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與眾多少數(shù)民族文字相似,日本和朝鮮的文字系統(tǒng)也是在漢字傳播的影響下產生的。這兩種文字系統(tǒng)在歷史背景和內部構造上均具有共性,又因語言、文化、政治、地理等因素產生了差異。本文根據性質和來源將兩種文字系統(tǒng)從內部劃分成三個層次,用漢字傳播的視角分析它們在形成和結構上的異同,從而深入認識其借用漢字的方式及其中的各種影響因素。
關鍵詞:日本文字 朝鮮文字 漢字傳播
一、背景
一般認為,古代的日本和朝鮮本來只有本民族語言,沒有本民族文字。它們長期從中國引進先進的文化技術,漢字也隨之進入①。歷史上,漢字被長期用于朝廷公文、外交往來、文化教育等官方活動中。在熟練掌握漢字、漢文的書寫和讀解能力后,日本和朝鮮分別開始借用漢字標記本族語言,并最終仿造漢字創(chuàng)制出本民族文字。
可見,這兩種文字的形成都是以漢字傳播為條件的?!拔淖謧鞑ミ^程中,最值得我們注意的有這樣一些要素:傳出文字的發(fā)展階段及其性質,‘接受集團’原先的文字狀況,兩個集團語言上的關系,傳播的后果?!睆倪@個角度來說:它們的傳出文字都是漢字,屬表詞-意音文字的傳播;他們都屬于原先無文字的“接受集團”;使用的都是非漢語:從語系看,朝鮮語屬于阿爾泰語系,日本語則語系未定;從結構類型看:漢語屬孤立語,日本語和朝鮮語屬黏著語。從傳播后果看,二者都建立了新的文字體系。
二、內部構成的劃分
比較的前提是清楚地認識對象。本文比較的對象包括日本的漢字(包括日本國字)、萬葉假名、片假名和平假名,以及朝鮮的漢字(包括朝鮮國字)、吏讀和諺文②。它們可以根據文字的性質和來源劃分為三個層次:
(一)借用漢字
借用漢字包括歷史上的萬葉假名和吏讀,以及現(xiàn)代的漢字體系③,主要以借音、借義的方式直接用漢字標記本族語言。
1.借用方式的類似
用漢字記錄本族語言,是漢字傳播視野中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在日本和朝鮮,這種現(xiàn)象的代表是產生于8世紀左右的“萬葉假名”和“吏讀字”。從借用方式來看,“萬葉假名”主要有“字音”和“字訓”,“吏讀字”主要有“音借字”和“訓借字”。實際上,它們名稱不同而原理相通,可歸納為以下兩種:
(1)字音的假借
前提是兩種語言中相同的語音單位,實質是漢字的同音假借(包括音近假借)。如:萬葉假名中的“南(なぉ)”“宇(ぅ)”“萬(まに)”“念(ねむ)”等。吏讀字中的“查頓”(saton),意為“親家”;“乃”(na)是謂詞的接續(xù)形,表示轉折關系;“亦”(i)表示主格等。
(2)字義的假借
前提是兩種語言中相同的概念單位,實質是用漢字的同義字(包括近義字)標記本族詞語。如:萬葉假名中,日語詞義和漢字字義完全相同的叫“正訓”,如“吾(われ)”“秋(あき)”“京師(みせて)”“悲哀(かなし)”等;兩者字義稍有近似的叫“義訓”,如“暖(はろ)”“丸雪(あられ)”“未通女(をとめ)”等。吏讀字中,“夜”(pam)“望”(para)“慕”(kwri)“水”(mwl)等,意義都與漢字相同。
2.存在方式的類似
日本和朝鮮使用漢字的歷史一直延續(xù)至今,且都出現(xiàn)了標音字母與借用漢字混用的文體。在日本,平、片假名用于表示助詞、助動詞,夾雜在漢字之間。在朝鮮,漢字主要寫詞根,諺文主要寫詞尾。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民族意識和西方思潮的影響下,兩國都曾使用政治手段削弱漢字的影響,但漢字最終并未消亡。原因有文字和文化兩方面,這里僅就文字本體來分析。文字與語言的適應關系客觀上制約著文字系統(tǒng)的構成。據統(tǒng)計目前韓國語言中的漢字音約占70%,諺文無法有效表達由此產生的大量同音異義詞。而現(xiàn)代日語詞匯中漢語詞匯約占一半,漢字詞和同音詞的大量存在使得假名無力承擔。與之相比,漢字具有視覺功能強、傳遞信息高效的優(yōu)勢。河野六郎在《文字論》中說“漢字實在是個非常明確的單位,視覺上字字區(qū)別的清清楚楚的,可以明確的認出一詞一語,任何別的文字都比不上它”,并且說“漢字的這種語言機能可能是日本如今還使用漢字的主要原因之一”。
(二)自造標音字母
包括假名(片假名和平假名)和諺文,是以本民族語言為基礎、模仿漢字創(chuàng)制的表音文字。
1.語言和歷史條件影響假名和諺文的性質
從宏觀上來看,日本和朝鮮走了一條相似的道路,就是在嘗試用漢字標記本族語言后,不斷強化其標音的部分,并最終在整理簡化后形成以本民族語言為基礎的標音字母。另一方面,日本和朝鮮又分道揚鑣。雖然兩國借用漢字的時期接近,但諺文的創(chuàng)制卻比假名晚了大約500年,并最終采取了音素字母的形式。這種結果是文字語言的適應關系和歷史條件的綜合作用下產生的。
如果說在第一層次中,日語和朝鮮語起到了類似作用的話,那么在這一層次中卻造成了各自文字系統(tǒng)的不同。如果把聲調考慮進去,日語的同音詞是全詞數(shù)的36.4%④,也就是說日語的音節(jié)數(shù)較少,這使得音節(jié)字母的產生成為可能;而“朝鮮語的音節(jié)結構非常復雜,如果仿照日本創(chuàng)造音節(jié)字母,需要大量字母,那就沒有實用價值”,所以只能尋求與更小的語言單位對應的字母——音素字母。
但是,從音節(jié)到音素,這種認識上的跨越是需要時間的。與中國一樣,日本和朝鮮對語音單位的認識都主要是在佛經翻譯中受到梵文的啟發(fā)逐漸清晰起來的。在中國,大約漢末始有反切,直到唐末才創(chuàng)制漢字聲母字母。對于漢文明的接受國來說,這個認識的過程就需要耗費更長的時間。再加上朝鮮比日本更鄰近中國,漢文化的強勢地位更加明顯,其民族文字的發(fā)展空間就相應的更加局促。
2.偶然與必然
較早成形的假名系統(tǒng)在理論上并不是唯一可能的結果。雖然音節(jié)量少的日語使音節(jié)字母成為可能,但同時又決定了音節(jié)字母無法獨立有效的區(qū)別意義,造成了假名依賴附加符號且無法脫離漢字系統(tǒng)的現(xiàn)狀。相反,轉而選擇音素文字的諺文,由于朝鮮語音節(jié)的復雜性,反而可以相對的更有效的區(qū)別意義,從而獨立的標記朝鮮語。周有光曾指出“如果用音素化的拉丁字母”(標記日文),“48個假名和外加的符號以及拼寫變化等,只要19個字母就夠了,而且用來靈活自如,不用什么加點加圈的補充和例外?!?/p>
所以,一個文字系統(tǒng)的最終成形,一方面須順應文字和語言的適應規(guī)則,另一方面又受到外部因素的客觀影響,是二者協(xié)調作用的結果。
(三)仿造漢字
即日本國字和朝鮮國字,主要是模仿漢字創(chuàng)制的具有表意功能的文字,主要有會意字和形聲字等。
根據周有光先生的分類,漢字型文字有孳乳仿造(如壯文)、變異仿造(如西夏文)和漢字型字母三種。假名和諺文都屬于第三類。但日本和朝鮮文字中還存在著一定數(shù)量的主要是孳乳仿造型的文字,這里采用其普通的稱法:日本國字和朝鮮國字。
日本國字多是由會意法構成的,還有少量形聲字、合音字等。1993年出版的《國字字典》中共收歷代“國字”1453個,但現(xiàn)代日語中常見的僅有一百多個。1981年頒布的《常用漢字表》中,國字僅有8個。朝鮮的仿造漢字也被稱為國字,主要有形聲字、會意字與合音字等。其創(chuàng)制的初始時間史籍中無明確記載,具體數(shù)目也說法不一。就文獻記載來看,池錫永的《字典釋要》收57字(1909),崔南善的《新字典》收106字(1915),日本人鲇見房之進的《俗字考》收213字(1931)。韓國教育部選定的1800個常用漢字中已不包括國字。
對于日朝國字的認識和界定,目前還存在一些爭議。這里僅就大致情況做一宏觀上的比較,選取的主要是會意字、形聲字和合音字。舉例如下:
“孳乳仿造,基本上不造新的單體符號(‘文’),而以現(xiàn)成的單體符號復合成為新的民族漢字(‘字’),或者以現(xiàn)成的復合符號再次復合成為重疊的新字?!笨梢钥闯?,上表所列的形聲字和會意字都是孳乳仿造的漢字型文字,與壯字、喃字、苗字、瑤字、布依字、侗字、白文、哈尼字等民族文字中的新造字在形制上基本一致。從義類分析來看,這些國字在各自的文字系統(tǒng)中主要都是為標記本民族特有的事物和現(xiàn)象,如姓氏、人名、地名等概念而創(chuàng)制的,并沒有形成完整的體系,只是一種零散的補充。這些文字與漢字的新造字一樣,是為了豐富自己的文字系統(tǒng)依據漢字的文字制度而創(chuàng)制的。這些文字間接地驗證和豐富了漢字的造字理論,不僅說明會意、形聲是能產的造字法,還產生了合音字等漢字沒有的造字法。這一方面說明了漢字表意功能的優(yōu)越性,彌補了標音文字的不足;另一方面又從側面證明了采用標音字母是從多種可能性中探索出的最適應這兩個民族表達需要的方式,而不是一時一地的個人取舍的結果。
三、總結
以上僅對日本和朝鮮文字系統(tǒng)做了宏觀上的比較??偨Y起來大致有以下幾方面啟發(fā):
(一)用漢字傳播的視角、歷時地觀察兩種文字的形成過程,有助于理解各部分深層的存在原因,把握其文字系統(tǒng)的構造原則。
(二)從借用漢字、自造標音字母、仿造漢字三個性質不同的層次觀察,有助于全面清晰地認識其文字系統(tǒng)的構成。
(三)在日文和朝鮮文中,標音字母部分和漢字部分往往被分開來討論,但實際使用中它們卻常常同時出現(xiàn)。把握標音字母和漢字混合使用背后的機制,有助于全面認識日文和朝鮮文的總體性質。
(四)通過兩種文字共性的比較,可以從宏觀上把握文字系統(tǒng)內部的文字現(xiàn)象,如借用漢字的方式、國字的構型原則。
(五)通過兩種文字異性的比較,可以從語言、民族思維、政治因素、文化因素等多方面歸納原因,探究借源文字形成過程中的決定性要素,及其作用機理。
(六)日本和朝鮮文字系統(tǒng)與我國少數(shù)民族文字之間尚有待發(fā)掘的共性,如都屬混合系統(tǒng)的日文和水文。
【基金項目】本文屬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古漢字與其他民族古文字同義比較研究”。
注釋:
①“朝鮮”“日本”是現(xiàn)代政治語境下的稱呼(“朝鮮”又包
含了北部的“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和南部的“大韓民國”),而在歷史上的各階段,它們的稱呼、政權、地理范圍、民族構成均有不同。為簡明考慮,本文均使用“朝鮮”和“日本”。
②1895年之后,朝鮮官方規(guī)定國家法律文書等一律改作夾帶
漢字的國文,替代使用長達1500年的漢字。1948年,韓國有關部分公布《諺文專用法》,規(guī)定所有公務文件不得使用漢字。而朝鮮北方則在1945年起完全廢棄漢字,純用朝鮮文。我國境內的朝鮮族也全用諺文。
③周有光先生認為萬葉假名僅指《萬葉集》中的“音讀”漢
字(《比較文字學初探》,第329頁,語文出版社,1998年)。本文所采用的意義為,與吏讀相對的日本具有代表性的借用漢字體系,即《萬葉集》的借用漢字體系,既包括“音讀”漢字,也包括“訓讀”漢字。
④參日本望月八十吉《日語、漢語的同音詞》,載日本
《日語和漢語的對照研究》第二號,轉載于《從〈當用漢字表〉到〈常用漢字表〉——關于日本使用和縣志漢字的資料》,《語文現(xiàn)代化》,1980年第1期。
⑤實際上,韓國的合音字非常多,主要可以分為三個大類:漢
字與漢字結合的合音字,漢字與作為終聲標記的漢字結合的合音字,漢字和作為終聲標記的諺文結合的合音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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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子雁,華東師范大學漢字研究與應用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