴劍虹先生聯(lián)系,他是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的秘書長,可就張老師去世后如何處理的事聽聽他的意見?!?2005年8月19日)我寫信的時候,周紹良先生已在彌留之際,他是8月21日去世的,根本不可能就《全敦煌詩》出版的事發(fā)表意見了。
2006年暑假,朋友打電話給我,說他見到《全敦煌詩》了,而且我是第一副主編。我非常驚愕:張先生生前從未告訴我讓我做副主編呀。所以當蘭州古籍書店來了第一套《全敦煌詩》后,我立即前去翻看。打開箱子,從第1冊到第20冊急匆匆翻了一遍。印刷裝幀非常精美,內(nèi)容豐富,敦煌寫卷中的詩歌類作品,包括俗詩、歌訣、詩偈、頌贊,全部囊括其中,一套在手,可以盡覽敦煌遺書中的詩歌作品,其中很多作品是傳世文獻所沒有的。滄海遺珠,粲然盈矚,有功于學術界,自是不待言的。而13800元的定價則讓我倒吸了一口氣,誰能買得起呀!作家出版社和責任編輯王忻先生為此書付出了極多的心血,敦煌學界應當向他們致敬!
但我粗粗地感到這套大書確實有沒有完成的嫌疑,張先生走得太急了!
首先,書前應當有一篇序言或者前言,陳述敦煌詩的價值和本書的編輯情況。不然,顧問、主編、兩位副主編、兩位特約副主編各自做了哪些工作,不得而知。我原來以為北京至少有好幾位先生參加了《全敦煌詩》的校輯工作,2006年12月我到北京見了師母徐佩華女士后才知道,除了我和敦煌研究院的汪泛舟先生參加了部分工作外,《全敦煌詩》的全部工作是張先生一個人完成的,先生為這本大書是用盡了全部心血,一點也不假?,F(xiàn)在沒有說明的文字,張錫厚先生承擔了全書十分之九以上工作的功績竟得不到彰顯。我的幾位研究生也參加了校錄工作,但書中沒有出現(xiàn)他們的名字,我也不好向他們交代(張先生生前說要在書中一一說明的)。
第二,本書缺少引用文獻書目。敦煌文學是敦煌學中最早受學者關注的學科,一百年來,幾代學者研究整理敦煌文學,包括詩歌,成績斐然。如王重民先生的《敦煌曲子詞集》、《補全唐詩》,任半塘先生的《敦煌歌辭總編》,項楚《敦煌歌辭總編匡補》、張錫厚先生的《王梵志詩輯?!?,項楚先生的《王梵志詩校注》,朱鳳玉先生的《王梵志詩研究》,徐俊先生的《敦煌唐詩殘卷輯考》,姜伯勤、項楚、榮新江《敦煌邈真贊校錄并研究》,等等。雖然《凡例》說:“凡前人整理??倍鼗驮姼璧某晒?,可以依據(jù)或可備一說者均納入校記,注明出處?!钡幸粋€征引文獻的目錄附錄在后,則其“全稱”“簡稱”一目了然。《凡例》云:“本書主要征引的參考用書,俱使用簡要的省稱”,而下文只羅列了三種書,可見這是張先生舉例性質(zhì)的,他是擬做一個詳盡的《主要征引的參考用書》的,先生早逝,未及做完,留下了遺憾。
第三,全書最后五冊是《敦煌遺書藏詩歌寫本真跡選輯》,按一般慣例,應當按內(nèi)容給每個寫卷一個合適的題目,讀者一翻影本,即知所抄內(nèi)容。事實上,《敦煌遺書總目索引》及《新編》、《英藏敦煌文獻》、《俄藏敦煌文獻》、《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等都有定名,可以直接抄錄過來。但本書選輯的真跡全部按原來的流水賬編號排列,沒有題目,對于讀者查尋,很不方便。所以我疑心這不是張先生生前編定的。
當然,這些僅僅是白璧微瑕,不影響它的總體價值。
《全敦煌詩》是一部集敦煌詩歌校勘之大成的著作,是一百年來敦煌詩歌整理的一次總結,它豐富了古代文學、古代宗教、敦煌學等學科的內(nèi)容。張錫厚先生為這本巨著耗盡了他的生命,在離黎明還有片刻時溘然長逝,更令人痛惜?!拔┕新動诋敃r,死有傳于后世,茍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王安石語)翻著這部精美的《全敦煌詩》,張錫厚先生對我關懷提攜的事,不由得浮現(xiàn)在眼前。
我和張錫厚先生相識,是13年前的事了。早在1981年,我就讀過他寫的《敦煌文學》,因為當時我聽李鼎文教授的敦煌文學課,所以讀這本書倍感親切。我對敦煌文學的認識,就是從這本書開始的。所以,張先生可以說是我的敦煌學引路人。以后我從先師郭晉稀教授專攻先秦兩漢文學,敦煌文學的書就看得很少了。1989年,我接受了西北師大古籍所《敦煌賦校注》的任務。我首先對照縮微膠卷把有關賦的內(nèi)容移錄下來,然后把學術界整理校勘敦煌賦的成果匯集起來,其中張先生對敦煌賦的研究下的工夫最多,成果也最集中。他的《敦煌賦校理》(發(fā)表在《敦煌研究》上)是我校注敦煌賦的主要校本。對敦煌文獻的整理??保魏稳硕茧y免有錯誤,即使像王重民、向達、曾毅公、周一良、啟功、潘重規(guī)等有卓越見識的學者精心校訂的《敦煌變文集》、《敦煌變文集新書》,還是有不少錯誤的。我當時年輕氣盛,發(fā)現(xiàn)張先生《敦煌賦校理》中一些錯誤,就直接指了出來,而且言語不是十分謙遜。書出版后寄給張先生,先生不但不以為忤,還來信熱忱鼓勵我。這是張先生給我的第一封信:“俊璉同志,您好!華翰及惠賜大著已及時收到,非常感謝。尊著搜羅廣泛,??本珜彛嵌鼗唾x整理研究集大成之作,可喜可賀。唯在《文選》賦的??鄙?,未能吸收饒宗頤教授的研究成果,略有不足。八月間敦煌會,不知兄參加否?若能成行,便可面晤矣。”(1994年7月16日)當年8月敦煌召開的“敦煌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終于同張先生見面了,相見如故。此后,書信往來,無話不說。比如他曾談起《王梵志詩校輯》的問題:“我這個人學歷淺薄,本不宜搞敦煌學,實因偶然機緣。1978年任二北先生通過胡喬木調(diào)來文學所時,幸與任老相識,才轉(zhuǎn)向敦煌學的。那本《校輯》所改之字,多出自任先生之手。改對的,不說好,改誤的,就落下話把了。所以以后寫文章多據(jù)原卷,無把握時,則不出妄斷。”(1995年1月9日)之后,張先生還為拙著《敦煌賦校注》寫了書評《探幽發(fā)微,佚篇薈萃——讀(敦煌賦校注)》,發(fā)表在《敦煌吐魯番研究》第1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4月)上,鼓勵有加,我讀后很是汗顏。
1996年5月,張先生的《敦煌賦匯》出版了,《后記》中寫道:“1993年4月,本稿送交江蘇古籍出版社后,仍時時注意有關敦煌賦的整理研究成果,對匯編錄文、校記的修訂不敢稍有懈怠,凡有所得輒記之。1994年7月,獲讀伏君俊璉惠贈所著《敦煌賦校注》(甘肅人民出版社1994年5月),伏本共收敦煌賦26篇(失載《恨賦》《觀音證驗賦》),經(jīng)與比勘,在移錄原賦和校理文字上益甚轉(zhuǎn)精,或可相互印證補充,抑或別出機杼,自持新說,使某些難字異詞,隱晦未明的文句豁然貫通,從而把敦煌賦的整理研究推向集校集注的階段。”張先生還從拙著中摘錄了他認為有價值的三千余字的校注,以補充他的著作。張先生嚴謹認真的治學態(tài)度,提攜后輩的高風亮節(jié),于此可見一斑。
張先生在王梵志詩、敦煌賦的整理刊布方面,確實有開創(chuàng)之功。他的《王梵志詩校輯》,雖然有不少錯誤,因而校補的文章很多,但前修未密,后出轉(zhuǎn)精,是學術發(fā)展的規(guī)律。已經(jīng)前人的披荊斬棘,誅茅席芷,后來者東西度步,南北占詳(敦煌賦中的句子),自然就容易多了。正如蔣禮鴻先生所說的:“也正唯是開創(chuàng)工作,留下來的有待于彌縫的罅漏也就不少?!?《敦煌變文集校記錄略》)這本《全敦煌詩》在移錄、???、總結前人時賢成果等方面肯定還有不少不足和需要補充的地方。
作為副主編的我,雖然是書出版后才知道,當然沒有履行副主編的責任,但是我還是熱忱歡迎敦煌學專家提出批評意見,將來再版時能夠改正。我也希望作家出版社能推出《全敦煌詩》的普通經(jīng)濟版,讓更多的敦煌學愛好者能讀到這套本書。
(責任編輯 齊雙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