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黃快三眼]自那日朝罷時身染重病,
三更時夢見了年邁爹尊。
道前番命孟良骸骨搬請,
那乃是蕭天佐以假成真。
真骸骨移在那洪羊洞,
望鄉(xiāng)壇第三層那才是真。
二次里命孟良番營來進,
又誰知焦克明他私自后跟。
老軍報二人在洪羊洞喪命,
失了我左右膀難以飛行。
為此事終日里憂成疾病,
因此上臣的病重加十分。
這是京劇《洪羊洞》中八賢王趙德芳探望楊延昭時,楊延昭訴說患病經(jīng)過所唱。早年譚鑫培演唱此劇,對唱腔作了加工,成為其代表作之一。后來余叔巖、楊寶森、譚富英等也都擅演,且各具特色。《京劇文化詞典》在《洪羊洞》條中對這一唱段作出如此評價:“如泣如訴,聲淚俱下。”實是京劇傳統(tǒng)劇中老生的經(jīng)典唱段。
《洪羊洞》根據(jù)《楊家府(將)演義》第四十四、四十五回及元雜劇《昊天塔孟良盜骨》改編。故事說的是孟良奉楊延昭之命去遼邦洪羊洞盜取其父遺骸。焦贊得知,緊隨其后跟進洞內。孟良盜骨時,焦贊戲以大聲驚之。孟良不辨,揮斧劈向身后,誤殺了焦贊。孟良發(fā)現(xiàn)后哀悔不已,自覺無顏回見元帥交差,于是將骸骨交老兵送回,遂于洞前自刎。楊延昭遽聞耗音,憂急慟悼,病情加重。唱詞中楊延昭對八賢王所述便是這一經(jīng)過。
關于楊延昭如何得知所盜楊繼業(yè)遺骸乃是蕭天佐以假亂真(唱詞作“成真”,與成語有異),又如何知道“真骸骨移在那洪羊洞望鄉(xiāng)臺第三層那才是真”?根據(jù)演義,是緣于楊繼業(yè)托夢把真相告知楊延昭的。京劇也采用了這一情節(jié)。劇中,有楊繼業(yè)魂魄與楊延昭夢中相會的情節(jié),在譚小培、譚富英1932年為百代公司灌錄的唱片中就有如下唱詞:
楊延昭唱[二黃散板]猛抬頭只見故父令公。
曾記得在兩狼山父把命送,
哪有個人死后又能復逢。
我待要下位去身難轉動——
楊繼業(yè)魂接唱[回龍]六郎兒休貪睡細聽從容。
[原板]兒前番命孟良骸骨搬動,
那乃是蕭天佐以假代充。
真骸骨在北國洪羊洞,
望鄉(xiāng)臺上鎖上加封。
我的兒將骸骨搬回大宋,
那時節(jié)我的兒有始有終。
(據(jù)柴俊為編《新編京劇小戲考》第179頁)
有了這一段情節(jié)的演唱,楊延昭得知蕭天佐以假充真和真骸骨在洪羊洞望鄉(xiāng)臺的原由,也就明白合理了。這也就是原來唱詞中楊延昭對八賢王所說的“三更時夢見了年邁爹爹”因為做夢,所以是“三更時”。筆者還曾聽到過有的演員演唱“我前番命孟良骸骨搬請”一句時,不唱“我前番”而唱“道前番”。這“道前番”也便是聽楊繼業(yè)的魂魄所“道”。
可是,上世紀50年代的演出卻將唱詞中的“夢見了”改作“想起了”(1956年譚富英、1957年楊寶森錄音)。楊延昭如何平白能想出前番所盜骸骨是“蕭天佐以假成真”,更如何能想得出“真骸骨現(xiàn)在洪羊洞望鄉(xiāng)臺第三層”呢?
上世紀50年代正值戲曲推行改革之時,很可能有人認為魂魄托夢事屬迷信,不符合科學,于是就“指導”藝術品加以改動了。不過,從今天看來,古典小說戲曲中這類情節(jié)的設置雖有著編寫者的思想局限,但有時只是為情節(jié)結構和發(fā)展而發(fā)揮的想象而已。在一些情況下,文藝作品中的鬼話、神話并不是宣揚迷信,而是為了表現(xiàn)人世的善惡、是非、正邪的。
《楊家府演義》據(jù)說成書于明嘉靖、萬歷年間。與其年代相近的英國大戲劇家莎士比亞(1564—1616)寫的名劇《哈姆雷特》,同樣也有其父王鬼魂出現(xiàn),向哈姆雷特講述自己被害情況的情節(jié)。父王鬼魂的出現(xiàn),對哈姆雷特性格的刻畫及后面劇情的展開有著深刻的意義和作用,從沒有聽到指責這段情節(jié)事涉迷信而主張刪除的意見。
上世紀50年代,有關部門和人員對舊戲曲一度出現(xiàn)過否定較多的虛無主義思想,對一些劇目、唱詞采取過或停演或刪改的措施。有些不該改或可改可不改的場次和唱詞,就在領導的意旨下被刪改了。更有甚者,將改與不改作為對待革命的態(tài)度來看。于是,有些演員迫于壓力,或出于純樸的追求進步的愿望和表現(xiàn)積極的行動,隨大流地對舊戲曲作了刪改。有些劇目是干脆不能演,如《探陰山》、《托兆》、《奇冤報》等曾經(jīng)停演,一度復演又受到批判?!逗檠蚨础肥强梢匝莩龅模~作了刪改,刪改者也顧不到情節(jié)是否通順,于是出現(xiàn)了疏漏甚至悖謬。
談到唱詞的修改,筆者還想起了對《女起解》中的那段“反二黃慢板”。梅蘭芳的唱詞是:“崇老伯他說是冤枉能辨,想起了王金龍負義兒男。我這里跪廟前來把禮見,尊一聲獄神爺細聽奴言。保佑奴與三郎重見一面,得生時修廟宇再塑金顏。”(1925年百代公司唱片)然而在50年代以后,唱《玉堂春》(《女起解》)的演員一般都將求獄神爺?shù)哪嵌纬~改為“想當初在院中何等眷戀,到如今恩愛情又在哪邊。我這里將狀紙暗藏里面,離洪洞見大人也好伸冤”了。
筆者估計,改掉向獄神爺許愿的內容同樣也是“去除迷信”的目的。其實,在當時的社會里,一個缺乏文化、妓女出身的蘇三,在冤枉難辨的情況下懇求獄神、祈求保護,盼神仙為其伸冤,是完全符合其思想和心情的。寫出她這種設訴無門,只得拜廟求神的無奈和無助,要比讓她回憶眷戀往昔院中的恩愛情誼更切合當時的心態(tài),也更能博得觀眾的同情和憐憫。
前人編劇,大多較能符合當時人物的思想認識和感情,給人以歷史感度,具有古典色彩。今人編演的歷史題材劇目(尤其是電視?。捎谌狈Ξ敃r人的生活感受和認識,演員即使穿上了古裝,但其行動語言、思想情感給人的感覺依然是個現(xiàn)代人。筆者認為,為保存古典傳統(tǒng)劇目的歷史感和古典性,對這些劇目及其唱詞的修改,還是要慎重、嚴謹些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