踱步

從北走到南是十步，從南到北也是十步，我用這種早年在課本上學(xué)來的句子，來描述家里的方廳，心里是別有一番滋味的。

因為在我要想點兒什么的時候，通常都是這樣像在泳池里往返一般來回地走著。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從前我思考的樣子，是抱著胸躺在床上瞪著天棚看，很舒服，周身也非常松弛。不過媳婦不樂意，她懷疑是我白天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情。我能理解她，她不是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可她畢竟也是女人呵。女人通常比男人的心要細(xì)一些。

然后我就開始了現(xiàn)在這樣一種看上去與健身的方法極為類似的姿態(tài)思考了。

今晚在頭腦中舞躍的，確是與一個女人有關(guān)，下午在節(jié)日的商場里，我和一個叫周慧的女子擦身而過。在熙攘的人流里，我沒有遵從禮節(jié)同她打招呼，不是由于媳婦正走在我的身側(cè)，是一時覺得無話可說，就那么擦肩而過了。

認(rèn)識周慧，是在酒桌上，她是我的一個做大夫的男朋友大老遠(yuǎn)從火車站附近用出租車特意接過來的。

當(dāng)時正是東北的夏天，整個城市正在被馬路上散發(fā)出的嗆人的瀝青味兒包圍著，周慧一身素黑的短衣薄裙，一進門，就捎來了夏威夷的清爽和清涼。

這多好，夏天里有這樣的女孩子。我想。

可坐在我對面的另一個女孩子的想法，看上去與我不同。她幾乎不用臉看周慧，眼睛卻牢牢地盯在周慧的臉上，那情形就像一只舊式的貓頭鷹座鐘，因為沒有上發(fā)條，眼睛歪在一邊。

后來，我才知道，她們之間先前是并不認(rèn)識的。

周慧在酒宴剛剛開始的時候，非常沉默，而且非常喜歡瞇起眼睛來笑，笑容里凸顯出的兩顆虎牙，會讓人有一種世界突然生動起來了的感覺。

我的男朋友同周慧不一樣。大夫?qū)ι鐣捏w驗和了解，有時候確實比作家要深入得多，因此他非常健談。話一多，周慧的身世，就在酒桌上揭開了。

周慧的愛人，原來是一家鐵路大廠的工人，比周慧大兩歲。早年他們倆家是隔了一墻的好鄰居。

后來他們就結(jié)婚了，后來他們就有了小朋友，后來工人就耍錢、罵街、打老婆什么都干了。

幾年之后，周慧提出離婚，工人不干，他說要散也行，你先準(zhǔn)備好給你爹媽收尸的家什吧。周慧就消停了，她知道那個工人是做得出來的。

工人肯定并不想挽救他們的婚姻，但至少可以知道，他認(rèn)為這種方式是維持他們婚姻的最好手段。

惹不起，又躲不開，真是傷腦筋。確實有很多人，正是因為顧及親人的安危，懾于淫威而毫無辦法啊。

兩年前，周慧家的工人和幾個哥們兒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場群仗，不到一根煙的工夫，對方一個人的腎就被扎碎了，腰椎也被踹折了。出了這么大的事，惹禍的幾個人連夜坐火車跑掉了，只有工人敢做敢當(dāng)，回到家十分冷靜地囑咐周慧說，你要是敢離婚，出來我就廢了你，就認(rèn)認(rèn)真真地洗了一個澡，頭也不回地自首去了。

官司壓了半年多，幾個同伙兒陸續(xù)落網(wǎng)后，工人終審被判了三年。

結(jié)果一出來，周慧就蒙了。她原以為把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弄殘廢了，怎么也要判個無期的。誰想到工人最終沒有被定上主犯，又沾了自首的光，判得最輕，這是她始料不及的。

早知道這樣，真不如把那人弄死好了，周慧在心里想著的時候，并不是出于對受害人的惡毒，實在是讓工人逼得沒有法子了。

工人從前拼著命打她的時候，她也哭著跑去派出所報案，可民警至多喊來工人教訓(xùn)幾句就算了，接下來的苦日子，還得周慧自己熬著。

不是民警喜歡看周慧挨揍，警察保護她是履行職責(zé)，不對工人濫用權(quán)力，也是警察的本分，執(zhí)法的人也有難處啊。所以周慧就只能寄希望工人犯個大事了。

大夫講到這里，朝我們齜牙一樂，露出一口古瓷般的煙牙。周慧也慘淡地笑了，兩顆好看的虎牙失落在唇外。

然而其他人都沒有笑。

我也沒笑。面對已身陷泥沼的周慧，我在想，大夫除了僅僅是笑著，還能怎么樣呢？如果一切正常，他的妻子當(dāng)時正在家里守著他們的孩子做功課。

“碰上你們這樣有文化的男人多好?。　敝芑壅f，“要是再活一回，嫁鬼也不再找工人了?！?/p>

今晚我在方廳踱步的時候，又想起那天臨別前周慧的一聲慨嘆，登時在暗夜里心下一沉，我想，我也是工人啊。

于是滿腦子都是周慧的我繼續(xù)在方廳里折返——向前是十步，轉(zhuǎn)回身還是十步——沒記錯的話，人家正是這樣來解釋牢房的呀!

背帶

在我為數(shù)不少的同學(xué)中（小學(xué)，中學(xué)，成人教育，各種長短期培訓(xùn)班。有些是必要的，有些……沒辦法，扯淡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國慶是個有個性的人。

認(rèn)識他那年，我是他夜大法律課堂里的后座同學(xué)，剛剛二十出頭，還是個很不成熟、喜歡走神兒（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愛情）的年輕人。

國慶那時已經(jīng)離婚了。新對象是一個小生意人，喜歡在上課時來找他，在門口一晃，國慶立即夾起書往外奔，一路揚著臉沖小對象點頭笑，脖子上堆了幾層好看的沙皮狗褶。

除了一心一意地搞對象，國慶還在晚上為一家小歌廳看場子。老板請他也有苦衷，真正的歹徒請不起（也怕引狼入室），找個像國慶這樣留著板寸，頭上、臉上有幾道騎摩托車摔的落下疤瘌的主兒，平時支條單凳在門口坐著就夠用了。都是小本生意，誰笑話誰啊。

國慶大抵也知道老板的委屈，所以干得非常玩兒命，經(jīng)常在小對象不來的時候，也夾著法律書含笑退場——提前上班去啦。

士為知己者死嘛，在國慶的心里，責(zé)任就是比泰山重。

轉(zhuǎn)過年的春天，國慶結(jié)婚了，“六一”前后，兒子也出生了，本來正是熬人的時候，國慶卻天天來上課了。原因是一向太平的小歌廳，被幾個喝潮了的大學(xué)生給砸了，國慶也挨了頓暴揍，看病要用錢，老板卻說啥也不管了。國慶急了，問，我這算不算工傷？老板也惱了，說狗讓賊踢了，狗是咬主人，還是咬賊？知道你不是個橫主兒，沒想到熊成這樣。

國慶沒詞兒了。他忽然覺得這一年多沒好好上課是個大錯誤，以至還不能用淵博的法律知識，來說服眼前這個法盲老板。所以他下決心了，為了主張自己后半生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為了剛出世的孩子，做個律師。

國慶跟著就換了個人。從前的禿領(lǐng)汗衫，扯了，當(dāng)尿 子了。白邊懶漢鞋，墊陽臺柜了。換上一身白襯衣灰西褲，肩上扛兩根海藍色的背帶，腰上橫一條土黃色鱷魚皮腰帶，整個人就顯得特華僑，特文靜，特知識分子，特別不像原來的國慶。

這也是在替自己鼓勁兒啊。一個人的一點點兒變化，都是對自己心理的一種暗示啊。

可惜的是，我不能一路看著他變成大律師了，畢業(yè)了。

今年春節(jié)，夜大的同學(xué)搞聚會，十幾年沒見的老同學(xué)湊在了幾張桌子前，男同學(xué)相互搖著膀子拍肩，有成就的大聲武氣地對著電話發(fā)號施令，拍著厚粉的“姑娘”莫名其妙地吃吃地笑，再加上一地的瓜子皮子，整個場面有一點兒酒肆茶樓的親切感。

不同階層的家伙在一起扎堆兒，本身就是件很滑稽的事啊。

國慶沒和我坐一起，他現(xiàn)在是發(fā)達地區(qū)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了。剛剃過的頭露著一層青茬，架一副沒框的眼鏡，在我對面的桌上頻頻敬酒。

酒至中途，幾個容易動情的同學(xué)已經(jīng)醉得不成樣子了，又走了一些，這樣，重新并了桌，國慶和我成了鄰居。

干了一杯酒，我說，咋改行了呢，臉上陪著笑。

瞟了我一眼，國慶說，知道法律是個啥嗎？就是一常識課本！明白怎么開燈不電手就行了唄，還真研究電路啊。

我馬上覺得問得太幼稚了（真是的，咋就成熟不起來呢），又找了個話題：十幾年了，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吧。

初一。給他媽了。

看來又是個愚蠢的問題。可是我說什么呢。離得這么近，總不能誰也不答理誰吧。

還系背帶嗎（純粹是扯淡的話，大冬天的，帶它不是有病嗎）？那會兒你可太酷了，上課經(jīng)常能聽到啪的一聲在你肚皮上炸響。

哈哈，國慶酷酷地笑了，扛了半年多呢，總覺得不對勁兒，后來仔細(xì)一觀察，敢情人家?guī)П硯Ф疾辉鼛В丶椅揖桶阉鼜U了。

同學(xué)們都樂了，一個留著長發(fā)的女同學(xué)還特意很干部地望了我一眼。

后來，國慶也醉了（四處亂吐唾沫），我一下子心疼了，說，跑那么遠(yuǎn)干嗎呢，外面多難啊。

國慶別過頭啐了一口，說，大哥快四十了，得現(xiàn)實點了對不，總得找個事干啊。火焰山難過不？

我想了一下，說嗯，火太大。

那哪兒沒火。

東，南，北面都沒火。

國慶吐口唾沫，狠狠地說，可就西方有經(jīng)啊。

聚會散了的時候，我扶國慶出門，幾句話，就分手了。也許是沒有了背帶的負(fù)累，國慶走得輕飄飄的，一會兒，就在夜色中不見了。

鑰匙

在我閑下來的時候，經(jīng)常會想一些年輕時發(fā)生的事——像喝醉酒啦，偷著談戀愛啦，跟領(lǐng)導(dǎo)慪氣啦（二十多歲的年齡，正是犯錯誤的好時候）。雖然事情都過去了，也不需要誰原諒，但自己偶爾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所以，想著想著臉就紅了。

真的，經(jīng)常臉紅。

這次想起的是我早年的一位偶像。在這樣一個淫雨霏霏的夜里想到他，是有一些緣由的。

我們就分別在這樣一個濕漉漉的夜晚。那年，我正好二十歲，他的年齡，是我的兩倍。

當(dāng)時，他在工廠搞保衛(wèi)，我在企業(yè)做會計。初遇是在一次舞會上（那時各單位工會還經(jīng)常組織青年男女搞點兒聯(lián)誼活動。不像現(xiàn)在，都各玩兒各的了，況且，年輕男女也有了很多更理想的去處）。

他的交誼舞跳得非常好，很摩登，很紳士，很明星，總之，舞姿、技巧都讓其他舞客十分泄氣。所以第一次見到他，我就崇拜上他了。

這是真實的感受。我說過當(dāng)時我還是個年輕人?，F(xiàn)在也不行了，現(xiàn)在就是給我錢，我也不崇拜誰，沒辦法，我長大了。

認(rèn)識后的第三天，我掛電話請他一起跳舞，聲音還有一點兒緊張，沒想到，他一下子就答應(yīng)了。

那時這座城市里的舞廳有十幾個，大一點兒的像湖濱、嫩江、工人文化宮啊，比較受歡迎，也比較正規(guī)，每天都是人擠人的，去晚了，人家還不賣你票。就連把門的都挺牛氣的。

所以我早早就買好了票，站在嫩江賓館的門口等我的偶像。

開場前，偶像領(lǐng)著一個女伴騎自行車來了。

我又去買了一張票。

舞會散了的時候，兩個人老朋友似的跟我握手，道別，騎著自行車走了。

盡管整個晚上一曲也沒跳上（偶像的女伴知道我是個新手，怕我踩傷她的白舞鞋），我仍然很興奮，能欣賞偶像的表演，我覺得為他們買票是完全值得的，和當(dāng)晚兩位絕對明星一起進進出出，就是又給他們買了飲料，我也是自愿的。

生活里本來就沒有吃虧的事，就看你怎么想。要是真被人涮了，自己還非要弄明白，完了，那就變成跟自己較勁了。人和人的想法是不一樣的，也不應(yīng)該是一樣的。

所以沒幾天我又請偶像和他的女伴跳舞。這次偶像在電話那頭沉吟了一下，說想學(xué)跳舞像你這樣不行，得有個固定的伴兒，不然你跳不出來，不行，肯定沒戲。

我又打電話找我的女同學(xué)，她沒沉吟，在電話里就同意了。年輕時我長得不算難看，還是雙眼皮兒呢，那時有不少女孩子比較喜歡這種類型的男人。

連續(xù)跳了一周。女同學(xué)對我說她不想學(xué)了。家里不同意她晚上老出來。

我說那咋辦呢，我一個人也跳不出來啊，真的，肯定沒戲。

女同學(xué)猶豫了一下，說你那個偶像，手比腳花樣還多，你沒看他帶我的時候，我總躲著他嗎，反正我就是不想學(xué)了。

這樣就不好勉強了。我說，那就算了吧。

嚴(yán)格點兒說，我一直算不上是個細(xì)心的男人，生活里的很多細(xì)節(jié)我都懶得去琢磨。事實上，在進入了眼下的信息社會后，如果我每天都活在好奇里，那我得活活興奮死。

因此至今我還活著。

沒有了女同學(xué)，偶像和他的女伴還慷慨地接受我的邀請，我也挺爭氣，沒幾天偶像的女伴偶爾已經(jīng)可以帶著我滿場飛奔了。

偶像望著我們倆就樂了。在中場休息時，偶像說二十年前要是有你這天分，我現(xiàn)在得在中央舞蹈學(xué)院帶學(xué)生。

我也靦腆地笑了，說您喝飲料。

偶像的女伴優(yōu)雅地說謝謝。

邊喝邊聊。偶像問我，你辦公的單位幾個人？我說五個啊，怎么啦？偶像說，沒事，你們晚上還經(jīng)常加班嗎？我說從來沒有啊，加班就是來跳舞。偶像想了想，說你把辦公室的鑰匙給我，我明早就給你。

我嚇一跳，問，干嗎？

偶像沒應(yīng)聲，過了一會兒說，你還怕我偷東西嗎。

我想了一下，明白了。

我們從舞廳出來，天上正下著細(xì)雨，樹啊、路燈啊、樓房啊，全被雨罩住了——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是另一首濕漉漉的樂曲了。

我說再玩一會兒吧，等雨停了再走唄。

偶像咧嘴一樂，拍拍女伴的肩膀問，怕不怕雨？女伴沒出聲，低下頭用手里的鑰匙擰開車鎖。偶像笑了，說患難見真情啊，你回去吧，沒事的，還沒澆透就到家了。

兩個人馬上就在雨水中變瘦了。

攥著手里的鑰匙，我心痛地想，他們能到哪里去呢？

燥熱

一進家門，我就感覺空氣里的味道不對。

地上多了一雙沒側(cè)幫的銀色鞋子。

看來李杰老師又來啦。

李杰老師是我媳婦同校的小學(xué)班主任，剛剛離了一次婚，在這個炎熱的夏天里，正和一名沒結(jié)過婚的公安干警秘密戀愛。

我并沒有見過這位警察同志，但我猜想他也一定是個對未來生活充滿幻想和憧憬的詩人。據(jù)我所知，他們正過著唯美浪漫的婚前生活。

沒有人不向往愛情啊。受傷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和李杰老師的第一次見面，是在這個夏季里最悶熱的一個傍晚。我從開著空調(diào)的辦公樓里一邁出來，腦子里馬上有了陰陽兩界的錯覺，走出幾步，襯衫貼上了后背，褲子也裹上了大腿——渾身上下擺脫不掉的窒息感，讓我一下子對整個社會都生出了仇恨。

帶著一身仇恨，到家后我對渾濁的白酒氣味兒渾然無覺（后來有經(jīng)驗了，進門后深吸一口氣），氣勢洶洶地在衛(wèi)生間脫下襯衫，用冷水使勁兒激了一通后，一個冒著涼氣的可憐人就跑到臥室換衣服去了。

套上汗衫，我回頭對躺在床上的媳婦說，下午沒補課啊，都睡傻了吧。

話剛說完，媳婦轉(zhuǎn)過身，瞇起眼一笑。一下子我就傻了。

轉(zhuǎn)過身來的，就是后來知道的叫李杰的班主任，一個穿著褲頭躺在我床上的女小學(xué)老師。

天老爺，這太突然了，太離譜，也太恐怖了。在這個悶得人都透不過氣來的傍晚，簡直讓人覺得活著都不真實了。

你是誰？

女人緩慢地半坐起身，幽幽舒了口氣，說是姐夫吧，我是華姐同事，她買菜去啦。對不起了姐夫，我中午喝酒了，吐了你家一廁所，一會兒我起來收拾啊。

我轉(zhuǎn)頭就走。

女人喊住我，說，姐夫啊，我頭疼得可厲害呢，你幫我拿個涼毛巾唄。

聽話地沖了條毛巾，我半側(cè)著身在門口就甩進去了（我說過，我的腦子很亂）。女人格格一樂，說姐夫啊，你扔地上了，幫我撿起來放額頭上吧。

我立刻精神了，說行，你等我再投條毛巾啊。

幾乎是落荒而逃，我?guī)撞骄蛷淖约杭业臉巧媳南氯チ?，一下子又回到了炙熱的夏天里…?/p>

就是在這樣的劇情里我與李杰老師認(rèn)識了。而且從此她和媳婦的來往日趨頻繁：我經(jīng)常在大禮拜天里，看著兩個人探著身坐在我家沙發(fā)上嘀咕，而且在電話里也經(jīng)常嘮得天翻地覆——天知道，女人咋有那么多可以拿出來說的話呢。

偶爾媳婦也對我嘆著氣說起李杰老師，說她可真可憐啊，男人亂搞了這么多年，可算離掉了，房子卻沒了。找個對象吧，男的家里還不同意，整得自己跟祝英臺似的。你說這都啥時候了，咋還有這么不通情達理的父母呢？

媳婦還把李杰老師寫給警察戀人的詩讀給我聽：

我在春天的身上醒來，

樹干是一個個穿著黑衣的祭司，

帶著不能戒除的思念，

在夏日的祭臺上，

我屈辱地喘息。

……

你是我耳邊的淚水，

是一團燒過洪荒的火光。

就此告別秋天的殘陽吧，

因為愛你

所以天涯。

念罷，媳婦喟嘆一聲，又一臉茫然。

然而這時我通常都不說話。我感覺媳婦是如此心甘情愿地分擔(dān)著她那個不著調(diào)的同事的苦惱，倘若再向她潑冷水，就顯得不夠男人，也太不仗義了。況且我能舉證的，不過是……而那又是個非常不容易說清楚的亂官司。我并不想為了陳述一個觀點，給自己找來一大堆的麻煩啊。

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傷害最深的并不是仇恨，令自己最傷心的，是被人誤解。

不過即使我什么都沒說，媳婦近來對李杰老師的態(tài)度多少還是有了一些變化，即使很微妙，我還是在她的話語里感覺到了。比如前幾天她對我說，李杰的酒喝得太過分了，每喝必醉，和學(xué)校里的男老師貼著臉兒唱歌，真失態(tài)！又比如在昨天晚飯桌上忽然說，李杰外面好像還有個頭兒，人家媳婦今天鬧到區(qū)教委去了，整得校長也挺沒面子的。突然又問我，你說李杰像是作風(fēng)不好的人嗎？我笑了，說老師你提出的是一個偽問題，作風(fēng)這種事臉上是看不出來的，你看哪個明星作風(fēng)不好呢？媳婦想想也樂了，說你也別讓我看出來啊，否則我立馬就不要你。我拱拱手，虔誠地謝了一回。

在這一點上，女人是非常可愛的。明明是心里放不下你、舍不得你，唯恐你今天不喜歡她、明天不愛她了，卻還要剛強、倔強、色厲內(nèi)荏地來在言語間爭取拋棄的主動權(quán)。

因為愛你，所以天涯嘛。這當(dāng)是一種別樣的依戀罷。

而對于一個男人，即使不是出于尊重，或者懶于辯駁，權(quán)且當(dāng)做笑話聽聽，也未嘗不是一種優(yōu)美的風(fēng)度啊。

由于知道李杰老師有可能還躺在我的床上，或者正在衛(wèi)生間里小吐，今天進了門哪兒都沒敢去，老老實實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果然，一會兒，兩個人一前一后從我房間里出來了。

勉強著表情，李杰老師沖我點點頭，趿上銀鞋，開門走了。

媳婦也沒有說話，坐在沙發(fā)上失了一陣子神。末了，抬起頭問我，你猜李杰跟我說啥了？

我的心一緊。我說還以為在課堂上對學(xué)生呢？有話就直接說唄。

她說明天上午想用咱家房子。咋想的呢，有借別人家床干埋汰事的嗎。真是的，拿我當(dāng)啥了？

小學(xué)老師華姐說著說著就憤然了。

我注意到，地上散落著兩頁手稿，詩的最后的幾句寫著：

你用睫毛分割我的靈魂，

用童話講述愛情中的營養(yǎng)。

于是 我捧心為杯，

把霜碴在淚水里融化，

在這個沉潛夕陽的冬日，

我心像火——

解 放 門

十幾年前，我剛剛從學(xué)生變成工人的時候，工作地點是在解放門北側(cè)的一棟小五層樓里。那是一座頗有時代意味的建筑，粉刷一新的墻體突兀在四周古舊的景色中，顯得十分可疑（我每次進去前，都要下意識地四下望望）。不忙的時候，我喜歡沖著鋼窗發(fā)一陣呆，在暖洋洋的日子里露出一臉可愛的笑容。

一個年輕人，總是懷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啊。

窗子的對面，臨街是一圈兒密密匝匝平房，青磚灰瓦，裂墻斷壁，店鋪雜陳，人車喧囂，早已湮沒了三百年前將軍府邸的莊肅和清雅。而且在落日的余暉中，還常常會升騰起一縷悲壯和蒼涼之氣——那也許是幾代人魂魄的訴說罷。

當(dāng)時住在將軍府里的，是一群像我一樣的大大小小的工人、待業(yè)青年，小商販、小知識分子，還有一些在仕途上并不得志的小干部?？傊?，都是一些很平民化的小人物。

徐生的一家就住在這里。

做了大半輩子種地打糧的農(nóng)民，徐生和他的女人感覺很累了。他們渴望著在城里找份不用頂著日頭下地的差事。而租住在將軍府，一來是這里的房價便宜，還因為離對面的第二醫(yī)院很近。

徐生和他的女人每天輪流在醫(yī)院陪護身染重病的患者。

患者家屬給了錢，徐生就送到我們樓里（忘記說了，小五樓的一樓是個儲蓄所，我的真正身份是儲蓄員）。一個月八十塊錢的工錢，要存上五十元——我的天，他們一家人喝西北風(fēng)嗎？我經(jīng)常在徐生走后，要沖著他的背影發(fā)一陣呆。

有時生活中艱難，會令旁觀者也打個寒戰(zhàn)。

徐生愛說話。一開口，微凸的眼睛兩側(cè)，就堆上了幾層諂媚的細(xì)褶。閑聊的時候，我愛聽他說“元”這個字，發(fā)音時舌頭使勁兒靠后——讀成“元兒”。比如：今天東家（患者家屬）給了八十元兒，中午吃飯花了一元兒。

除了元兒，我也愛聽他說兒子，一說到兒子，徐生眼睛里就有一層渾濁的膜在發(fā)亮，像剛剛告別魚世的魚的眼睛。

老來得子，不知是人生的幸福還是災(zāi)難啊。

我這樣說，并不是惡毒。徐生的兒子，實在是一個四肢發(fā)達腦子簡單的家伙：十五六歲的棒小伙兒，不念書、不下地，也不偷不搶，專職在家打沙袋。而且他不練套路，他瞧不上那些花架子，他喜歡像洋人一樣蹦來蹦去，碗口大的拳頭上沾滿了農(nóng)村鄰居孩子的血。

徐生在鄉(xiāng)下時，經(jīng)常領(lǐng)著失敗者去衛(wèi)生所包扎。雖然多少要花點錢，徐生心里是沒有憤怒的。徐生想，老來得子本來就撿了個大便宜，自己窩囊了半輩子，兒子打小就不挨欺負(fù)，怎么說也是件讓他揚眉吐氣的事啊。他從兒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所以兒子還不停地練，他立志要變成一個全世界最好的武術(shù)家。

進了城，徐生發(fā)現(xiàn)兒子的情緒很不好。城里的孩子都上學(xué)，沒人陪兒子玩。城里的孩子還欺生，經(jīng)常冷不防就幾個人把兒子揍一頓。兒子嚇得都不敢出門了。

兒子很灰心。徐生也很難過。練拳沒有對象不行，肯定不行啊。

其實人活著都要面對也離不開對手。而且對于一部分人來說，不把一個個對手弄倒弄服弄臭，這樣的人生還有什么樂趣和意義呢？

好在后來兒子想到了一個辦法。

家里剩下徐生或者徐生女人的時候，兒子就親自動手把他或她綁起來。繩子是徐生按照兒子對粗細(xì)的要求用一元兒買來的。碰到兩個人都在，就吩咐其中的一個先綁好另一個，這時兒子再收拾剩下的。

最初是不綁的，但是挨了拳徐生和女人總要用手去捂，而且還經(jīng)常不爭氣地來回躲，十分影響兒子下一拳的落點。兒子很煩躁，對徐生說，買兩根繩子去！

拳來了啊，兒子動手前先要吆喝一聲，情形有點兒像古代戰(zhàn)場上喊的“呔，接招”，是一派大家風(fēng)范。跟著拳就來了，基本方位是肚子和胸口。兒子懂事，從來不打爹媽的下半身。臉也不打，硌手。

開始時徐生的女人叫，控制不住，還哭，兒子很不滿意，說你要不憋回去我就上腳了。果然管點兒用，女人基本能控制了。除了眼淚。

跟徐生練拳，是另一個標(biāo)準(zhǔn)。不哎喲不行，哎喲得聲小也不行。其實兒子出拳也重，徐生就是想不喊也做不到。

打了一年多。

后來徐生不來存錢了，七八年的時間里，一次都沒有見過他。再后來我也離開了那個儲蓄所，那個喜歡對著窗子發(fā)呆的孩子已經(jīng)長成青年了。

又過去了六七年，我突然在解放門的市場口發(fā)現(xiàn)了正在修鞋的徐生——那已經(jīng)是一個掉光了頭發(fā)的老人了。

要知道，在一座這樣大城市里，這樣碰面的概率是很低的。我興奮地奔過去，說徐生你還活著呀！

撇下錘子，徐生的眼角一亮，說，又調(diào)回來啦，你也見老了啊。

相互說了不少話。

臨走，我囑咐他要照顧好自己，還是要常去監(jiān)獄看看兒子。

徐生搖搖頭，說，老弟，我解放啦。

責(zé)任編輯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