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大麻子是小姨用一副撲克牌掐算出來的。小姨說她是我的媳婦。那一年，我才五歲。

小姨還說，她不光長了滿臉的麻子，而且人還生得十分高大，說她站直身子腦袋便會觸到我家的屋頂，還說，大麻子會在近幾日的一個陰沉沉的天色里到來，來的時候還會帶著一陣風……

小姨的這般描述，無疑已使我在意識里勾抹出一個鬼魅的形象來，而這個鬼魅還行將登上家門來找我——這可該如何是好呀？

當我一眼驚駭?shù)囟⒅堊郎蠑傞_的一張張撲克牌的時候，小姨卻在一旁啼啼地笑，仿佛對我即將來臨的不幸感到幸災樂禍似的，之后不多時，便又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起哈欠。其實，在小姨用撲克牌為我掐算出大麻子要來之前，我也在一爿從窗口斜射進來的刺眼的陽光里感到昏昏欲睡——我那才出世幾天的弟弟很鬧人，大家每天夜里都要被他的哭聲吵得不得安生。我媽生我的時候，也是小姨為她伺候的月子。為此，小姨經(jīng)常叨咕說從前的我可比弟弟要省心得多。

小姨打了一通哈欠后，終于歪在炕上睡著了。我媽和我弟弟更是先于她沉浸在了睡夢里。而眼下的我卻沒有絲毫的困意，因為我一直都在想著大麻子的事情。此時，屋子里變得很寂靜，寂靜得似乎只剩下已然沉睡的幾個人輕微并跌宕起伏的鼾聲。

某一刻，從幾人的鼾聲里竟猛然分離出另外的一個聲音。并且，很快，那聲音便漸漸將幾人的鼾聲覆蓋住了。我于是不禁緊張得心通通跳起來，因為，那是一長串的風聲——盡管窗戶及門上的一切縫隙都被封堵得嚴嚴實實的，使風根本無法吹進屋來，但卻隔絕不了它的聲音。

我戰(zhàn)栗了，蜷縮著湊近了斜臥在炕上的小姨，并且推醒了她，結結巴巴地對她說，是，是不是來，來了？

小姨懵懂地睜開眼睛愣愣地看我，問，誰來了？

我的眼睛里已閃出了淚光，說，大麻子。

小姨這才仿佛明白了我的話，明白后，竟然又啼啼地笑起來。

是小姨將一個令人感覺心驚肉跳的消息告之我的，可之后她卻又對我的恐懼付之以那幸災樂禍般的笑。我始終都鬧不明白，平素里那般親切的小姨，眼下竟為何對我見死不救吶？

小姨不光對我見死不救，而且，還要落井下石。那段時間里，我也有偶爾忘卻大麻子的時候?？尚∫虆s不失時機地提醒我，或者扭頭看一眼窗外，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說好像天要陰下來；或煞有介事地問我外面是不是刮風了……

那天，那一長串的風聲并沒有帶來大麻子的身影。可我卻想，那并不等于她不在以后的風聲里到來。因此，我必須好好地考慮一番，想出一個對策來應付終將到來的她。

第二天，我將自己冥思苦想出來的對策講給小姨聽。我的對策是這樣的，在大麻子到來之前，我先將熬制好的水膠涂抹在我家的一把椅子上。待大麻子進門后，我便請她落座。大麻子當然不知道椅子里面的蹊蹺，便會將屁股坐上去。于是，她就會被牢牢地粘在椅子上。如此，我便得到對付她的機會，隨手把事先早已準備好的爐鉤子抄起來，然后，掄起來，刨她一個腦漿迸裂……

小姨一邊搓洗著盆子里的我弟弟的屎尿 子，一邊饒有興致地聽我所講的這一切。偶爾，她還會用爆出的笑聲將我的敘述打斷。讓我感到納悶，搞不懂自己的話究竟哪里使她感覺那么好笑。

聽到最后，小姨還對我的這一對策提出了異議，她說，那，大麻子要是不坐你的椅子吶？

……

第三天，我又產(chǎn)生了一個相對昨天更好的對策來。這個對策是受我媽曾經(jīng)講過的一個故事啟發(fā)的。那故事講的是一個賊于一天深夜將一家住戶的山墻掘出了一個洞來，欲從洞口鉆進去實施盜竊。趕巧那家里的男人外出，只有一個女人和孩子在家。女人被驚醒并發(fā)現(xiàn)從洞口探進來的賊的腦袋時，頓時嚇壞了。女人雖然很害怕，但卻也不乏沉穩(wěn)和機智。她迅速地拽過一條板凳來，將其墊在了賊的脖子下。如此，那賊的腦袋便被卡在了那個洞口，進不來也出不去了。那賊掙扎了一通，也沒能掙脫，便不住地對女人求饒。

女人想，如果就這樣將這家伙放走了，那保不準他還會再來的，所以，決不能留下這個禍患。于是，她就對那賊說，哪兒能讓你白忙活呀，總得給你弄些吃的。說完，就轉身去了廚房。等女人重新折回身來時，手中端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黃米飯，并親手用一個飯勺一口接一口喂進賊的嘴里。喂完飯以后，女人又給賊灌了一通涼水。然后，才從賊的脖子下面抽出板凳把他放走了。那個吃飽喝足了的賊還沒跑出半里路，胃就灼壞了，咕咚一下栽倒在地死掉了。

至于熱騰騰的黃米飯和涼水吞下肚子是否真的可以致人于死地，我并不清楚，但我卻已經(jīng)把這個辦法作為了對付大麻子的一套方案。為了應對行將到來的大麻子，我真可謂是機關算盡。我還想出其他許多的對策，其中包括依靠鄰居老劉家的那條大黃狗的幫忙。

老劉家的那條大黃狗應該算做是我的一個伙伴。我可以把他們家的狗看成伙伴，可卻從沒那樣看待過他們家的孩子，尤其是他們家的天生上唇就豁出一道縫隙的老四，我們都叫他三瓣嘴兒。三瓣嘴兒憑借比我年長，比我力氣大而經(jīng)常欺負我。因而，我一直對他耿耿于懷。而他們家里豢養(yǎng)的那條大黃狗卻不同，它從不狗仗人勢，從不像它的主人三瓣嘴兒那般喜歡到處撒野。

當時，時至正午時分。陽光從朗朗的天空中拋灑下來，讓眾多的影子都藏匿了蹤跡。房屋周圍的樹木雖然正在日漸光禿，可由于此時并無絲毫冷風吹拂過來，所以，便看不到它們由于身上的單薄而生出的瑟瑟的戰(zhàn)栗。按小姨所言，大麻子應該不會在這樣天色里到來。

大黃狗將嘴巴伏在兩條前腿之間，臥在自家的門前神色慵懶地曬著太陽。我出門時弄出的響聲驚動了它，將頭朝著我的方向扭過來。我用眼睛對它送去一絲與此時的陽光一樣溫暖的笑，并朝它招了一下手。大黃狗便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朝我過來。

當大黃狗來到近前的時候，我先將屁股撂到了自家的門檻上，同時，也示意它趴下，大黃狗便聽話地匍匐在了我的腳邊。我用手撫摩著大黃狗的頭對它說，有一件事情，你必須幫我的忙！

大黃狗只在我的手落在它頭頂?shù)囊豢滩[一下眼睛，而并沒有對我的言語做出任何反應。我便不禁用自己的小手使勁兒地晃動了一下它的頭問，你聽到了嗎？

這一次，大黃狗的反應只是將眼睛瞇得時間更長了些。其實，我是知道這家伙并不可能回答我什么，盡管我是那么盼望能夠得到它的回答，哪怕它僅僅是輕輕地從喉嚨里弄出一點兒聲音出來。雖然大黃狗并不應聲，但我卻相信它是能夠聽懂我的話的。于是，我便只管繼續(xù)對它說話。我說，你一定要在陰天的時候、尤其是在陰天并且還刮風的時候多留點兒神。留神一個個子高高的，長著一臉大麻子的女人。你一定要記住，只要見到她來了，就使勁兒地沖上去咬她，見一次，咬一次，直到咬得她不敢再來……

幾天過去了，大麻子一直都沒有出現(xiàn)。不過，我卻覺得那只是因為這幾日都是晴天而且無風的緣故。于是，便在心里暗自企盼著天就這么長久地晴下去，風也永遠別吹過來。這樣，大麻子就不會到來了。

可是，當小姨聽到了我這從心底里牽引出的企盼之時，竟然于眼珠一轉之后告訴我說大麻子又改主意了，說用不著再看什么天色，哪天只要高興了就來。而且，還會悄悄地來，只等到來到門前，才使勁兒地拍打著門，并且，還高聲地朝屋里嚷嚷……

小姨一邊說，一邊噤鼻子瞪眼睛地做著鬼臉，同時，還演繹出一個粗粗的嗓音來喊著我的名字，說，我是大麻子。我都來了，咋不出來接我呢！

小姨所模擬出來的大麻子的喊聲不禁使我蜷縮在了她的身上，可她卻不肯將那喊聲停下來，而且，還在喊聲里糅雜了她那見死不救的壞笑，以至于驚動了沉睡中的我弟弟哇哇地哭起來。我媽當然也被驚醒了，一邊嘴里呵呵地哄我弟弟，一邊回過頭來狠狠地瞪著我和小姨……

我依然還要繼續(xù)盤算，盤算如何讓大麻子毫不顧忌地坐到那把被我涂了水膠的椅子上；如何讓大麻子順從地吃掉一大碗熱騰騰的黃米飯，然后，再喝一通冰涼的冷水。我還想著老劉家的那條大黃狗是否記住了我那天的一番話，是否能在大麻子到來的時候瘋撲上去咬她，我想，我有必要再叮囑叮囑它。

可是，出得門來，我并沒有在老劉家的院門前覓見大黃狗的影子，卻只見三瓣嘴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癱坐在自家門前的地上。

我先是以為三瓣嘴兒是挨了他爸媽的打，因而，不禁在心里暗自幸災樂禍了一番?？芍笪也胖?，因為城市里不允許私自養(yǎng)狗，所以，大黃狗剛才被打狗隊的人給逮走了。于是，我的心里不禁一片黯然。黯然之余，我想，那條大黃狗已然不可能幫我抵御大麻子了。

咕咕……咕咕……

另一個鄰居田嬸兒手里端個雞食盆子在不停地喚著自家的雞。幾只在不遠處溜達的雞聽見了，便朝她飛也般地過去。

我也朝著田嬸兒過去了，不過，卻沒像幾只雞那么快，而是踟躕著過去的。來到近前時，我盯著幾只狂撲在食盆子里的雞問田嬸兒說，田嬸兒，你們家里原來不是有四只雞嗎，可這兒怎么只有三只了呢？

田嬸兒扭頭看了我一眼，答道，有一只不下蛋了，就殺了吃肉了。

田嬸兒回答了我的問話后，看我似乎還有其他的問題要問，就看著我的小臉等待應付。

我便支吾著說，田嬸兒，我想求你點兒事情！

田嬸兒問我，是你媽讓你來找我的嗎？

我搖搖頭說，不是，是我自己要找你。

田嬸兒眼睛里便現(xiàn)出一絲疑惑來，問，那你要求我什么事情呢？

我說，我想讓你幫著寫一封信。

田嬸兒是一個小學老師。我要讓她幫我寫一封信寄給大麻子。我要告訴大麻子，讓她別來我家。因為她的個子太高了，會把我家的屋頂給撐破的。而且，還要告訴她，我家的炕眼下已經(jīng)再不能多睡任何一個人了。再有，她長得又那么嚇人，會把我媽和我那才出生的弟弟嚇壞的……

田嬸兒聽了我所讓她代寫的信的內(nèi)容后，笑了，而且還笑得有些忘乎所以。我奇怪，為什么對于我所面臨的危難，大人們竟然都顯得如此開心呢？

不過，田嬸兒笑歸笑，卻還是在笑夠了之后和顏悅色地對我說，行，我一定幫你這個忙，一會兒我就給她寫這封信，并幫你給她寄去。

我真的由衷地感謝田嬸兒。同時，還由衷地希望大麻子在接到信以后，便就此打消了來我家的念頭?？墒牵覅s沒有懷疑過田嬸兒能否幫我寫那封信。我甚至還根本不知道給人寄信還必須要有一個什么通訊地址……

冷色的月光籠罩著我家門前的一塊荒野，也籠罩著沉睡中人們的夢幻，更籠罩著老劉家的那條大黃狗眼睛里的痛苦和迫切返回家門的神情。

在大黃狗和它的幾個同類被打狗隊的人押上一輛卡車朝目的地運送的途中，它就無時無刻不想逃脫出來。待目的地臨近的某一刻，它終于瞅準一個機會跳下了卡車。雖然僥幸逃脫了，但卻摔折了一條前腿。

大黃狗提著那條傷殘的腿，強忍著鉆心的疼痛先是一邊不停地嗅著地面，一邊蹣跚著穿過了幾條小巷。那期間，它還遭到了幾個小孩子的伏擊，將一些磚頭瓦塊朝它一通亂拋，使得已然傷殘了的它又在身體上增添了幾處傷痕。

等到上了那條寬闊的主要街道的時候，大黃狗便馬上分辨出自己就是從這條路被押送過來的，于是，便朝著它另一端所牽扯著的自己的家，放開了腳步。如果不是因為腿上的傷，那么十幾里的路途對于大黃狗來說并沒什么。可眼下，它的步履卻顯得尤為艱辛……

終于來到自家大門口時，已經(jīng)夜深人靜了。老劉家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大黃狗會得以逃脫，并且，還會尋回家門來，所以，早已緊閉了大門睡下了。此時的大黃狗盡管已筋疲力盡，但當它看見自家大門的那一刻，便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撲上去的時候，它已完全忘記了自己那條傷殘了的腿，于是，那猛力的撞擊使它在一陣劇烈的疼痛中，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來，隨之，身體便沿著門板滑落到了地上。然而，跌倒在地的大黃狗馬上就掙扎著站起來，并再一次朝著大門撲上去……

老劉家的大黃狗，那個被我視為伙伴的家伙遍體鱗傷地回來了。按理，他們家的人應該萬分喜悅，在喜悅中疼愛地撫摩著它，為它療傷，并且，還應該小心謹慎地讓它躲在屋里，免得再一次被打狗隊的人給掠了去。盡管它也許就此再不能到外邊來；盡管我也許就此再不能在無聊的時候撫摩著它身上的長長的黃毛，跟它說上幾句它或許聽得懂，或許聽不懂的話；盡管它也許再無法幫助我抵御那個可惡的行將到來的大麻子，但我卻依然希望它一直存活下去?？墒牵覅s無論如何也沒有料想到，那條歷盡艱辛逃回家來的大黃狗當然也沒有想到，它竟然于第二天命喪在自家主人的手里。

老劉家之所以要處死那條大黃狗，無非是為了吃它的肉。他們想，大黃狗是終究要被吃掉的。所以，為了免于它再一次落入打狗隊的人的手里，與其被那幫王八犢子殺了吃肉，還不如自己先弄死它算了——自己享受了，總比便宜了別人強。

大黃狗是在自家的門框上被絞死的。許多孩子都去瞧熱鬧，可我卻沒敢去。我害怕看到大黃狗臨死前將它那萬般無助的眼神朝我投過來，更害怕聽見它最后發(fā)出的那聲絕望的哀鳴。

大麻子始終都沒有來，直到我弟弟滿月，直到小姨已然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離開我家時，她都沒有來。

小姨在出門之前，再一次將她那見死不救的笑容掛在了臉上，然后對我說，我走了，不能幫著照顧你媽和你弟弟了。好在你的大麻子媳婦就要來了，她可以幫著做這一切……

然而，這一次，小姨并沒有從我的眼睛里覓見先前的那恐懼的神情。因為我知道，把那樣的神情閃動給她，除了讓她再次為此付之以那讓人無法容忍，并不可思議的壞笑，是不會再有其他任何結果的。

……

五年后，我弟弟已經(jīng)長到我當年的年紀。眼下，他正在頌著一串剛剛從外邊學來的順口溜。

大麻子有病二麻子瞧；

三麻子買藥四麻子熬；

五麻子買板兒六麻子釘；

七麻子挖坑八麻子埋；

九麻子坐炕上哭起來；

十麻子問他哭什么；

他說大麻子死時我沒來。

我將家里的一副撲克牌拿出來，然后，喚過弟弟，臉上掛著一絲詭秘的笑容對他說，哎，我來給你算了一卦呀？

弟弟于是就終止他的順口溜，并眼里閃著興致勃勃的光亮湊到了我的跟前來。不過，那光亮卻并沒有在弟弟的眼中停留多久便倏地一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副驚恐萬狀的神色。因為，我才掐算出他將要有一個大麻子媳婦，并且，還就在近日行將到來……

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