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溫度適宜的巴士里，曉琳安靜地閉目養(yǎng)神。實際她的心情并不平靜。有個學生家長昨天打來電話，說我們將舉家遷往蘇州去發(fā)展了。曉琳說，蘇州？是中國的蘇州嗎？家長說，對呀，我還沒去過那里呢，我先生就把房產(chǎn)都置下了。曉琳哦了一聲，說那里是著名的水鄉(xiāng)，小橋流水人家，古典極了。家長顯出興奮來，真的？我先生也是這么說的。明天你可一定來哦，我們把薪水結(jié)一下。曉琳的謀生手段是做家教。她曾經(jīng)給六個小學生補習華語?？墒窃诮齻€月的時間里，這六個學生先后以各種理由停止了補習。這對曉琳打擊很大，尤其昨天那個電話。那個電話叫她掉淚了。當丈夫和女兒回來時，她臉上的淚痕已經(jīng)消失，平平靜靜一如平時。巴士顛簸了一下，曉琳在座位上彈起來，落下去后才松口氣，原來巴士沒有發(fā)生意外，繼續(xù)輕捷地行駛著。曉琳沒再閉目養(yǎng)神，落寞地望著窗外。窗外的景色她熟記于心，每次到學生家里補課總是走這條路線，這次是最后一堂課。為了這堂課，除了認真背課外，她還把她最喜歡的連衣裙穿上。她要振作精神，人配衣服馬配鞍，指望衣服為自己增輝。倏忽間，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了她的視線。那個身影是她的丈夫石巖。石巖打把傘，獨自坐在長椅上。落著細雨，若有若無的。有些行人反倒不打傘，寧愿雨中滋潤著。曉琳的心被丈夫牽了去，要不是有約在先，她會當即下車的。

曉琳回來時丈夫正在廚房忙碌，見她拿出兩瓶啤酒，丈夫說，以后別再買酒了。我戒酒了。曉琳說，你就是真戒酒了，今晚也得開戒。萌萌已經(jīng)回來了，正在自己的房間里由電風扇吹著，她大聲說，別戒酒。喝酒解乏。萌萌所以這么說，是因為父親每天下班后常常偎在沙發(fā)上抽煙，一臉倦容，話也很少說。有女兒的理解，石巖很感動，他大聲說，萌萌，你媽給你買壽司了?？靵沓园?。

烏節(jié)路是著名商業(yè)街，各國名牌專賣店云集于此。曉琳不只一次光顧這條街，主要是為了兜攬生意。她兜攬生意時一準兒是站在樹蔭下，舉塊小牌子，上面寫著補習華語。雇主選擇家教時很在乎華語說得是否地道，總是要通過交談才做決定。今天，曉琳又在這條街上舉著小牌子默默站著，久久不見有人停下來與她交談。她不急不躁。經(jīng)驗告訴她，生意是突然降臨的，有緣分在里面，急不得。終于有個人在她面前停下。那個人卻用英語跟她講話。她聽懂了，但她卻撒腿跑了。那個人沒有放過她，追上她之后，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一遍，語氣很不友好。她用華語回答他，你等著，我拿給你看。她讓他看的是一張證明身份的P.R復印件。那個人認真地審查之后，說，你沒有修養(yǎng)。你跑什么跑？曉琳也變得很不友好，好了好了，別纏著我了。我又沒犯法。P.R是移民局給予外籍僑民的永久居留證，持永久居留證的僑民來去自由。它跟綠卡不同。改變國籍的僑民才有資格拿到綠卡。

曉琳所以撒腿跑是因為突然看見了石巖?，F(xiàn)在她順著石巖行走的方向張望，仍能看見石巖的背影。然而那個背影卻有些駝，透出了重重的心事。這讓曉琳陡然一驚，“失業(yè)”這兩個字立刻攫住了她的心。她立刻登上一輛巴士，要弄個明白。原來丈夫所在的公司已遷址中國。那是一家外資企業(yè)，以加工電器零部件為主。該公司的雇員，每個月除了薪水之外，還享有車資補助、免費的午餐，以及一年一次的全面的體檢和等同于一個月薪水的紅包。當然，各種法定的公基金也一筆不少。

又是晚餐的時候，石巖竟把杯中的酒水倒進了水池里。曉琳含笑說，你真戒酒了？石巖說，我昨天不是說過嗎？不許再買酒了。曉琳說，你呀你，這點兒小事你也管。石巖說，哪是小事？我看是大事。萌萌撲哧樂了，爸，小事是啥？石巖說，你倆咋喝都行。說著，斟了兩杯酒。萌萌說，說呀，小事是啥？石巖說，別瞎逗，喝吧。你倆都喝了它。曉琳仍然笑微微的，說，我倆要是上癮呢？上癮咋辦？石巖更嚴肅了，去，逗什么逗。曉琳這才舉起酒杯對女兒說，喝了吧。涼瓦瓦的，可好喝了。萌萌不喝，低頭吃飯，臉色已經(jīng)顯得難看了。見她這樣，父親緩和了語氣，別生氣了，吃完飯咱們?nèi)グ蜕忱锕涔?。萌萌說，我懶得逛。你倆逛吧。父親說，你借機會練練口語，快考試了。萌萌說，考就考唄?？疾簧现刈x。父親說，這里哪有重讀的？萌萌說，正好回國重讀。曉琳說，媽勸你別動這個念頭。咱在這兒好好考，考多倫多大學。萌萌說，我要是考不上呢？考不上我就重讀。曉琳說，你能考上。父親說，你別犟，這條路走不通。萌萌脖子一歪，憑啥？父親說，好了，不提這事了。來，你倆喝酒。萌萌說，憑啥走不通？說呀。父親說，你這個孩子真犟。好吧，我告訴你，憑你入籍了。萌萌一下愣住，眼淚隨即就掉下來了，說，憑啥叫我入籍？我不入籍！她把手中的筷子摔到地上就回到臥室里了。

曉琳想進去勸勸她，但是門在里面插上了。她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里面沒有動靜。

她想抱怨丈夫幾句，但還是收住口。他們約定在先，等女兒高考之后再告訴她。沒想到丈夫沒有守住約定。

移民廳給石巖發(fā)過函，希望他們一家三口入籍。

一旦入籍，政府會讓你得到實惠。比如購房，共分三個價檔：一、公民；二、僑民；三、外籍人士。檔與檔之間有很大的便宜可占。比如上學，比如醫(yī)療，會讓你在經(jīng)濟上減少很大的支出。教育費用同樣按檔次支出，尤其是獎學金，如果你是佼佼者，政府幾乎是全額供給你。還有CPF（公基金），還有醫(yī)療費，還有選舉與被選舉權等?？傊?，政府會讓你有一種家的感覺。

沒拿到P.R之前，曉琳做過商場的保潔員，由于是秘密的，須在營業(yè)之前撤出?？梢?，沒有P.R的人不允許打工。但雇用者懂得來暗的。有爿面包坊離商場很近，面包種類齊全，其中，價廉的一種是切割下來的邊角料，花兩毛新幣可以隨便往塑料袋里裝。曉琳三天五日就到這里裝上一袋。有一次營業(yè)員說，你家養(yǎng)幾條狗耶？吃隔夜的東西狗也會生病哦。原來這東西是喂狗的。但曉琳認為，面包的邊角料人是可以吃的。她懂得精打細算，懂得在實惠與面子之間抉擇。女兒也對異國充滿了新鮮感。逢節(jié)假日，一家三口也出去走走，從拍攝的每一張相片里你會感到她很開心。她曾經(jīng)跟李光耀合過影。身為一國之君的李光耀那天在市政廳前面的草坪上沐浴陽光，就友好地答應了她的請求。李光耀坐在藤椅上，拉著她的一只手，她把另一只手搭在李光耀肩上，甜蜜地歪頭笑著。這一老一小很像祖孫倆。自打上了初中，照相的機會就漸漸少了。曉琳偶爾提及照相，萌萌已經(jīng)沒了興趣。曉琳說，咋不愛照相了呢？萌萌說，照夠了。曉琳說，咱去馬來一條街照幾張，那兒的清真寺很有名氣。萌萌說，不去。曉琳說，你咋變了呢？是不是有男孩子給你寫情書了？萌萌不屑地一樂，說，癡心妄想。曉琳說，不興這么牛，咱是普通人。你小姨都說，新加坡真干凈，不愧是花園城市。萌萌說，她才待幾天。不就是到圣陶沙轉(zhuǎn)轉(zhuǎn)嗎。

第二天一早，石巖就悄悄起來了，他在陽臺上抽了兩支煙后就上班去了。門關得很輕，但曉琳還是聽見了，她趕緊走到陽臺上，想叫住丈夫，想把謎底捅破，可她還是沒有捅破。

女兒上學去了。這讓曉琳略感寬慰。臨走前，她問女兒，卡（信用卡）上余額不多了吧？女兒不說話。曉琳就把自己的信用卡給她，說，用這個吧，想吃啥買啥。女兒不說話，也不接卡，摔門走了。

曉琳就到陽臺上目送女兒，這成了她每一天的必修課。在一天接一天的目送里，女兒已經(jīng)成為高中生了。女兒就讀的維多利亞學校是重點校，女兒又是重點校里的佼佼者，拿著全額獎學金。作為母親，在目送女兒的時候就備感自豪，但今天的感受卻打破了常規(guī)——女兒令她感到陌生。她原以為很了解女兒，結(jié)果卻不盡然。

每一天她都給女兒打掃房間。房間很亂，常常是衣襪亂扔，毛巾被掀到地上去。抽屜上了鎖，還告誡父母，不許撬開。今天給女兒打掃房間時，她發(fā)現(xiàn)貼在墻上的那些偶像已被撕得粉碎，床上地下到處是梨花般的紙屑。

有一次，石巖下班很早，手里拿個豬頭。豬頭很便宜，一新幣可以買一個。這是一個蘋果的價錢。在巴沙里，蘋果按個賣，雞蛋按個賣，許多東西都按個賣。按個賣就習慣挑大的，卻難遂心愿，因為它們的個頭斤兩相差甚微。曉琳說，你饞豬頭肉了你倒是說一聲呀。天上下刀子我也給你買。石巖說，我這不是買回來了嗎？曉琳說，人家指的是熟的。做豬頭肉很麻煩，又費煤氣，所以曉琳寧愿到店鋪里面買熟的回來。石巖說，熟的不香，你做的香。吃飯時，石巖說了一件事。他說我把公司給炒了，挺解氣的。曉琳恍然大悟，說，怪不得買豬頭回來，圖省倆錢兒。石巖說，當時我正在擦地，還濕淋淋的就有個人在上面走，我看了那人一眼，那人說，剛才是不是你敲門？我說不是。那個人動不動就跟一個女的躲在辦公室里做那事。他竟然是老板的紅人。那人說，肯定是你。我說不是我。那人說，好，那我就在上面走。他就啪啪地走得很響，遍地都是鞋印子。我歪著臉盯他。他說，不用你盯我，沒你好。我立刻摔掉拖把，說，我這就走。我還指一棵樹吊死呀。萌萌說，那人是誰呀？石巖說，你不認識。曉琳格格笑了，對女兒說，看見了吧，你爸上來倔勁了。萌萌說，爸，都說你人緣好，也不是這回事呀。石巖說，得分啥事。那人以為我也好嚇唬呢。媽的，炒他一把也挺痛快的。曉琳說，還痛快呢，找不著工作你就傻眼了。石巖說，招工啟事那么多，我傻什么眼。曉琳說，不是往壞處著想嘛。真的傻眼了，我養(yǎng)活你。石巖說，去你的。你是奔我來的，我反倒用你養(yǎng)活？曉琳沒再說話，沉默一會兒，她說，你這個人也挺各色的，人家并沒辭掉你呀，你反倒自己炒自己。石巖說，你懂啥。你趕緊把嘴閉上。

又下小雨了。遇上這樣的天氣，初院的學生總會不失時機地搞一些臨時性活動。三五成群漫步在小雨里，說說笑笑，十分暢快。初院即高中，學期兩年。這個豆粒大小的地方就是日照充沛，常年如夏，小雨就尤為受歡迎。與晴天一身汗比，寧愿雨中一身濕，濕比汗好，涼快。同學來自不同的國家。每個同學都能說出件件往事來。萌萌曾經(jīng)說過，我出生的地方冬天下雪。路上有冰滑，我在冰滑上并住腿，兩手讓爸媽拉著，爸媽跑，我就跑了，飛了一樣。有同學問，冰滑啥樣？萌萌說，長條鏡子那樣。有同學說，我喜歡雪。還有同學說，我也喜歡雪。這一次，是到樟宜機場接站。說是臺灣某歌星赴新義演。她們的目的是想跟歌星合影，不是請歌星簽字。認為簽字蒙人，找個人代簽能以假亂真。合影才是真實的，幾百年后能賣個好價錢。幾個同學就生機勃勃熱血沸騰，漢堡、熱狗、酸奶之類拎了一兜子。萌萌有些打蔫，就特意給她要了一杯熱咖啡，醬油顏色，濃稠得像勾了芡。萌萌說，我不愛喝咖啡。但迫于壓力不喝不行，說是要有團隊精神，統(tǒng)統(tǒng)地情緒高漲才行。萌萌的腦細胞果然由熱咖啡調(diào)動起來了。于是她就告訴各位一件事，說本人入籍了。這一小幫共七人。兩人來自大陸，兩人來自香港，一人來自馬來西亞，一人來自印度尼西來，一人出生本土。一位同學竟胳肢她，說你說，真的假的？萌萌把身子都縮小了，說真的真的。那位同學就停止了胳肢，說你戀上哪個男孩子了？萌萌說，惡心。那個同學又胳肢她，是我惡心，還是男孩子惡心？萌萌又把身子縮小了，是男孩子惡心。幾個同學一下子沉默了。冷丁，那個同學又說，不對，你一定是隱瞞真相。一定是被哪個男孩子纏上了。萌萌有些不高興了，歪頭說，你好端端地誤解我干啥？我以為你能安慰我呢。這幾個同學就信以為真了。立刻有同學說，有救的，以后我在加拿大給你介紹個男孩子，不入籍，做僑民，一樣的。又有同學說，我還說不準哪兒要我，但是，我要是能幫上忙肯定幫忙。本土的那個同學說，原來你們都是鳥，都要飛了，也不管我了。有同學說，你要是想飛出去當然幫忙了，總以為你鄉(xiāng)土觀念很牢固耶。這個同學說，當然牢固呀。我是舍不得你們。你們轟轟烈烈地來，又轟轟烈烈地走，全都往天上攀，想起來蠻有氣的嘛。有個同學就撫摸她的前胸后背說，真的好抱歉耶，讓你孤單單的。不過，我們會來看你呀。好像分手在即似的，那個本土同學竟掉下淚來。萌萌說，不說這些了，一切隨緣，夢雖好，沒準還空夢一場呢。就有同學附和說，我恨不得考哈佛，可是我能考上嗎？就得隨緣。

咖啡的效力讓萌萌徹夜難眠，她索性到飯廳找些東西吃。父親也出來了。萌萌繃著臉說，你出來干啥？父親說，我睡不著，吃的是壽司，微波爐加了熱，蘸上點兒辣根兒，味道美極了。父親說，你媽特意給你買的。你媽說，只要你愛吃，她天天買。又說，她晚上沒吃飯。她說牙疼。萌萌不接茬兒。父親說，高考日期定了沒有？萌萌還不接茬兒。父親說，你咋不說話呢？你真的不理老爸了。萌萌說，沒話可說。父親說，實際，我倒是希望你大哭大叫一場，我的心也跟著好受些。萌萌說，少說這些，我不愛聽。父親真就沉默了，拿出一支煙抽，他看見女兒用手扇動著就把煙掐了，說，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諒老爸。萌萌說，沒關系，抽吧。父親說，我不是這個意思。萌萌又不接茬兒了。父親說，我現(xiàn)在才算了解你了。我怎么也沒想到你會反對。都怪我，跟你溝通少。萌萌說，不是溝通少，是心胸狹隘，貪圖利益。父親說，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萌萌說，我不聽，解釋沒用。父親說，這里不好嗎？能不能告訴老爸為啥？萌萌說，不為啥。正像我愛吃壽司，你愛抽煙一樣，根本沒有因果關系。

轉(zhuǎn)眼，高考在即。

考試科目為六科。擬卷、閱卷均由英國劍橋大學操作。

考場外面一如平時，彩旗、橫標之類皆無，只有寥寥的幾個家長。這幾個家長均來自中國，很安靜。在這特殊時刻，車輛、行人都屏聲靜氣。

高考結(jié)束后，解脫了的同學如放飛的鳥，不管成績?nèi)绾?，先痛快幾天再說。

萌萌卻拒絕接電話。她知道電話里的內(nèi)容是約她跨境旅游，例如去印尼，去馬來西亞等。這些計劃在一年前就擬定好了，是受了同學真誠的邀請。這兩個國家她是渴望一游的，尤其是馬來西來，那里的云頂，那里的馬六甲，那里的國際化海港，名揚海外，她何嘗不想一睹為快呢？

見女兒這樣，曉琳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了。她每說一句話都要看女兒的臉色，負罪的感受叫她痛悔當初。在入籍問題上，是她強硬的堅持才迫使丈夫動搖的。當時丈夫的原則是這樣的：倘若入籍就一家三口都入籍，反之，就都不入。曉琳說，如果你不想落葉歸根，咱倆就入。又說，這叫兩條腿走路，不吃虧，啥好事都落不下。這樣的負罪是無法彌補的。女兒不是小孩子了，她有自己的向往，她的人生的航船計劃從這里起航，駛向目標中的彼岸，殊不知，此岸就是彼岸。彼岸是母親為她圈定的，為了蠅頭小利不計女兒心中的夢。現(xiàn)在她才知道，女兒的夢原來不在這里。原來昔日里漾溢在女兒臉上的笑容僅僅是笑容而已，說明不了什么，不應該簡單地以此作為依據(jù)。除此之外，她還買來各類報紙，細讀廣告，盼望有個就業(yè)機會給她。她的要求并不高，哪怕做搬運工都行。她已年逾不惑，無疾病，但是體態(tài)單薄。面試過兩次，都以失望結(jié)束。她過去的職業(yè)在這里無用武之地。她曾是一名列車員，而這里沒有鐵路。無奈，她還得把希望鎖定在家教上。這次，她變換了方式，她趁著夜色往電線桿上張貼啟事，可是翌日清晨啟事竟不翼而飛。是清潔工的責任感發(fā)揮的作用。她不泄氣，再貼，卻還是這樣的結(jié)局。還有個女人打來電話，說如果你再私貼廣告，稽查員會闖進你家的。她領教過稽查員的鐵面無私。是抽查衛(wèi)生，僅僅在她家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蒼蠅，便遭到罰款。曉琳說，蒼蠅是飛進來的，又不是我養(yǎng)的，罰我款不合理?；閱T說，你的責任是打死它，而你沒有打死。沒打死就等于放飛它。于是，這筆罰款就從薪金卡上扣除，罰款原因、金額、年月日、處罰部門、經(jīng)辦人，標明得清清楚楚。另外，她還走街串巷，偶爾就截住一位面善的中年男人或者女人表明自己的意圖，而一次次的結(jié)果對于她都是一次次的打擊。其中有個女人跟她說，你很蠢哦，這跟賣假貨有什么區(qū)別。曉琳目瞪口呆，然后說，是真是假，可以試聽呀。女人說，試聽？搭上的時間怎么算？曉琳說，你說怎么算？女人說，你說。曉琳說，我做過六年家教了，每個學生的小六會考（中學考試）都拿了A（優(yōu)秀）。你說是真是假？女人說，我不知道，反正我沒有小孩子。曉琳說，你幫助介紹介紹嗎。女人說，我不敢，會受嫌疑的，再說，都成立補習中心了，很專業(yè)的哦。曉琳就有些蒙了，飯碗被擊碎的感覺讓她又一次目瞪口呆。那個女人也有些蒙，只一瞬，就急促地逃掉了。她卻被曉琳追上，曉琳說，補習中心在哪？你告訴我。女人說，忘掉了，是在報上看到的。曉琳說，什么報？女人說，忘掉了。曉琳說，你想想。女人有些煩，忘掉了嘛。聲音都高了許多，說著，徑自走了。曉琳大聲說，是《聯(lián)合早報》嗎？女人走著，越發(fā)不耐煩，忘掉了忘掉了。曉琳又大聲說，是《海峽時報》嗎？她望著女人的背影，期待回答，卻沒有回答?？諝庵蟹路鹩谢鹪谌紵?，她打把傘，竟感覺不到陰涼；臉越發(fā)紅著，條條汗水在上面亮著；久久地懶得邁步，像釘住了一樣。

女兒選擇了飄著細雨的黃昏走出了家門。她沉重的步履，寂然的神情，很容易遭人誤解，以為這是失戀所致。高考第二天早上，她姣好的臉蛋上突然冒出很多淡紫的疙瘩，米粒般大小，很像青春痘。青春痘基本是陸陸續(xù)續(xù)拱出來的，今天一粒，隔兩天再一粒，不急不徐，挺從容的。但萌萌臉上的東西是一夜間的“杰作”，并且不是一粒兩粒，而是連成了片，就連腦門都沒有放過。曉琳最初看見它們時無比地憎恨自己，那一粒粒的東西不是青春痘，是點點滴滴的罪過，由她惡毒地種下去，現(xiàn)在見了功績了。她正在給女兒準備早餐，滾圓滾圓的淚珠就掉在了牛奶里，她想囑咐女兒，把奶喝掉，把肉蛋吃掉，卻如鯁在喉。她就到陽臺上站著去了，臨著晨風，臨著朝陽。后來她就看見女兒走出了樓門，又看見丈夫走出了樓門。她就跑到臥室里痛快淋漓地大哭，又冷丁頓住，趕緊朝考場跑，她要在考場外面為女兒保平安。她選擇的地方與女兒的考場隔道相望，就坐得端正，默默祝福著……

萌萌留著過耳短發(fā)。她完全可以利用短發(fā)遮遮丑，使臉上那些不舒服的東西隱蔽一些，她卻沒有那么做。她徐步走著，沒有目的地，全然不知母親在后面悄悄跟著。她的這種樣子已使母親將她的高考成績置之度外，至關重要的是健康與平安。這里的交通規(guī)則雖說是人性化的，但也是嚴肅的，機動車禮讓行人早已是不爭的事實，但行人必須走人行道，過馬路必須走斑馬線。萌萌卻走在馬路的邊緣。這里又一向以嚴懲嚴治而著稱，嚴懲力度會讓你傾其所有。這樣的話，萌萌就很有點兒叛逆的樣子了，敢于把雙腳踩在法規(guī)上面，一時間，她就被有條不紊的交通秩序襯托得很扎眼。曉琳很想糾正她的行為，卻不敢。好在下著雨。好在沒有值勤的警察。她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有警察朝女兒走來，她會果斷地把女兒拽到人行道上混到行人里面去。實際萌萌不是出于叛逆，是受了隱隱的絕望的支使，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到巧妙的方式，同時隱隱的絕望還沒能堅定她的意志。如果有酒后的司機這時候駕車從她身上輾過，她會感到慶幸，因為她真的萌動了輕生的念頭，并且暗自問：咋沒有車開過來呢？她懷著僥幸企求車禍是為了封堵猜測與指責，憑借這樣的死減少父母的悲傷。不知不覺間，雨大了。曉琳這才急走過去，將一把傘撐在兩人的頭上。

這場雨持續(xù)了很久，直至第二天早晨還沒有停，并且還顯出情緒來，像是被誰惹怒了似的。

吃過早點后石巖就按部就班地上班去了。聽見一聲門響，曉琳追出去，電梯已將丈夫運到下面去了。待電梯將她運到下面時丈夫已經(jīng)在風雨中了。她聲嘶力竭地叫住丈夫。丈夫聽見了，卻駐足未動。傘下的他靜默得像棵樹。她只好沖進風雨里將他拽到屋檐下，說雨這么大，你上哪去？在她喊他那一刻他便思有所悟了。只是因為太突然，他拿不準如何應對。曉琳說，如果你謀到了職業(yè)你可以走。否則的話，你哪兒都別去了。石巖沒說話，他的自尊終于被撕裂了，無法承受社會之輕的感受讓他心痛，而丈夫的角色，父親的角色更讓他自責。曉琳說，謀到了嗎？良久，石巖才說，謀過，但是沒謀到。年齡沒有優(yōu)勢了。石巖四十九歲，身高一米七六，大學文化，健康。曉琳說，這不怪你。實際我也跟你一樣了。石巖一絲驚訝的表情都沒有，似乎他早有預料。他拿出一支煙，點上，直至把一支煙抽完，才又說，我想回國。他很平靜，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尚有的平靜。曉琳卻難以平靜，你走了，我呢？石巖說，你留下來照顧萌萌。曉琳無法接受即將突變的現(xiàn)實。十年前，她與他人各一方，但那是暫時的，分手孕育著聚首，希望在前面召喚。十年后，竟然再別離。而這一次又是怎樣的別離呢？別離中哪有什么希望向你招手！曉琳說，難道你非得走嗎？石巖說，坐吃山空。曉琳沒再說話，空洞地望著暴躁的風雨，此時此刻，她很難想象沒有丈夫的家會是什么樣子。而這個家距離故鄉(xiāng)萬里之遙。萬里那邊，有父母，有兄妹，有朋友，有丈夫。萬里這邊，獨剩下母女相依。眼淚就禁不住模糊了她的視線……

風雨依然肆虐著。

責任編輯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