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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來穿行

        2008-01-01 00:00:00
        小說林 2008年2期

        踱步

        從北走到南是十步,從南到北也是十步,我用這種早年在課本上學來的句子,來描述家里的方廳,心里是別有一番滋味的。

        因為在我要想點兒什么的時候,通常都是這樣像在泳池里往返一般來回地走著。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從前我思考的樣子,是抱著胸躺在床上瞪著天棚看,很舒服,周身也非常松弛。不過媳婦不樂意,她懷疑是我白天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情。我能理解她,她不是一個神經質的女人,可她畢竟也是女人呵。女人通常比男人的心要細一些。

        然后我就開始了現(xiàn)在這樣一種看上去與健身的方法極為類似的姿態(tài)思考了。

        今晚在頭腦中舞躍的,確是與一個女人有關,下午在節(jié)日的商場里,我和一個叫周慧的女子擦身而過。在熙攘的人流里,我沒有遵從禮節(jié)同她打招呼,不是由于媳婦正走在我的身側,是一時覺得無話可說,就那么擦肩而過了。

        認識周慧,是在酒桌上,她是我的一個做大夫的男朋友大老遠從火車站附近用出租車特意接過來的。

        當時正是東北的夏天,整個城市正在被馬路上散發(fā)出的嗆人的瀝青味兒包圍著,周慧一身素黑的短衣薄裙,一進門,就捎來了夏威夷的清爽和清涼。

        這多好,夏天里有這樣的女孩子。我想。

        可坐在我對面的另一個女孩子的想法,看上去與我不同。她幾乎不用臉看周慧,眼睛卻牢牢地盯在周慧的臉上,那情形就像一只舊式的貓頭鷹座鐘,因為沒有上發(fā)條,眼睛歪在一邊。

        后來,我才知道,她們之間先前是并不認識的。

        周慧在酒宴剛剛開始的時候,非常沉默,而且非常喜歡瞇起眼睛來笑,笑容里凸顯出的兩顆虎牙,會讓人有一種世界突然生動起來了的感覺。

        我的男朋友同周慧不一樣。大夫對社會的體驗和了解,有時候確實比作家要深入得多,因此他非常健談。話一多,周慧的身世,就在酒桌上揭開了。

        周慧的愛人,原來是一家鐵路大廠的工人,比周慧大兩歲。早年他們倆家是隔了一墻的好鄰居。

        后來他們就結婚了,后來他們就有了小朋友,后來工人就耍錢、罵街、打老婆什么都干了。

        幾年之后,周慧提出離婚,工人不干,他說要散也行,你先準備好給你爹媽收尸的家什吧。周慧就消停了,她知道那個工人是做得出來的。

        工人肯定并不想挽救他們的婚姻,但至少可以知道,他認為這種方式是維持他們婚姻的最好手段。

        惹不起,又躲不開,真是傷腦筋。確實有很多人,正是因為顧及親人的安危,懾于淫威而毫無辦法啊。

        兩年前,周慧家的工人和幾個哥們兒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場群仗,不到一根煙的工夫,對方一個人的腎就被扎碎了,腰椎也被踹折了。出了這么大的事,惹禍的幾個人連夜坐火車跑掉了,只有工人敢做敢當,回到家十分冷靜地囑咐周慧說,你要是敢離婚,出來我就廢了你,就認認真真地洗了一個澡,頭也不回地自首去了。

        官司壓了半年多,幾個同伙兒陸續(xù)落網后,工人終審被判了三年。

        結果一出來,周慧就蒙了。她原以為把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弄殘廢了,怎么也要判個無期的。誰想到工人最終沒有被定上主犯,又沾了自首的光,判得最輕,這是她始料不及的。

        早知道這樣,真不如把那人弄死好了,周慧在心里想著的時候,并不是出于對受害人的惡毒,實在是讓工人逼得沒有法子了。

        工人從前拼著命打她的時候,她也哭著跑去派出所報案,可民警至多喊來工人教訓幾句就算了,接下來的苦日子,還得周慧自己熬著。

        不是民警喜歡看周慧挨揍,警察保護她是履行職責,不對工人濫用權力,也是警察的本分,執(zhí)法的人也有難處啊。所以周慧就只能寄希望工人犯個大事了。

        大夫講到這里,朝我們齜牙一樂,露出一口古瓷般的煙牙。周慧也慘淡地笑了,兩顆好看的虎牙失落在唇外。

        然而其他人都沒有笑。

        我也沒笑。面對已身陷泥沼的周慧,我在想,大夫除了僅僅是笑著,還能怎么樣呢?如果一切正常,他的妻子當時正在家里守著他們的孩子做功課。

        “碰上你們這樣有文化的男人多好啊!”周慧說,“要是再活一回,嫁鬼也不再找工人了?!?/p>

        今晚我在方廳踱步的時候,又想起那天臨別前周慧的一聲慨嘆,登時在暗夜里心下一沉,我想,我也是工人啊。

        于是滿腦子都是周慧的我繼續(xù)在方廳里折返——向前是十步,轉回身還是十步——沒記錯的話,人家正是這樣來解釋牢房的呀!

        背帶

        在我為數不少的同學中(小學,中學,成人教育,各種長短期培訓班。有些是必要的,有些……沒辦法,扯淡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國慶是個有個性的人。

        認識他那年,我是他夜大法律課堂里的后座同學,剛剛二十出頭,還是個很不成熟、喜歡走神兒(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愛情)的年輕人。

        國慶那時已經離婚了。新對象是一個小生意人,喜歡在上課時來找他,在門口一晃,國慶立即夾起書往外奔,一路揚著臉沖小對象點頭笑,脖子上堆了幾層好看的沙皮狗褶。

        除了一心一意地搞對象,國慶還在晚上為一家小歌廳看場子。老板請他也有苦衷,真正的歹徒請不起(也怕引狼入室),找個像國慶這樣留著板寸,頭上、臉上有幾道騎摩托車摔的落下疤瘌的主兒,平時支條單凳在門口坐著就夠用了。都是小本生意,誰笑話誰啊。

        國慶大抵也知道老板的委屈,所以干得非常玩兒命,經常在小對象不來的時候,也夾著法律書含笑退場——提前上班去啦。

        士為知己者死嘛,在國慶的心里,責任就是比泰山重。

        轉過年的春天,國慶結婚了,“六一”前后,兒子也出生了,本來正是熬人的時候,國慶卻天天來上課了。原因是一向太平的小歌廳,被幾個喝潮了的大學生給砸了,國慶也挨了頓暴揍,看病要用錢,老板卻說啥也不管了。國慶急了,問,我這算不算工傷?老板也惱了,說狗讓賊踢了,狗是咬主人,還是咬賊?知道你不是個橫主兒,沒想到熊成這樣。

        國慶沒詞兒了。他忽然覺得這一年多沒好好上課是個大錯誤,以至還不能用淵博的法律知識,來說服眼前這個法盲老板。所以他下決心了,為了主張自己后半生應有的權利,為了剛出世的孩子,做個律師。

        國慶跟著就換了個人。從前的禿領汗衫,扯了,當尿 子了。白邊懶漢鞋,墊陽臺柜了。換上一身白襯衣灰西褲,肩上扛兩根海藍色的背帶,腰上橫一條土黃色鱷魚皮腰帶,整個人就顯得特華僑,特文靜,特知識分子,特別不像原來的國慶。

        這也是在替自己鼓勁兒啊。一個人的一點點兒變化,都是對自己心理的一種暗示啊。

        可惜的是,我不能一路看著他變成大律師了,畢業(yè)了。

        今年春節(jié),夜大的同學搞聚會,十幾年沒見的老同學湊在了幾張桌子前,男同學相互搖著膀子拍肩,有成就的大聲武氣地對著電話發(fā)號施令,拍著厚粉的“姑娘”莫名其妙地吃吃地笑,再加上一地的瓜子皮子,整個場面有一點兒酒肆茶樓的親切感。

        不同階層的家伙在一起扎堆兒,本身就是件很滑稽的事啊。

        國慶沒和我坐一起,他現(xiàn)在是發(fā)達地區(qū)的業(yè)務經理了。剛剃過的頭露著一層青茬,架一副沒框的眼鏡,在我對面的桌上頻頻敬酒。

        酒至中途,幾個容易動情的同學已經醉得不成樣子了,又走了一些,這樣,重新并了桌,國慶和我成了鄰居。

        干了一杯酒,我說,咋改行了呢,臉上陪著笑。

        瞟了我一眼,國慶說,知道法律是個啥嗎?就是一常識課本!明白怎么開燈不電手就行了唄,還真研究電路啊。

        我馬上覺得問得太幼稚了(真是的,咋就成熟不起來呢),又找了個話題:十幾年了,孩子都上小學了吧。

        初一。給他媽了。

        看來又是個愚蠢的問題??墒俏艺f什么呢。離得這么近,總不能誰也不答理誰吧。

        還系背帶嗎(純粹是扯淡的話,大冬天的,帶它不是有病嗎)?那會兒你可太酷了,上課經常能聽到啪的一聲在你肚皮上炸響。

        哈哈,國慶酷酷地笑了,扛了半年多呢,總覺得不對勁兒,后來仔細一觀察,敢情人家?guī)П硯Ф疾辉鼛?,回家我就把它廢了。

        同學們都樂了,一個留著長發(fā)的女同學還特意很干部地望了我一眼。

        后來,國慶也醉了(四處亂吐唾沫),我一下子心疼了,說,跑那么遠干嗎呢,外面多難啊。

        國慶別過頭啐了一口,說,大哥快四十了,得現(xiàn)實點了對不,總得找個事干啊?;鹧嫔诫y過不?

        我想了一下,說嗯,火太大。

        那哪兒沒火。

        東,南,北面都沒火。

        國慶吐口唾沫,狠狠地說,可就西方有經啊。

        聚會散了的時候,我扶國慶出門,幾句話,就分手了。也許是沒有了背帶的負累,國慶走得輕飄飄的,一會兒,就在夜色中不見了。

        鑰匙

        在我閑下來的時候,經常會想一些年輕時發(fā)生的事——像喝醉酒啦,偷著談戀愛啦,跟領導慪氣啦(二十多歲的年齡,正是犯錯誤的好時候)。雖然事情都過去了,也不需要誰原諒,但自己偶爾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所以,想著想著臉就紅了。

        真的,經常臉紅。

        這次想起的是我早年的一位偶像。在這樣一個淫雨霏霏的夜里想到他,是有一些緣由的。

        我們就分別在這樣一個濕漉漉的夜晚。那年,我正好二十歲,他的年齡,是我的兩倍。

        當時,他在工廠搞保衛(wèi),我在企業(yè)做會計。初遇是在一次舞會上(那時各單位工會還經常組織青年男女搞點兒聯(lián)誼活動。不像現(xiàn)在,都各玩兒各的了,況且,年輕男女也有了很多更理想的去處)。

        他的交誼舞跳得非常好,很摩登,很紳士,很明星,總之,舞姿、技巧都讓其他舞客十分泄氣。所以第一次見到他,我就崇拜上他了。

        這是真實的感受。我說過當時我還是個年輕人?,F(xiàn)在也不行了,現(xiàn)在就是給我錢,我也不崇拜誰,沒辦法,我長大了。

        認識后的第三天,我掛電話請他一起跳舞,聲音還有一點兒緊張,沒想到,他一下子就答應了。

        那時這座城市里的舞廳有十幾個,大一點兒的像湖濱、嫩江、工人文化宮啊,比較受歡迎,也比較正規(guī),每天都是人擠人的,去晚了,人家還不賣你票。就連把門的都挺牛氣的。

        所以我早早就買好了票,站在嫩江賓館的門口等我的偶像。

        開場前,偶像領著一個女伴騎自行車來了。

        我又去買了一張票。

        舞會散了的時候,兩個人老朋友似的跟我握手,道別,騎著自行車走了。

        盡管整個晚上一曲也沒跳上(偶像的女伴知道我是個新手,怕我踩傷她的白舞鞋),我仍然很興奮,能欣賞偶像的表演,我覺得為他們買票是完全值得的,和當晚兩位絕對明星一起進進出出,就是又給他們買了飲料,我也是自愿的。

        生活里本來就沒有吃虧的事,就看你怎么想。要是真被人涮了,自己還非要弄明白,完了,那就變成跟自己較勁了。人和人的想法是不一樣的,也不應該是一樣的。

        所以沒幾天我又請偶像和他的女伴跳舞。這次偶像在電話那頭沉吟了一下,說想學跳舞像你這樣不行,得有個固定的伴兒,不然你跳不出來,不行,肯定沒戲。

        我又打電話找我的女同學,她沒沉吟,在電話里就同意了。年輕時我長得不算難看,還是雙眼皮兒呢,那時有不少女孩子比較喜歡這種類型的男人。

        連續(xù)跳了一周。女同學對我說她不想學了。家里不同意她晚上老出來。

        我說那咋辦呢,我一個人也跳不出來啊,真的,肯定沒戲。

        女同學猶豫了一下,說你那個偶像,手比腳花樣還多,你沒看他帶我的時候,我總躲著他嗎,反正我就是不想學了。

        這樣就不好勉強了。我說,那就算了吧。

        嚴格點兒說,我一直算不上是個細心的男人,生活里的很多細節(jié)我都懶得去琢磨。事實上,在進入了眼下的信息社會后,如果我每天都活在好奇里,那我得活活興奮死。

        因此至今我還活著。

        沒有了女同學,偶像和他的女伴還慷慨地接受我的邀請,我也挺爭氣,沒幾天偶像的女伴偶爾已經可以帶著我滿場飛奔了。

        偶像望著我們倆就樂了。在中場休息時,偶像說二十年前要是有你這天分,我現(xiàn)在得在中央舞蹈學院帶學生。

        我也靦腆地笑了,說您喝飲料。

        偶像的女伴優(yōu)雅地說謝謝。

        邊喝邊聊。偶像問我,你辦公的單位幾個人?我說五個啊,怎么啦?偶像說,沒事,你們晚上還經常加班嗎?我說從來沒有啊,加班就是來跳舞。偶像想了想,說你把辦公室的鑰匙給我,我明早就給你。

        我嚇一跳,問,干嗎?

        偶像沒應聲,過了一會兒說,你還怕我偷東西嗎。

        我想了一下,明白了。

        我們從舞廳出來,天上正下著細雨,樹啊、路燈啊、樓房啊,全被雨罩住了——外面的世界,已經是另一首濕漉漉的樂曲了。

        我說再玩一會兒吧,等雨停了再走唄。

        偶像咧嘴一樂,拍拍女伴的肩膀問,怕不怕雨?女伴沒出聲,低下頭用手里的鑰匙擰開車鎖。偶像笑了,說患難見真情啊,你回去吧,沒事的,還沒澆透就到家了。

        兩個人馬上就在雨水中變瘦了。

        攥著手里的鑰匙,我心痛地想,他們能到哪里去呢?

        燥熱

        一進家門,我就感覺空氣里的味道不對。

        地上多了一雙沒側幫的銀色鞋子。

        看來李杰老師又來啦。

        李杰老師是我媳婦同校的小學班主任,剛剛離了一次婚,在這個炎熱的夏天里,正和一名沒結過婚的公安干警秘密戀愛。

        我并沒有見過這位警察同志,但我猜想他也一定是個對未來生活充滿幻想和憧憬的詩人。據我所知,他們正過著唯美浪漫的婚前生活。

        沒有人不向往愛情啊。受傷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和李杰老師的第一次見面,是在這個夏季里最悶熱的一個傍晚。我從開著空調的辦公樓里一邁出來,腦子里馬上有了陰陽兩界的錯覺,走出幾步,襯衫貼上了后背,褲子也裹上了大腿——渾身上下擺脫不掉的窒息感,讓我一下子對整個社會都生出了仇恨。

        帶著一身仇恨,到家后我對渾濁的白酒氣味兒渾然無覺(后來有經驗了,進門后深吸一口氣),氣勢洶洶地在衛(wèi)生間脫下襯衫,用冷水使勁兒激了一通后,一個冒著涼氣的可憐人就跑到臥室換衣服去了。

        套上汗衫,我回頭對躺在床上的媳婦說,下午沒補課啊,都睡傻了吧。

        話剛說完,媳婦轉過身,瞇起眼一笑。一下子我就傻了。

        轉過身來的,就是后來知道的叫李杰的班主任,一個穿著褲頭躺在我床上的女小學老師。

        天老爺,這太突然了,太離譜,也太恐怖了。在這個悶得人都透不過氣來的傍晚,簡直讓人覺得活著都不真實了。

        你是誰?

        女人緩慢地半坐起身,幽幽舒了口氣,說是姐夫吧,我是華姐同事,她買菜去啦。對不起了姐夫,我中午喝酒了,吐了你家一廁所,一會兒我起來收拾啊。

        我轉頭就走。

        女人喊住我,說,姐夫啊,我頭疼得可厲害呢,你幫我拿個涼毛巾唄。

        聽話地沖了條毛巾,我半側著身在門口就甩進去了(我說過,我的腦子很亂)。女人格格一樂,說姐夫啊,你扔地上了,幫我撿起來放額頭上吧。

        我立刻精神了,說行,你等我再投條毛巾啊。

        幾乎是落荒而逃,我?guī)撞骄蛷淖约杭业臉巧媳南氯チ?,一下子又回到了炙熱的夏天里…?/p>

        就是在這樣的劇情里我與李杰老師認識了。而且從此她和媳婦的來往日趨頻繁:我經常在大禮拜天里,看著兩個人探著身坐在我家沙發(fā)上嘀咕,而且在電話里也經常嘮得天翻地覆——天知道,女人咋有那么多可以拿出來說的話呢。

        偶爾媳婦也對我嘆著氣說起李杰老師,說她可真可憐啊,男人亂搞了這么多年,可算離掉了,房子卻沒了。找個對象吧,男的家里還不同意,整得自己跟祝英臺似的。你說這都啥時候了,咋還有這么不通情達理的父母呢?

        媳婦還把李杰老師寫給警察戀人的詩讀給我聽:

        我在春天的身上醒來,

        樹干是一個個穿著黑衣的祭司,

        帶著不能戒除的思念,

        在夏日的祭臺上,

        我屈辱地喘息。

        ……

        你是我耳邊的淚水,

        是一團燒過洪荒的火光。

        就此告別秋天的殘陽吧,

        因為愛你

        所以天涯。

        念罷,媳婦喟嘆一聲,又一臉茫然。

        然而這時我通常都不說話。我感覺媳婦是如此心甘情愿地分擔著她那個不著調的同事的苦惱,倘若再向她潑冷水,就顯得不夠男人,也太不仗義了。況且我能舉證的,不過是……而那又是個非常不容易說清楚的亂官司。我并不想為了陳述一個觀點,給自己找來一大堆的麻煩啊。

        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傷害最深的并不是仇恨,令自己最傷心的,是被人誤解。

        不過即使我什么都沒說,媳婦近來對李杰老師的態(tài)度多少還是有了一些變化,即使很微妙,我還是在她的話語里感覺到了。比如前幾天她對我說,李杰的酒喝得太過分了,每喝必醉,和學校里的男老師貼著臉兒唱歌,真失態(tài)!又比如在昨天晚飯桌上忽然說,李杰外面好像還有個頭兒,人家媳婦今天鬧到區(qū)教委去了,整得校長也挺沒面子的。突然又問我,你說李杰像是作風不好的人嗎?我笑了,說老師你提出的是一個偽問題,作風這種事臉上是看不出來的,你看哪個明星作風不好呢?媳婦想想也樂了,說你也別讓我看出來啊,否則我立馬就不要你。我拱拱手,虔誠地謝了一回。

        在這一點上,女人是非??蓯鄣摹C髅魇切睦锓挪幌履?、舍不得你,唯恐你今天不喜歡她、明天不愛她了,卻還要剛強、倔強、色厲內荏地來在言語間爭取拋棄的主動權。

        因為愛你,所以天涯嘛。這當是一種別樣的依戀罷。

        而對于一個男人,即使不是出于尊重,或者懶于辯駁,權且當做笑話聽聽,也未嘗不是一種優(yōu)美的風度啊。

        由于知道李杰老師有可能還躺在我的床上,或者正在衛(wèi)生間里小吐,今天進了門哪兒都沒敢去,老老實實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果然,一會兒,兩個人一前一后從我房間里出來了。

        勉強著表情,李杰老師沖我點點頭,趿上銀鞋,開門走了。

        媳婦也沒有說話,坐在沙發(fā)上失了一陣子神。末了,抬起頭問我,你猜李杰跟我說啥了?

        我的心一緊。我說還以為在課堂上對學生呢?有話就直接說唄。

        她說明天上午想用咱家房子。咋想的呢,有借別人家床干埋汰事的嗎。真是的,拿我當啥了?

        小學老師華姐說著說著就憤然了。

        我注意到,地上散落著兩頁手稿,詩的最后的幾句寫著:

        你用睫毛分割我的靈魂,

        用童話講述愛情中的營養(yǎng)。

        于是 我捧心為杯,

        把霜碴在淚水里融化,

        在這個沉潛夕陽的冬日,

        我心像火——

        解 放 門

        十幾年前,我剛剛從學生變成工人的時候,工作地點是在解放門北側的一棟小五層樓里。那是一座頗有時代意味的建筑,粉刷一新的墻體突兀在四周古舊的景色中,顯得十分可疑(我每次進去前,都要下意識地四下望望)。不忙的時候,我喜歡沖著鋼窗發(fā)一陣呆,在暖洋洋的日子里露出一臉可愛的笑容。

        一個年輕人,總是懷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啊。

        窗子的對面,臨街是一圈兒密密匝匝平房,青磚灰瓦,裂墻斷壁,店鋪雜陳,人車喧囂,早已湮沒了三百年前將軍府邸的莊肅和清雅。而且在落日的余暉中,還常常會升騰起一縷悲壯和蒼涼之氣——那也許是幾代人魂魄的訴說罷。

        當時住在將軍府里的,是一群像我一樣的大大小小的工人、待業(yè)青年,小商販、小知識分子,還有一些在仕途上并不得志的小干部??傊?,都是一些很平民化的小人物。

        徐生的一家就住在這里。

        做了大半輩子種地打糧的農民,徐生和他的女人感覺很累了。他們渴望著在城里找份不用頂著日頭下地的差事。而租住在將軍府,一來是這里的房價便宜,還因為離對面的第二醫(yī)院很近。

        徐生和他的女人每天輪流在醫(yī)院陪護身染重病的患者。

        患者家屬給了錢,徐生就送到我們樓里(忘記說了,小五樓的一樓是個儲蓄所,我的真正身份是儲蓄員)。一個月八十塊錢的工錢,要存上五十元——我的天,他們一家人喝西北風嗎?我經常在徐生走后,要沖著他的背影發(fā)一陣呆。

        有時生活中艱難,會令旁觀者也打個寒戰(zhàn)。

        徐生愛說話。一開口,微凸的眼睛兩側,就堆上了幾層諂媚的細褶。閑聊的時候,我愛聽他說“元”這個字,發(fā)音時舌頭使勁兒靠后——讀成“元兒”。比如:今天東家(患者家屬)給了八十元兒,中午吃飯花了一元兒。

        除了元兒,我也愛聽他說兒子,一說到兒子,徐生眼睛里就有一層渾濁的膜在發(fā)亮,像剛剛告別魚世的魚的眼睛。

        老來得子,不知是人生的幸福還是災難啊。

        我這樣說,并不是惡毒。徐生的兒子,實在是一個四肢發(fā)達腦子簡單的家伙:十五六歲的棒小伙兒,不念書、不下地,也不偷不搶,專職在家打沙袋。而且他不練套路,他瞧不上那些花架子,他喜歡像洋人一樣蹦來蹦去,碗口大的拳頭上沾滿了農村鄰居孩子的血。

        徐生在鄉(xiāng)下時,經常領著失敗者去衛(wèi)生所包扎。雖然多少要花點錢,徐生心里是沒有憤怒的。徐生想,老來得子本來就撿了個大便宜,自己窩囊了半輩子,兒子打小就不挨欺負,怎么說也是件讓他揚眉吐氣的事啊。他從兒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所以兒子還不停地練,他立志要變成一個全世界最好的武術家。

        進了城,徐生發(fā)現(xiàn)兒子的情緒很不好。城里的孩子都上學,沒人陪兒子玩。城里的孩子還欺生,經常冷不防就幾個人把兒子揍一頓。兒子嚇得都不敢出門了。

        兒子很灰心。徐生也很難過。練拳沒有對象不行,肯定不行啊。

        其實人活著都要面對也離不開對手。而且對于一部分人來說,不把一個個對手弄倒弄服弄臭,這樣的人生還有什么樂趣和意義呢?

        好在后來兒子想到了一個辦法。

        家里剩下徐生或者徐生女人的時候,兒子就親自動手把他或她綁起來。繩子是徐生按照兒子對粗細的要求用一元兒買來的。碰到兩個人都在,就吩咐其中的一個先綁好另一個,這時兒子再收拾剩下的。

        最初是不綁的,但是挨了拳徐生和女人總要用手去捂,而且還經常不爭氣地來回躲,十分影響兒子下一拳的落點。兒子很煩躁,對徐生說,買兩根繩子去!

        拳來了啊,兒子動手前先要吆喝一聲,情形有點兒像古代戰(zhàn)場上喊的“呔,接招”,是一派大家風范。跟著拳就來了,基本方位是肚子和胸口。兒子懂事,從來不打爹媽的下半身。臉也不打,硌手。

        開始時徐生的女人叫,控制不住,還哭,兒子很不滿意,說你要不憋回去我就上腳了。果然管點兒用,女人基本能控制了。除了眼淚。

        跟徐生練拳,是另一個標準。不哎喲不行,哎喲得聲小也不行。其實兒子出拳也重,徐生就是想不喊也做不到。

        打了一年多。

        后來徐生不來存錢了,七八年的時間里,一次都沒有見過他。再后來我也離開了那個儲蓄所,那個喜歡對著窗子發(fā)呆的孩子已經長成青年了。

        又過去了六七年,我突然在解放門的市場口發(fā)現(xiàn)了正在修鞋的徐生——那已經是一個掉光了頭發(fā)的老人了。

        要知道,在一座這樣大城市里,這樣碰面的概率是很低的。我興奮地奔過去,說徐生你還活著呀!

        撇下錘子,徐生的眼角一亮,說,又調回來啦,你也見老了啊。

        相互說了不少話。

        臨走,我囑咐他要照顧好自己,還是要常去監(jiān)獄看看兒子。

        徐生搖搖頭,說,老弟,我解放啦。

        責任編輯 晨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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