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皮二六]

春秋亭外風雨暴，

何處悲聲破寂寥?

隔簾只見一花轎，

想必是新婚渡鵲橋。

吉日良辰當歡笑，

為何鮫珠化淚拋?

此時卻又明白了，

[流水]世上何嘗盡富豪。

也有饑寒悲懷抱，

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轎內的人兒彈別調，

必有隱情在心潮。

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

同遇人為什么這樣啕嚎?

莫不是夫郎丑難諧女貌，

莫不是強婚配鴉占鸞巢?

叫梅香你把那好言相告，

問那廂因何故痛哭無聊?

梅香說話好顛倒，

蠢才只會亂解嘲。

憐貧濟困是人道，

哪有個袖手旁觀在壁上瞧!

蠢才問話太潦草，

難免懷疑在心梢。

你不該人前逞驕傲，

不該費詞又滔滔。

休要噪，且站了，

薛良與我去問一遭。

聽薛良一語來相告，

滿腹驕矜頓雪消。

世間冷暖憑天造，

誰能移動它半分毫?

我正富足她正少，

她為饑寒我為嬌。

分我一枝珊瑚寶，

安她半世風凰巢。

忙把梅香我低聲叫，

莫把姓名你信口曉。

這都是神話憑空造，

自把珠玉夸富豪。

麟兒哪有神送到，

積德才生玉樹苗。

小小囊兒何足道，

救她饑渴勝瓊瑤。

京劇《鎖麟囊》是程硯秋代表作之一。該劇由著名劇作家翁偶虹寫于1939年，那時他已經(jīng)開始為程硯秋編寫劇本了。

這個題材是程硯秋自己選定的。他覺得自己演悲劇太多了，想搞一出適合他演唱的喜劇。一次，他在清代焦循所著的《劇說》中看到其引述《只塵談》中一個繡麟囊的故事，認為有醒世作用，可以編成喜劇，于是就找翁偶虹商量，請他來寫。翁偶虹看了故事，便根據(jù)《只塵談》筆記并參考了韓補庵《繡麟囊》劇本，加上自己的生活積累，很快就寫出了京劇劇本《鎖麟囊》。

京劇《鎖麟囊》寫登州富豪之女薛湘靈出嫁，按照登州的風俗，其母贈以一只貯滿珠寶的鎖麟囊，寓意為早生麟兒?；ㄞI行至中途，忽遇大雨，一行人暫避在春秋亭中。此時，又有一肩簡陋花轎也來此避雨，轎中貧女趙守貞因家貧而悲傷啼哭，被薛湘靈聽見。湘靈頓生惻隱之心，以鎖麟囊相贈。六年后，登州暴發(fā)洪水，薛湘靈與家人失散，流落萊州，在富戶盧家為仆。一日，薛湘靈偶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鎖麟囊被主人家供奉于樓上，傷懷悲啼，被主婦聽見。原來盧夫人即趙守貞，得知薛湘靈乃贈囊之人后，盧夫人待湘靈如上賓，并助其一家團聚。《鎖麟囊》的劇情曲折跌宕，倡導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幫助，諷刺趨炎附勢的小人，彰顯了“善有善報，積善余慶”的人生哲理。

上文所引的“春秋亭”唱詞，正是薛湘靈亭中邂逅趙守貞時所唱，使用的是[西皮二六]轉[流水]。傳統(tǒng)的[西皮二六]較多用于敘事，有時也用來表達歡悅欣喜的情緒。但在這里，這段唱腔主要用來抒寫薛湘靈的心理活動和行為。

唱詞可分三節(jié)。第一節(jié)從“春秋亭外風雨暴”到“必有隱情在心潮”，寫薛湘靈在亭中避雨，聽到鄰轎內悲聲啼哭，從而引起注意和思考。作為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錦衣玉食的富家千金，薛湘靈對世事的艱辛并不知情，因此發(fā)出了“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何鮫珠化淚拋”的疑惑。隨即，冰雪聰明的她馬上明白世上并非盡是富豪，還有饑寒者，還有失意者，由此想到轎內的人兒“必有隱情在心潮”。

第二節(jié)從“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到“薛良與我去問一遭”，寫的是薛湘靈從關注到同情的心理變化。薛湘靈心地善良，富于同情心。聽到鄰轎嫁女痛哭嚎啕，別人置若罔聞，而薛湘靈卻“心中如搗”。她在猜想鄰轎女子痛哭的原因——是夫郎丑陋，抑或強行婚配?強烈的同情心驅使她想弄清原由。這一節(jié)唱詞里還插寫了薛湘靈命婢女梅香前去動問原因的情節(jié)，然而梅香是個勢利小人，問話潦草不說，還逞強譏諷人家。這使薛湘靈十分惱火，她連忙喝住梅香，讓老家人薛良前去好言相問。“憐貧濟困是人道，哪有個袖手旁觀在壁上瞧”，充分表露出她憐貧濟困、樂于助人的美好品格。

第三節(jié)從“聽薛良一語來相告”到“救她饑渴勝瓊瑤”，抒寫的是薛湘靈的同情化為慷慨相助的實際行動。薛良問明了鄰轎女子因家境貧困，老夫無人奉養(yǎng)故而悲號啼哭的情況，使薛湘靈“滿腹驕矜頓雪消”。她真正知道了人間的貧富冷暖，真?zhèn)€是云泥天壤之別。眼看貧女窘境，她決定慷慨解囊；然而轎中沒有什么財物，于是薛湘靈以裝有珠寶、價值昂貴的鎖麟囊相贈“分我一枝珊瑚寶，安她半世鳳凰巢?！北M管梅香勸阻說囊兒乃老夫人特地置辦的祥瑞之物，不能隨便送人，但薛湘靈依然毫不猶豫，堅持要把鎖麟囊送于貧女：“小小囊兒何足道，救她饑渴勝瓊瑤?！倍遥谧屆废闱叭ベ浤視r，薛湘靈還特地叮囑“莫把姓名信口曉”，這一細節(jié)，細致地刻畫出薛湘靈替人解危不圖回報的道德情操。

這段唱詞，層次分明，如抽絲剝繭般一層一層地刻畫出主人公心理活動的過程，一層一層地展現(xiàn)出主人公的高尚品格。通篇唱詞凝練生動，文采斐然，如“新婚渡鵲橋”、“鮫珠化淚拋”、“鴉占鸞巢”、“在壁上瞧”等，或用典故，或作比喻，既含蓄隱秀、意味深長，又不晦澀難懂、詰屈聱牙，如行云流水，朗朗上口。

翁偶虹善于運用鋪墊、對比等手法，使人物的性格鮮明地呈現(xiàn)出來?！舵i麟囊》一開場寫老夫人為特制這個內貯珍寶的鎖麟囊，煞費了苦心；仆人為置辦鎖麟囊四處搜求，但薛湘靈還是百般挑剔。這樣寫，既表明了鎖麟囊之珍貴無比，又顯現(xiàn)出薛湘靈作為富家千金的驕矜任性，從而使薛湘靈的慷慨贈囊更顯難能可貴，也充分展現(xiàn)出薛湘靈 性格中同情弱者，樂于助人的閃光點。劇作者還以丫頭梅香以勢傲人，對趙守貞父女奚落嘲諷的細節(jié)，來反襯薛湘靈善良大度的性格和憐貧濟困的美德。這一些，都增強了這段唱詞的思想內涵和藝術魅力。

戲發(fā)展到后來，薛湘靈在重見鎖麟囊時還有一段回憶當年春秋亭情景的唱詞。與這段唱詞相比，“重見鎖麟囊”的唱詞不僅用詞迥異，而且突破了格律，采用長短句格局“在轎中只覺得天昏地暗，耳聽得，風聲斷，雨聲喧，雷聲亂，樂聲闌珊，人聲吶喊，都道是大雨傾天”；“轎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淚自彈，聲續(xù)斷，似杜鵑，啼別院，巴峽哀猿，動人心弦，好不慘然!”不僅避免前后重復，且充分顯示出劇作家語言、文辭方面的深厚功力和藝術才華。

這段唱的音樂也非常精彩。據(jù)說，程硯秋大約用了一年功夫來琢磨、編制《鎖麟囊》的唱腔，可謂嘔心瀝血、焚膏繼晷。他廣采博收，不僅吸收了京劇其他流派的唱腔，還吸收了梆子、大鼓、越劇等姐妹藝術音樂的因素，加以糅合融化，創(chuàng)成新腔。當時，程硯秋常到什剎海、后海、積水潭一帶散步，低唱淺吟，推敲腔調。唱腔成后，他又多次到大馬神廟就正于王瑤卿老夫子。因此，有人稱《鎖麟囊》乃集程腔大成之作，也有人將《鎖麟囊》稱為程硯秋演唱藝術的巔峰之作?！按呵锿ぁ边@段唱腔，乃是全劇中最為華彩的樂段之一，鮮明地體現(xiàn)出程派唱腔的獨特風格，沉郁委婉中見清新流暢，優(yōu)美動聽。

京劇《鎖麟囊》1940年4月29日在上海黃金大戲院首演，演出陣容集中了南北兩地名角，程硯秋飾薛湘靈，吳富琴飾趙守貞，芙蓉草飾胡婆，張春彥飾薛良，孫甫亭飾薛夫人，顧玨蓀飾周庭訓，劉斌昆飾梅香，王春茂飾盧天麟。這次演出非常成功，轟動上海。同年10月7日，《鎖麟囊》在北京長安戲院演出，同樣受到熱烈追捧，程派唱腔在大江南北愈加風靡盛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