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六早晨，陳誠說要去公司簽一份合同，胡亂吃了幾口早飯，便在衣櫥里翻襯衣和領(lǐng)帶，搭配了四五次都不成功之后，急急地對我說：“剪月，你來幫我選一條。”我選了條深藍斜紋的真絲領(lǐng)帶，對他說：“簽合同，戴深色會讓人感覺穩(wěn)妥一些?！标愓\好似不以為然，但也沒說什么，穿上外套便匆匆出門了。

下午，我和3歲的女兒賴在床上玩，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我對女兒說：“甜甜，咱們?nèi)ス珗@騎木馬好嗎？”女兒一骨碌翻起身，直接從我的臉上爬過去，到床的另一頭找她的花裙子，肉肉的小腳正好放進我的嘴里。我一歪頭，卻看見地板上靜靜地躺著一對漂亮的發(fā)卡。

我沒有那樣的東西，那是一種年輕女孩子喜歡戴的頭飾，有著精致的雕花水鉆，價格一定不菲。但我想不起來，家里怎么會有這樣的東西，而剛才陳誠在那里換衣服，很有可能是從他口袋里掉出來的。我心里莫名地驚了一下，彎腰收起那個東西時，猜測也許是他買了要送我的，因為再過幾天就是我的生日。

公園里的連翹和迎春花開得正好，粉色的櫻花也一樹一樹熱烈地打著花苞。我有些郁悶的心情漸漸回轉(zhuǎn)過來，和女兒在旋轉(zhuǎn)木馬上，一圈一圈不厭其煩地轉(zhuǎn)著，外面的人和景象走馬燈似地在眼前過電影。女兒忽然喊道：“爸爸，爸爸……”她眼睛瞪得圓圓的，恨不能長出翅膀飛過去。

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我差點兒沒從木馬上栽下來——對面不遠處，陳誠正摟著一個長發(fā)女孩兒，有說有笑地從過山車的扶梯上下來。再轉(zhuǎn)過一圈看去，他為女孩兒整理頭發(fā)的細節(jié)，正好扎進我的眼里。

早晨看見的漂亮發(fā)卡，此時終于有了答案。憤怒、羞辱、震驚、委屈……雪崩一樣向我襲來，我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旋轉(zhuǎn)木馬停下來的時候，女兒用花朵一樣的小臉仰視著我說：“媽媽，我們?nèi)フ野职??！?/p>

我躲過她無邪的大眼睛，將臉埋進她細嫩的脖子里，輕輕地說：“甜甜，你看錯了，那不是爸爸。媽媽有些不舒服，我們早點兒回家?！蔽冶е袂榛秀钡叵蚬珗@外走，心里像塞滿了舊棉絮，堵得透不過氣來。真是冤家路窄，快到大門時，竟與陳誠他們迎面撞上。女兒又張開手叫“爸爸”，我抱緊她狠狠地說：“不許喊！”然后，渾身顫抖卻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

在出租車旁，陳誠追了過來，那女孩兒已不見蹤影。他漲紅著臉說：“剪月，你等一下，坐我的車回去?！蔽覜]有說話，我的心是高傲決絕的，尤其在這種時候，我要讓自己在他面前不卑不亢。

我拉開車門，絕塵而去。女兒看著我陰沉的臉不敢做聲，乖巧地伏到我臉上親我，她知道，這一向是她最取悅媽媽的辦法。但這一次，我的淚卻飛墜而下。

二

我返回家時，陳誠已經(jīng)先到家了。骨子里，陳誠其實是一個拘謹、膽小的男人。他幫我拿過拖鞋，幾近討好地說：“你，回來了?！蔽乙谎圆话l(fā)亦不看他，給女兒弄了點兒吃的，并安頓她睡下。而陳誠搓著手，惶惶不安地走來走去，難堪、尷尬、乞求的神色不用看都可想而知。

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他終于開口了：“剪月，你知道……我……我……”他有點兒語無倫次，連說話的聲音都發(fā)顫了。剛才公園里那個出軌男人的滋潤，已經(jīng)了無痕跡。我很清楚，此時是我在掌控著主動權(quán)，給他一個好臉色，都是對他的恩賜。我站起來走進臥室，不屑一顧的樣子，我要給他一點兒顏色和姿態(tài)看看。

他跟進臥室來拉我的手，我推開他：“拿開你的臟手，不要碰我！”可淚水再一次狂瀉而出的時候，我才知道，即使自己再心高氣盛，也根本做不到無動于衷。我將手邊可以摸到的東西向他砸過去，包括早上發(fā)現(xiàn)的那一對漂亮發(fā)卡。陳誠站在床邊不知所措，滿臉的羞愧。

哭鬧了一會兒，等我的情緒稍微穩(wěn)定以后，他簡要敘述了“藍杏出墻”的經(jīng)過。那個女孩兒是他的一個客戶，人長得漂亮，也會討男人歡心。借一個下雨天，她坐在他的車里纏著他，于是就有了一個陳誠版的“女人坐懷男人亂”的故事，然后便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情人關(guān)系。

陳誠坦白，他們的關(guān)系還不到兩個月。看得出來，陳誠的態(tài)度是誠懇的，他希望通過如實招供來將功贖罪。但最后，他又明哲保身、底氣不足地說：“其實，你知道，男人在酒后都很脆弱……又是她主動投懷送抱……”

這是什么話？他想要懺悔，又想開脫責(zé)任。我氣憤地說：“這么說，是她勾引了你，你不過是個從犯？”他的臉再次漲得通紅，低著頭垂著眼，語氣也變得囁嚅起來，甚至詞不達意：“不，我沒有……我是說……”

他那種猥瑣不堪的樣子突然讓我心痛心碎。而我的自尊、自信和驕傲也被他的出軌背叛一夜顛覆、橫掃出門！一個好端端的家突然就被他毀滅了，我恨死他了！當著陳誠的面，我把床頭上的婚紗照“啪”地摔到了地板上，聽到玻璃迸碎的聲音，我萬念俱灰地對他說：“陳誠，你毀了我們的一切！”他跪在床邊，將頭伏在我的腿邊，幾近哀求地說：“剪月，請你原諒我一次！”

我說：“婚姻，背叛一次就等于一千次！今天，我發(fā)現(xiàn)了，你就一下子立地成佛。要是我沒有發(fā)現(xiàn)呢，你就繼續(xù)偷情嗎？你受到誘惑便意亂情迷，拿男人的脆弱做沖動的借口，拿女人的勾引開脫責(zé)任?？苫ɑㄊ澜缋锏教幨菧厝岬南葳?，我也曾受到過誘惑，如果我也意亂情迷，我們的婚姻還有沒有忠貞可言？”

這一刻，我的心，不容許我向他妥協(xié)半步。所以，我決絕地說：“你害死我了，我絕不原諒你！”他叫著我的名字，一下子抱住了我，哽咽著說：“現(xiàn)在，我沒有退路了，你到底要我怎樣？”

糾纏到一團亂麻的時候，我的心軟下來，看著熟睡中的女兒，我也不想讓她失去父親。這就意味著，我必須選擇原諒和寬容。我說：“我們試著再走一段吧，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不計前嫌、心無芥蒂地回到從前。”

三

事實上，之后的那段日子里，我根本無法走出這個陰影。

遭人背叛的屈辱，一直刺痛著我敏感、脆弱的神經(jīng)，不斷地襲擊著我依稀尚存的一點兒自尊，我?guī)缀鯚o法擺正自己的心態(tài)。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想象的那么偉大，我不僅無法寬容、原諒他，反而處處表現(xiàn)得氣急敗壞。

第二天，我用剪刀剪毀了他所有的內(nèi)衣、內(nèi)褲，包括他自己添置的、我認為來路不明的襯衣、領(lǐng)帶等物品，甚至把床單、被套也換了個遍。我極端地認為，帶有那個女人氣息的所有東西都是骯臟的，包括他的身體。

陳誠下班回來時，我正把那些碎布卷到垃圾桶里。我冷冷地說：“都是些臟東西，扔了，我會給你再買新的?！彼戳丝次?，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又過了幾天，是我的生日。陳誠早早回來，就在廚房忙開了。斟上紅酒，吹蠟燭之前，陳誠高興地說：“剪月，我給你買了生日禮物。”他遞給我一個絲絨首飾盒，里面是一副精致的鉑金耳墜。但我忽然想起那副漂亮的發(fā)卡，情緒便一落千丈，陰陽怪氣地說：“嗯，越來越會給女人買禮物了?！标愓\咬著唇什么也沒說，那晚的生日晚宴不歡而散。

晚上，女兒早早地睡了，陳誠沒有去上網(wǎng)，他知道那樣做會有聯(lián)絡(luò)情人的嫌疑。于是，便少有地陪我看電視。恰巧電視上正演著一場熱鬧的婚外戲，我捏著遙控器故意不換頻道，我要讓他難堪。陳誠不自然地站起來，又坐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裝作隨意地起身倒水。也許是他真的想到了自己的情人，或者太想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了吧，他居然犯了一個從沒有犯過的致命錯誤——他說：“王丹，你喝水……”王丹，是那個女孩兒的名字。他尷尬地愣在那里，我們誰也沒有說話。之后，我關(guān)了電視，將遙控器摔在他身上：“太過分了吧！”

那段時間，我以一種受傷的心態(tài)居高臨下地統(tǒng)治著他。任意地對他施加壓力、亂發(fā)脾氣，我一心要懲罰他，讓他為出軌付出代價。我變成了一個喜怒無常、神經(jīng)質(zhì)似的怨婦。本來就老實、懦弱的丈夫，幾乎完全被我的氣勢所壓倒。他整天看著我的臉色，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完全沒有了出軌男人的滋潤。

半個月后的一天，陳誠下了很大決心對我說：“我曾經(jīng)給王丹買過一個手機，她說要退給我，讓我去取?！憋@然，他認為有必要向我請示和匯報這件事。我當機立斷：“你讓她扔到大街上去。你是想跟她見面，還是想取回來留做紀念？”我不忘再尖酸刻薄地挖苦兩句。陳誠的臉青一陣、紫一陣，而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有種快意。我要把郁積在心的屈辱通過這種方式發(fā)泄出來。

一天傍晚，他的手機響了兩聲又斷了。之后，他又接到一個短信，他說要去單位一趟。我在家坐臥不安、疑神疑鬼，終于還是跟蹤了他。一無所獲之后，我又偷偷檢查了他的手機，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破綻。

但我眼前總是出現(xiàn)他和那個女孩兒溫存的一幕，我開始失眠、厭食、神經(jīng)過敏、大把地掉頭發(fā)。實際上，我是在用他的錯誤來懲罰自己，把自己搞得寢食難安。我們的家庭氣氛也因此變得劍拔弩張。

我們時常沒有話說，有時陳誠非常努力地尋找話題，但說不到兩三句就無法繼續(xù)了。有時，我們面對面地坐在飯桌上，我像守著陌生人一樣別扭，而他更是手足無措。

四

當然，最敏感的還是我們的性生活。我內(nèi)心的抵觸情緒，時時刻刻操縱著我，我無法接受他已經(jīng)“臟”了的身體。所以，每當他試探地表達欲望的時候，我都嗤之以鼻地拒絕了。

也許，男人是需要通過性關(guān)系來肯定自己、肯定婚姻的。他想借身體的親密接觸來恢復(fù)往日的溫情，而對我來說，那無疑是對我的羞辱，他沒有廉恥地和別的女人偷情，再用臟了的身體來向我贖罪。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便更加窩火和郁悶。我們的夫妻生活由此變得似有若無、名存實亡。

我對性生活的否定和性懲罰心理，讓陳誠完全失去了男人的自尊。不善言辭的陳誠不但眼神茫然無措，反應(yīng)似乎也遲鈍了許多。他不再主動尋找話題來取悅我，并漸漸地在我面前變得無所適從。

看著日漸萎靡的陳誠，我知道自己做得有些過分、不近情理，也知道自己不能總是這樣拒絕他、貶斥他，而且我也開始有了新的隱憂——如果自己一直這樣“冷淡”他，會不會給他再次出軌的理由？會不會將他推到絕望的邊緣？可是，還沒等我反省清楚，事情已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后，下著大雨，他居然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并借著酒勁用力地砸著防盜門。他渾身都濕透了，頭發(fā)上還滴著水，我拿了毛巾想給他擦擦臉，卻被他一把推開：“哈哈，你不要用救世主那樣的眼光看著我，我不就是犯錯了嗎，出軌了嗎……我知道你受到了傷害，可你不能咬住這事不放……好像我永遠要低你一等，要生活在你的指責(zé)中……無論我怎么努力，你都不肯放過我，背著這口黑鍋，我永遠也別想翻身……我受夠了，受夠了!我們，離婚吧，你滿意了吧……”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一針見血地挑明了外遇事件以來我們的心理狀態(tài)以及岌岌可危的婚姻關(guān)系。惱怒的眼淚流下來時，我才知道，我并不想跟他離婚。我只是太看重自己受到的傷害，從而忽略了他做出的所有努力。

第二天，陳誠就搬出去住了。臨出門前，我哭著說：“我不想離婚，我原諒你……看在女兒的份兒上，不要……”陳誠搖了搖頭，清醒地說：“晚了，你傷我傷得太深了。再真誠的悔改者，當別人一次次地揭短時，他也會護住自己的傷疤。也許，我們的緣分就這么長了。”

他蹲下來緊緊地抱了抱女兒，眼角紅紅的。轉(zhuǎn)身的一剎那，我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是我自己，硬生生地把他逼出了這個家。我終于沒能走過婚姻里那座叫做“寬容”的橋。而我最終懲罰的，卻是我自己。

責(zé)編/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