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青山鄉(xiāng)出現(xiàn)日全食，鄉(xiāng)人懼之，一時(shí)間，人心惶惶，哭爹喊娘，雞飛狗跳，天日無光。待太陽重現(xiàn)，鄰人白爛頭之子白夜莫名失蹤。十日，白夜之母向日葵瘋，逢人便言是白爛頭害死其子。再十日，向日葵失蹤。向日葵母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至今為懸案。

——故事以外的真實(shí)

白爛頭一覺醒來，已是日高三竿。他艱難地伸了伸腰，腰卻沒有伸直，一手背在背后，一手握了空心拳在腰上左左右右擂了二十一下，打了三個長長的哈欠，感覺有了一些爽。

白爛頭摸了摸他那顆沒有再爛的頭，頭上的白發(fā)稀稀軟軟，沒有一絲朝氣，但見暮色蒼茫。去年，老伴上村后老虎山砍柴，回來說，老虎山里有人叫她的名字。白爛頭就有了心事。

你答應(yīng)了?白爛頭說。

老伴說，我應(yīng)了一聲，卻沒有人。真是奇怪，我明明是聽見有人叫我的，就在我的身邊，可是我應(yīng)了一聲，卻沒了回聲。我四處找，也沒有找到。

白爛頭說，叫你不要上山你不聽!白爛頭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老伴又說，我怕是遇上鬼了。果然老伴一病不起。

白爛頭拿了砍刀，到門前砍了一些桃木，削成了樁，在前門后門各釘了幾根。邊釘邊說，我釘死你釘死你，叫你作祟。

沒出一個月，老伴還是去了。桃木樁沒能釘住老伴的命。

老伴走后，白爛頭就開始變得迷糊起來，有時(shí)在走路，走得好好的，困勁兒就來了，實(shí)在頂不住了，就在路邊尋個草窩，頭一歪，睡得呼嚕連天。

白爛頭胡亂弄了點(diǎn)兒吃的，在田頭轉(zhuǎn)了一圈兒，天卻黑了下來。白爛頭覺得今天的太陽怪怪的，明明掛在天上，中間卻像是被誰掏空了一塊，變成了一個白慘慘的圈兒，伶仃地浮在那兒。

白爛頭拿眼直盯著那圈子看，想看清楚這太陽到底是怎么的了?？戳俗阌惺昼?，還是沒有看清楚太陽是怎么回事，雙眼就生痛了起來。針扎一樣難受。白爛頭咕噥了一句，邪門了，這太陽。白爛頭突然就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白爛頭嘆了一口氣，說，來了，終于來了。眼前卻開始一圈兒一圈兒冒著金光，頭昏沉沉難受，仿佛是一個汽球，輕輕往天上飄。又好像一個皮球，被誰摁住了，用氣筒不斷往里打氣。

夠了。夠了。再打就要打爆了。白爛頭捂著腦袋說。

你這是干嗎哩。你這是在對誰說話哩白大迷糊?

白爛頭聽見有人在對他說話?？墒悄锹曇魜淼煤苓b遠(yuǎn)。

白爛頭努力睜開眼，想看清說話的人是誰，雙眼卻像被針線縫上了，怎么也睜不開。

白大迷糊，你是又犯迷糊了嗎。又出了黑晝哩。青山鄉(xiāng)人把日食叫黑晝。

把他的，白爛頭說，我困了，我要困一覺。白爛頭說著就在路上倒下了，一會兒就睡得呼嚕聲四起。

一只狗跑過來，嗅嗅白爛頭，抬起后腿，在白爛頭的頭上撒了一泡尿。白爛頭咂咂嘴，打了個噴嚏。狗嚇了一跳，打個激靈，一泡尿沒有撒完，銳叫著抬起的后腿彈了兩彈，落荒而逃。

就在白爛頭倒在路邊草窩里睡得迷糊時(shí)，那個二十年前從荊南青山鄉(xiāng)莫名失蹤的孩子白夜回到了青山鄉(xiāng)。他是回來復(fù)仇的?，F(xiàn)在他還不敢確定他的仇人是誰。只是有一些隱約的記憶——六歲那年的記憶，他不敢確定。

白夜穿著一件西裝，背著一個發(fā)白的帆布包。布包上印著為人民服務(wù)的字樣。這樣的包在二十多年前曾經(jīng)很流行，現(xiàn)在幾乎可以送進(jìn)博物館了。白夜走到村口時(shí)，太陽就開始變成一個圈兒。天陰慘慘的，似黑非黑?？諝馄〔欢?，似霧非霧。

白夜在村口的路邊看見了白爛頭。白夜并沒有認(rèn)出他的父親。

一個瘋子。白夜想。從白爛頭的身邊繞了一下。走了過去。可是走了十來步之后，白夜又覺得有點(diǎn)兒不太對勁兒。瘋子的衣服沒有這么干凈的。

他不是瘋子。不是瘋子干嗎睡在路邊。這樣一想時(shí)白夜就又折回了身。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小草在白爛頭的鼻子上面掃了一下。

白爛頭翻了個身。倒過去又睡。

白夜又用草在白爛頭的臉上掃了一下。白爛頭用手抓了一下，說，去!去!去!又轉(zhuǎn)過身去睡覺了。

這人真有趣。白夜想。

白夜這樣一想，就來了興致，他也不急著進(jìn)村了。蹲了下來，又折了一根細(xì)樹枝，用樹葉在白爛頭的臉上掃來掃去。

白爛頭，哼哼嘰嘰，嘴里聽不清說些什么，手卻不停地在臉上薅，想要薅住那樹枝。

白夜眼明手快。白爛頭手一薅過來，樹枝迅速挪開了。白爛頭卻還是沒有醒過來。

喂，你醒醒大爺，睡這里會著涼的。白夜推了推白爛頭。白爛頭猛一下子坐了起來，嚇白夜一跳，又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嗨，嗨，嗨，你干嗎哩小鬼。這時(shí)，走過來一個身材很高的男人。男人穿一身黑衣，挑著一個貨郎挑子。

白夜站起來，搓搓手上的泥灰，看著黑衣人，臉上極不自然地笑了笑，說，這人怎么了……好像是病了。

黑衣人，目光像一片白亮的刀子，將白夜從上至下刮一遍。說，年青人，從外地來?

白夜說。是的，我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

黑衣人說，很遠(yuǎn)的地方?很遠(yuǎn)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白夜說，就是很遠(yuǎn)的地方。

黑衣人說，有叫很遠(yuǎn)的地方嗎?有這么怪的地名嗎?

白夜說，您誤會了，不是叫很遠(yuǎn)的地方，是一個離這里很遠(yuǎn)的地方。

年輕人，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明是你表達(dá)不清楚，怎么說成是我誤會了你呢?黑衣人看來是認(rèn)真了。

白夜說，是我表達(dá)不清。

黑衣人說，小小年紀(jì)，扯白謬謊。老實(shí)交代，從哪里來。

白夜說，一個你沒聽說過的地方。

黑衣人不高興了，說，什么地方我沒聽過。你在荊南青山鄉(xiāng)四處打聽打聽，有我貨郎沒有聽說過的地方嗎?我告訴你，年輕人，我走過的地方比你聽說過的地方還要多呢。

白夜說，您是一個貨郎?

黑衣人說，還有假嗎?青山鄉(xiāng)有誰不知道我是一個貨郎呢?

白夜就想起了一些事情。白夜說，青山鄉(xiāng)還有別的貨郎嗎?

黑衣人說，獨(dú)一無二，只此一家。他媽的小鬼，你問這些干嗎，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從什么地方來。

白夜說，我從來市來。

來市?真他媽沒聽說過。哪個省的?黑衣人臉上有了些自卑，也有些憤怒。

那是個很小很小的地方，名叫來市，其實(shí)就是一個小莊子。白夜說，很多人以為來市是一個市呢。

黑衣人臉上又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我說哩，原來是個小村子。

睡在地上的白爛頭突然說，吵什么吵，吵得人睡不著。

白夜說，他……

黑衣人說，別理他。用腳踢踢白爛頭，朝他頭上吐一口唾沫。他這人就是這樣的，有名的白大迷糊。走到哪里睡到哪里。

他姓白?白夜說。又驚又喜。

不姓白姓什么，難道要跟我姓黑呀!這村里八成人都姓白。黑衣人說著突然不說話了，拿眼死死地盯著白夜。

白夜也盯著黑衣人。

怪事。怪事。黑衣人說。

白夜說，什么怪事?您怎么啦。

黑衣人說，……小鬼，你沒發(fā)現(xiàn)你長得很像我嗎?

白夜看了看黑衣人的臉，說，像嗎?我有這么難看嗎?

黑衣人說，小鬼，你還沒有老嘛，你到我這個年紀(jì)，就是我這個樣子了，我年輕時(shí)也像你現(xiàn)在這樣好看的。

白夜說，還真有一點(diǎn)像。您是姓白嗎?

黑衣人說，我不姓白。我為什么要姓白呢?姓白有什么好?姓白的全他媽沒有好人。

白夜說，你要是姓白，你可能就是我的父親。

黑衣人說，我不姓白我也可能是你的父親呀。

白夜說，那怎么可能呢?我的父親姓白。

黑衣人說，也許你娘偷漢子呢，比方說你娘背著你爹和我好，生下了你呢。白家的女人，一貫都是愛偷漢子的。

白夜說，你娘才偷漢子。

黑衣人說，干嗎要生氣呢小鬼，生氣不利于身體健康。對了小鬼，你還沒有說，你來這里干嗎。

白夜說，我來找人。

黑衣人說，找爹嗎?

白夜說，咦，你怎么知道我來找爹?

黑衣人說，他媽的見鬼，你真的是來找爹呀。

白夜說，我正想向您打聽一個人呢。

黑衣人說，打聽一個人?

白夜說，對，打聽一個人。二十年前，有一個叫白夜的小孩子……

黑衣人說，你說什么?一個叫白夜的孩子?

白夜說，他的娘叫向日葵。

黑衣人突然尖叫了一聲，仿佛見了鬼，撒腿就跑，比兔子跑得還快，一會兒就沒了蹤影。

白夜走進(jìn)村子時(shí)，很快就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這個小小的村子，來來去去，就那么幾個人，就是來了一條陌生的狗，很快都會被人認(rèn)出來，何況，是一個陌生的人，何況是一個，怪怪的陌生人。

白夜走在村子里。

村子里很安靜，雞不飛，狗不叫，鴉雀無聲。

太陽還是那么一個古怪的圈兒。就像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白夜，現(xiàn)在已經(jīng)隱約記起來了，二十年前，正是在這樣的一個怪怪的白天，他離開了青山鄉(xiāng)。如果不是剛才在村口遇到貨郎，白夜的記憶也不會那么快復(fù)蘇。

貨郎。對，就是貨郎。

二十年前。那個走村的貨郎對他說，你敢跟我走嗎?跟我走，我給你一把糖果。

白夜抻長脖子，像一只鵝，看著貨郎貨擔(dān)里，花花綠綠的糖果，咽了一口口水，說，我不跟你走，我跟你走了娘會生氣的，娘不讓我跟你說話。

白夜說著眼巴巴地望著父親白爛頭。

白爛頭說，你跟貨郎走吧，跟了他天天都有糖果吃。

貨郎說，是的呢。貨郎說著拿了一顆糖，說，你舔一下。

白夜就伸出舌頭舔了一下。

貨郎就將手抬高了。甜不甜，貨郎說。

我再舔一下。白夜舔著還留有一點(diǎn)甜味的舌尖說，我就舔一下好嗎?

貨郎于是又將手放低了。白夜一蹦，抓走了貨郎手中的糖果，塞進(jìn)嘴里，轉(zhuǎn)身就跑。才跑了兩步，就被白爛頭提了起來。白夜像一只猴，在白爛頭的手中上躥下跳，齜牙咧嘴。

白爛頭伸手在白夜的頭上來了一巴掌。說，狗日的還想跑。

白爛頭反剪了白夜的雙手。貨郎拿繩子三下兩下捆住了白夜的手。白夜的雙腳還在上踢下蹬。白爛頭一記拐子腿，白夜就跪在了地上。貨郎又拿繩捆了白夜的腳。說，白爛頭，你他媽了真黑心，他可是你的兒子。

白夜感覺到了情況不對，一抻脖子，口里的糖咕地一下，囫圇下了肚。白夜就張開了嘴罵。狗日的貨郎，狗日的白爛頭，我日你媽。

白爛頭說，你看看，你看看，這像我的兒子嗎?這是我的兒子嗎。今天不賣掉他，將來我非死在他手中不可。順手給了白夜一耳光。又用布塞住了白夜的嘴。白夜還在叫，不停地叫。白爛頭說，叫什么叫。貨郎說，再叫我砸死你。白夜還是叫。白夜叫殺人啦，殺人啦……頭上被什么東西砸了一下，白夜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想到這里，白夜出了一身冷汗。白夜再一次猶豫了。他停住了腳步。

白夜的猶豫引起了村里人的警覺。

自從太陽突然變成一個圈兒。馬角老楊頭就不停地嘮叨，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村里少了往日的生機(jī)，不安的情緒像貓頭鷹一樣在村里人心頭無聲地滑翔。

年輕的人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情景的。年老的，自然就會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村里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個孩子，瘋了一個女人，死了十只雞，兩口豬。

要出大事了。馬角老楊頭英明地向村里人發(fā)出了警告。于是整個村莊在得到老楊頭的警告之后，變得神秘緊張起來了。

連雞犬都發(fā)覺了今天的不對勁兒，靜靜地待在了該待的地方。

快要中午了，天比早上還要暗了很多。太陽現(xiàn)在根本就看不見了。天色還是那么似明非明，有點(diǎn)兒黎明的樣子。

村里的老人大都貓?jiān)诩依?。女人們在土地菩薩前上了第二炷香。年輕人膽子大，就聚在了村口的老槐樹下，一聲不發(fā)，都在吸煙。

煙火在黑晝里明明暗暗，像鬼火。

白夜瘦長的身影在這時(shí)走進(jìn)了青山鄉(xiāng)的村口?？匆娔且欢压砘穑滓雇Ａ讼聛?。

白夜瞟了一眼蹲在槐樹下的那一堆人。

白夜剛一出現(xiàn)，就吸引了村口年青人的目光。他們都張了嘴，連煙也沒有人再吸一口了。煙燒到了手指也沒有叫一聲。他們一個個張著死魚一樣的嘴，緊張地吁著氣。

這個古怪的外地人，在這時(shí)來到村里，他是誰，他要干什么。

白夜每朝他們走近一步，他們的肌肉就往里面緊縮一層，汗毛日的一聲，豎了起來。

終于，白夜站在了那里。白夜沒有再往前走了。

白夜轉(zhuǎn)過了身，朝村外走去。走了足有十幾米遠(yuǎn)。

村里人松了一口氣，開始小聲地議論起這個古怪的外地人來。

他，也許是個賊，一個想來渾水摸魚的賊，他看見村口有人，沒機(jī)會下手就走了。

有人這樣說。這樣一說，大家都覺得這個人的可疑，就說剛才應(yīng)該擋住他盤問一番。

別說話了，看……有人發(fā)出了警告。白夜走了一會兒，站在了那里。

眾人的心一下子又懸了起來。

白夜轉(zhuǎn)過身了，無聲地向老槐樹下的人走了過來。

也不知是誰帶頭跑。這一跑，其他的人都尖叫了起來，見了鬼一樣地一哄而散。有一個跑得急了，撲通一跤，摔破了鼻子也顧不上叫痛，爬起來又跑。

喂!你們站住。白夜喊。

沒有一個人站住。人們很快跑得無影無蹤。連雞狗都在一瞬間跑得無影無蹤。

白夜決定去找個人問問。他走向了就近的那一家。那家的大門半開著。白夜朝大門走了過去。白夜的臉上早早地堆起了笑。

吱……

大門關(guān)上了。白夜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還是用手指輕輕地敲起了門。白夜敲了幾下，里面的人都不吱聲。白夜于是又去敲另外的一家人的門，一樣的沒有聲音。白夜抬頭看看天，天還是那么灰灰的。白夜就生氣了。白夜抬起腿就在人家的門上踹了一腳。屋里還是沒有聲音。這意外的收獲讓白夜無限欣喜。他看出了，這村里的人都非常地怕他。村里的人比他還要緊張。

白夜走到了另外一家人家的門口。白夜這次沒有再去敲門，而是走上前去抬腳就踢。咚的一聲，白夜聽見了屋里人上下牙齒相撞發(fā)出的格格的聲音。白夜高聲叫，開門，開門。還是沒有人開門。白夜在那家的大門上吐了一口唾沫，又去踢下一家的門。

開門!開門!再不開門我要砸門了。

屋里人緊張地?cái)D在一起。

白夜聽見了里面?zhèn)鱽盹L(fēng)箱抽風(fēng)一樣的鼻句嘍聲。這聲音，白夜是那么的熟悉，他想起了小時(shí)候家里是個鐵匠鋪，父親白爛頭是個鐵匠。他還想起了那時(shí)才六歲的他一天到晚在拉著風(fēng)箱，風(fēng)箱里面就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他要是走了神，沒拉了，頭上就會挨上一家伙。故鄉(xiāng)在他的記憶里，一直是恐怖的，可惡的，一點(diǎn)兒也不好玩。可是現(xiàn)在白夜覺得很好玩，覺得故鄉(xiāng)的人真的很好玩。

白夜又叫了三聲門，又踢了兩腳。門還是沒有開。白夜又去踢下一家的門。

開門!開門。再不開門我在你門口尿尿啦!白夜說著靜靜地等了一會兒，真的就沖著大門撒了一泡尿。撒了一泡尿還是沒有人開門。

白夜踢遍了小村三十二戶人家的門，一開始他還是興致勃勃，覺得很有意思，后來腳也踢痛了，嗓子也喊啞了，并沒有人理會他。除了有兩條狗追著他咬，讓他感覺到有些緊張外，再沒有什么有趣的事情發(fā)生了，這讓白夜感到很沮喪。也很無趣。加之太陽也不知何時(shí)出來了，天熱得不行。白夜踢門實(shí)在踢累了，就回到了那株高大的老槐樹下倒頭就睡。

就在白夜倒在老槐樹底下睡覺時(shí)，村里人開始從門窗的縫里觀察起了白夜。而這時(shí)，白爛頭終于大夢醒來了。

咦!我怎么睡在了這里?白爛頭抹了抹臉上狗尿糊上的泥，在鼻子上嗅嗅，就罵開了：他媽的，是哪個該死的把老子弄到這里來的，還在老子的臉上撒尿，老子睡覺礙你什么事了?

白爛頭罵罵咧咧地站了起來，搭了個涼篷，瞇著眼看了天上的太陽，眼卻睜不開，火燒一樣的痛。白爛頭前后看了一回，分清了回村的方向，慢慢往回走，走一路在咕噥一路，現(xiàn)在的人真他媽越來越爛心眼了，這不是欺侮人嗎，老子睡得好好的，把老子弄到這里來。

白爛頭出現(xiàn)在村里人的視線中時(shí)，村里人就興奮起來了。因?yàn)榘谞€頭離那個異鄉(xiāng)人越來越近了。沒有人向白爛頭發(fā)出警告，他們要看看那個異鄉(xiāng)人究竟要干什么。

白爛頭很快就走到了白夜的面前。白爛頭就不走了。白爛頭說，咦，你干嗎睡這里。讓開，讓開，好狗不擋道。

白夜說，你不會從旁邊走，路這么寬。

白爛頭說，你不會睡到旁邊去嗎，路這么寬。

白夜看清了，這人是來時(shí)睡在村口的那個白大迷糊。白夜覺得真有趣。這里的人都很有趣。于是白夜說，要走你從旁邊走。

白爛頭說，你睡到旁邊去。

白夜說，我不。白夜說著又躺下了。

白爛頭說，你不讓路我就從你的身上跨過去。

白夜說那你就跨吧。

白爛頭說，你讓我跨我就跨，我偏不跨，你讓開。

兩人就這樣在這里僵住了。

村里人發(fā)現(xiàn)那個異鄉(xiāng)人并沒有做出什么驚人的舉動，反倒臉上帶著笑，和白大迷糊說上話了。有大膽的就慢慢靠了過來，但還是隔白夜有著一箭之遙，就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大了膽子喊，白大迷糊，從他身上跨過去。

白大迷糊白了喊話的人一眼，說，你是誰呀?我干嗎要聽你的話。我偏偏不從他的身上跨過去。白爛頭說著就往旁挪了一步，就要走過去了。這讓喊話的人覺得很無趣。不過他馬上目瞪口呆了。那個異鄉(xiāng)人也往一旁挪動了一下身子。

要過去很容易，向你打聽一個事。白夜說。

這時(shí)，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了膽大者的行列。他們圍成了一個圈兒，離白夜的距離也越來越近了。他們興致勃勃地看著這個異鄉(xiāng)人和有名的白大迷糊之間的較量。在后面的人惡作劇，猛地一推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往前就栽了兩步，嚇得張口就罵。后面的人發(fā)出了一陣哄笑。白夜拿眼看了笑的人一眼，笑的人都捂上了嘴。白夜的眼一挪開，又有人吃吃吃地笑了起來。

白大迷糊說，打聽什么事你說。

白夜說，來找兩個人。

白夜這么一說，周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白爛頭說，找人?不會是來找爹的吧。你看看我像不像你爹。

像!有人躲在人群后面起哄。

白夜說，對，我就是來找我爹的。還有我媽。

聽聽，他是來找他爹媽的。人群中有人開始議論紛紛。

我就說了他不像是壞人。有人很旗幟鮮明地說出了他早就想說的話。

那你還怕成那個樣子。立馬有更多的人對他的話表示了質(zhì)疑。

白爛頭說，我們村里的人都在這里，你看這里哪個是你爹哪個是你媽!白爛頭得意地說。

白夜差點(diǎn)脫口而出說出了白爛頭和向日葵的名字，可是他猛地又想起了小時(shí)候，貨郎和白爛頭將他捆起來，又給了他的腦上一家伙，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白夜想到這里，就有點(diǎn)兒猶豫了。

快說快說。有人在催促。

白夜一咬牙，是仇人，遲早要相見。白夜說，我找白爛頭和向日葵。

白爛頭?白爛頭是誰?誰是白爛頭?白爛頭斜著脖子沖圍觀的人群喊。

白大迷糊，你真他媽是迷糊了，連白爛頭是誰你都不記得了?

白爛頭一臉迷糊，說，我怎么知道哪個叫白爛頭……這名字怪熟悉的，誰叫白爛頭呢?誰叫白爛頭呢?你看我這記性。白爛頭沖著白夜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人老了，想不起來了。

白大迷糊，你真的是迷糊了，你不就是白爛頭嗎?馬角老楊頭站了出來。老楊頭這時(shí)已全都明白了。

我是白爛頭?開什么玩笑?我怎么會是白爛頭呢?我的頭又沒有爛。我是白大迷糊。白大迷糊說著打了個哈欠，說，困死我了。說著就靠著那棵老槐樹，慢慢溜下去，頭一歪，一會兒就發(fā)出了雷一樣的呼嚕聲。

老楊頭這時(shí)就走了過來，向白夜伸出了手。

白夜也伸出了手。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就像是電視上國家元首會面時(shí)一樣，搖了一搖，停一下，又搖了一搖，這手才松開。老楊頭在白夜的肩上拍了拍，說，二十年吶，不簡單。又說，你就是二十年前白爛頭那丟開的兒子?你的娘叫向日葵？

白夜點(diǎn)點(diǎn)頭，說，您是?

老楊頭說，我是你楊叔。當(dāng)年你不見了，你娘還請我來下馬找你呢。我當(dāng)時(shí)就說，不用急，這娃沒不了，總有一天他會自己回來的?？墒悄隳铮?，她不相信我嘛，急得落下瘋病，后來就沒了。老楊頭說著又長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對人家宣布，不要怕，他是向日葵當(dāng)年弄丟的娃哩，現(xiàn)在回來找他爹娘了。

年紀(jì)長一點(diǎn)的，自然就回憶起了二十年前的那樁舊事，于是都上來，學(xué)著老楊頭的樣子和白夜握手，說，當(dāng)年我還找過你的哩。

有女人就抓了白夜的手，眼里就有了淚光。說，可憐你媽向日葵，多好看的人喲，咱荊南青山鄉(xiāng)再挑不出第二號這么體面的女人……

一時(shí)間，情緒就弄得有些悲悲切切了。弄得白夜也感動得不行。有人就在問你當(dāng)年跑哪里去了，你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就像電視里搞記者招待會，每個人都搶著提問，白夜也一一問答了。只是在問到當(dāng)年他怎么跑丟的時(shí)候，他有所保留，只說是貪玩，走著走著找不到問家的路了。

回答完了眾人的提問，白夜也從他們的話中知道了，眼下這個睡得昏天黑地的白大迷糊就是他的爹，而他的娘，向日葵，青山鄉(xiāng)最漂亮的女人，卻在二十年前瘋了，然后不知所終。

娃，晚上到我家里去吃飯。老楊頭最先向白夜發(fā)出了邀請。

于是眾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邀請。

你小子在我的大門口撒了泡尿哩，不去我家吃飯我跟你沒完。

你小子踢壞了我家的大門，得先去我家吃飯，不然我找你賠大門。

……

白夜看著睡得鼾聲如雷的白爛頭，有些為難。如果他的記憶沒錯，這個老頭子，他的爹，也就是他要找的仇人之一了。

老楊頭說，他就這個樣子，有半年了，得了健忘癥了，時(shí)好時(shí)壞的。

白夜還是在眾人的幫助下，將白爛頭，他的父親，弄回了家，放在了床上。剛放到床上，他就醒了?？粗磉叺娜耍f，你們怎么都在這里?

老楊頭說，白大迷糊，恭喜你呀。你弄丟了二十年的兒子回來了。

白爛頭說，我的兒子?

白夜直視著白爛頭。

白爛頭也看著白夜。兩人對視了很久。

老楊頭說，白大迷糊，還記得向日葵不?

向日葵?白爛頭的眼光挪過一邊，臉上閃過一絲慌亂。

這就是你和向日葵的兒子。

白爛頭又盯著白夜看?？粗粗图饨辛艘宦暎河泄硌?將頭埋在床上，身子在瑟瑟發(fā)抖。

二十年前突然失蹤了的白夜，又在二十年后突然間回來了。

這消息風(fēng)一樣地傳遍了荊南青山鄉(xiāng)。一連幾天，白夜成了青山鄉(xiāng)的明星。幾乎家家戶戶都來請白夜去吃飯了。

吃飯時(shí)，主人總是忘不了問那被人問過一百遍的問題。

當(dāng)時(shí)你是怎么走失的呀?

白夜就說，我當(dāng)時(shí)貪玩，玩著玩著天就黑了，我就迷路了。

那這些年你在來市生活得怎么樣?

托您的福，生活還過得去，也不缺錢花。

有人還問到了來市的風(fēng)土人情，當(dāng)然，還少不了熱心的女人會問白夜有否婚配，這次回來有何打算，是準(zhǔn)備在這里安家還是把白爛頭接回老家。

白夜一一說了。來市與這里大不一樣，來市的人沒有這里的人這么熱情。說到婚配問題，白夜說暫時(shí)沒有對象，是在這里安家還是接白爛頭回來市他還沒有考慮好……

白夜說，我走丟時(shí)還小，很多事都記不清了。

當(dāng)然，你小子還尿濕了我家的床……你六歲了還要吃媽媽的奶……你小時(shí)愛夢游，一次晚上跑到水邊捉蛤蟆，還是我把你抱回家的呢。后來你娘就讓你認(rèn)我做了干爹。

我娘。我也記不清了。

你娘哪!向日葵，命薄喲!青山鄉(xiāng)她認(rèn)了數(shù)第二，沒有敢認(rèn)第一的女人。

是嗎?我想聽聽我娘的故事哩!

哎，一晃都二十多年了，還說那些干啥喲。

那，貨郎呢?

你還記得貨郎?

白夜想，當(dāng)然記得。嘴上說，我只記得貨郎大叔的糖果好吃。

他這個人吶!年輕的時(shí)候，也是一號風(fēng)流人物。走南闖北的，惹下了不少風(fēng)流債。嗨，現(xiàn)在都成了老頭子了。

白爛頭似乎也恢復(fù)了很多。兒子回來了，他一開始還不能接受。

他說誰說我丟了兒子呢?我的兒子怎么會丟呢。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兒子呢。

村里人就說，白大迷糊，你是得了健忘癥了，你是記不清了。于是村里人就對他講二十年前怎么丟了兒子，老婆向日葵又怎么瘋了，后來又娶了老婆生了兒子。白大迷糊說，大家都這么說，那就是真的了。反正是真是假憑空得個兒子是好事。于是白爛頭也就接受了這個兒子了。

這樣一直熱鬧了有十天。那天白夜對老楊頭說，楊叔，這些天來我受鄉(xiāng)親們的招待，感激不盡，我想請大家吃一頓飯。白夜說著掏出一大沓錢，說楊叔你就幫我操辦吧。

老楊頭說，哪用得了這么多。

白夜說，用不完的楊叔你拿著來花嘛。

老楊頭說，那要辦多少桌呢?

白夜說，把村里人都接來，愿來的都可以來。

老楊頭說，那就辦流水席。

對了，麻煩將貨郎大叔也請來，就說我還記得他的糖果很好吃哩。

村里能干的媳婦們都來幫忙了，從早忙到天黑，終于在院子里忙出了十幾桌。

這一頓好吃，直吃得杯盤狼藉。開始還有狗們在桌子底下?lián)旃穷^吃，后來狗們都吃飽了。地上丟滿了骨頭。醉倒了十條大漢。沒醉的人都兩眼發(fā)花了。

白爛頭被眾人推在上席，早吃得滿面紅光。

眾人都在吃時(shí)，貨郎也悄悄地潛到了院子里，他躲在一個角落里看著白夜，看著白夜的一舉一動。他開始是不敢來的，可聽說這孩子都不記得當(dāng)年的事了。貨郎也就大了膽過來了。

貨郎大叔，你來了怎么也不過來吃酒。

白夜突然舉了酒杯朝他走了過來。

貨郎說，我吃過了。

早有人將貨郎推到了桌上。

白夜說，那天我們在村口遇見了，我還沒認(rèn)出您是貨郎大叔。

貨郎說，老了，你不認(rèn)得了不怪。

白夜說，您還說我長得像您呢。

貨郎說，那是說笑的，占你的便宜，你不要見怪喲。

于是又是喝酒，眾人敬貨郎。不一會兒，貨郎也東倒西歪了。

白夜突然就哭了起來。

白夜這一哭，大家的酒意就醒了一半。

你哭什么呢?你這不是回來了嗎，好好地回來了，大家都好。別哭了。將來就在這里安家，大叔幫你介紹一個媳婦。

白夜說，我不是為這哭，我是想起了我的娘。

于是有女人跟著嘆息，說，真是個孝順的孩子。

白夜說，可惜我娘看不見今天了。

老楊頭說，你娘在，不定多高興吶。

白夜說，鄉(xiāng)親們，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

聽說白夜要講故事，人家都放下了杯筷，一時(shí)間院子里靜寂無聲。白夜說，你們相信有鬼嗎?

沒有人說話?？諝馔蝗痪湍亓似饋?。

有人輕輕咳了一聲。

白夜說，二十年前，青山鄉(xiāng)出現(xiàn)了怪事，就像十天前一樣，出現(xiàn)了黑晝。當(dāng)時(shí)村里的人都人心惶惶，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個小孩被兩個人捆了起來，用麻袋裝著，又在他腦袋上砸了一磚，然后丟到了湖里。那個小孩變成了鬼，成了孤魂野鬼。他到處游蕩，一直游蕩了二十年。二十年后，他又回到了青山鄉(xiāng)。

白夜說著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望著天空的那一輪月。月里有暗暗的樹影，像白夜眼里閃過的哀傷。

白夜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他聽到有人的牙齒在格格發(fā)抖，可是沒有一個人走開。沒有人挪得動腳步。這個孩子就是我。我就是那個游魂。我回來復(fù)仇來了。你們想知道那兩個害死我的人是誰嗎?

白夜的話音才落，就聽見噗的一聲，有人跪在了地上。

是貨郎。貨郎說，孩子，我有罪，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娘。這些年來，我也沒有一天過安生了，我這條老命你要拿就拿走吧。

白夜冷笑一聲，說，還有一個呢?白夜跳到了桌子上，面目猙獰，好似一只惡鬼。

貨郎說，白爛頭，你就別再裝了，出來吧!

白爛頭哆嗦著站了出來，沒有站穩(wěn)，就癱倒在地。

白夜說，你沒有想到，當(dāng)年你害死你的親兒子，他會在二十年后變成鬼來向你討債吧。你以為你裝糊涂就能躲過這一劫嗎?

白爛頭哆嗦了半天，才哆嗦出一句話，沒錯，當(dāng)年是我和貨郎害死的你。可是你錯了，你不是我的親兒子。你是個野種。你是你媽和貨郎生下的野種。哈哈哈哈，真正害死親兒子的不是我，是你，貨郎。白爛頭指著貨郎狂笑。

貨郎說，他媽的白爛頭，你胡說。

白爛頭說，我胡說。我為什么要害死我的親兒子，我有病呀。

貨郎說，不可能，向日葵怎么就沒有對我說呢。

白爛頭說，向日葵對你說，向日葵恨死你了，恨你為了往上爬不要她。可是我見不得這個野種，我看見這個野種一天到晚在我的眼前晃我就心煩。我就想著怎么除了他我才開心，我想只有讓你除了他我才真正開心了。沒想到你見錢眼開，這么容易就上當(dāng)了。

貨郎狂叫了一聲，白爛頭你他媽真毒……白夜是我的兒子，我害死了我的兒子，我的兒子。貨郎說著撲過來抱著白夜的腿。

兒子，你真是我的兒子。我看第一眼我就覺得你長得像我，你真的是我的兒子?

白夜的眼里沁出了一窩淚水。

白夜說，白爛頭，你害死了我還不夠，你為什么還要害死我娘?

白爛頭長嘆一聲，說，你媽懷疑是我害死了你，我害怕了，將她騙到了老虎山上……

月已西沉。遠(yuǎn)遠(yuǎn)傳來了一聲雞叫。

村里的雞叫聲此起彼伏。

白夜又看了一眼遙遠(yuǎn)的天際，說，我該走了。白夜說著跳下桌子，悄然消逝在夜色中。

責(zé)任編輯 安海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