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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虎

        2008-01-01 00:00:00李智勇
        小說林 2008年2期

        這個故事我是聽來的,給我講這個故事的人,已經(jīng)退休了,他長得慈眉善目。他講的這個故事是從紅星林場開始的。

        紅星林場埋在一個老林子里,四周全是高大的樹木,有些叫得出名字,有些干脆就叫不上來。唯一共同的特征是,高大,粗壯,像是幾百年沒人動過一樣,那葉子綠得跟什么似的。走在林子中間,讓人身上發(fā)冷,無端地緊張起來,林子看不到頭,跟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一樣。四周要是聽不到聲音,那寂靜讓人害怕,有時有個什么動靜,也讓人心驚肉跳,生怕有個什么閃失。出得林子,一眼望過去,連邊兒都見不著,除開綠色就是白色——那白的是云朵。

        林場就在山腳的一個坪子上,稀稀落落的蓋著六七十間房子。房子都是木頭做的,林場什么都缺,可最不缺的就是木頭。六七十間房子,包括了林場的辦公室、食堂、娛樂中心和職工宿舍。整個林場的職工和臨時工加起來,不到一百號人,把家屬都算上,也不過二三百人。林場中間有一條路,窄而且爛,一到雨季,整條路就成了一個爛泥田,別說車子,就連人走在上面都困難,一不小心,鞋子就被爛泥給吸進(jìn)去了。林場出入困難,外面來的信息就少,一到晚上,除開看電視,就只能去娛樂中心打乒乓球??赡芤彩且?yàn)榻煌ú环奖悖侣毠そo悶壞了,林場允許帶家屬。用劉場長的話說,家屬帶來了,起碼晚上還有點(diǎn)兒刺激性的娛樂活動。一聽這話,職工樂了,家屬們卻不依了,就笑著罵,罵劉場長老沒正經(jīng),黃土都埋到胸口了,還惦記著襠下那點(diǎn)兒事。劉場長也不反駁,樂呵呵地笑。

        也是因?yàn)橛屑覍倭?,林場顯得有些生氣,像個過日子的地方。和大部分偏僻地區(qū)的單位一樣,林場里多的是半邊戶。什么叫半邊戶,得解釋一下。好些單位,由于地處偏遠(yuǎn),收入待遇也不是特別有保障,所以啊,職工就找不到對象,只能趁著一年一度的探親假回家給說個媳婦。城里的姑娘自然是不要想了,只能到村里找。找到了,快的話馬上就把事給辦了,然后給帶到林場來。這一來,兩口子一個是吃國家飯的,一個還是農(nóng)民,這就叫半邊戶。林場的半邊戶多,也就沒什么好說的,待遇都一樣。房子管住,只要愿意到林場來的,都給安排個工作,食堂啊,娛樂活動中心都要人。用的都是家屬,說到根兒上,都是自己人,放心。再且,還穩(wěn)定了軍心,算是一舉兩得的好辦法。

        初到林場,可能還覺得有些樂子,滿目的樹啊,堆得像大山一樣的原木,再加上天南地北的口音,讓人覺得到了一個大集貿(mào)市場,有點(diǎn)兒城里的感覺,像是到了外面的世界。過了十天半個月,等新鮮感過去了,才曉得原來林場比農(nóng)村還農(nóng)村,這時候想后悔,也已經(jīng)遲了,這林場是進(jìn)來容易出去難。也是奇了怪,盡管林場的條件不好,可家屬卻很少怨言,一家一戶的過得還算和睦。仔細(xì)想想,可能是因?yàn)橛懙亩际寝r(nóng)村媳婦,沒那么多講究,能有個吃國家飯的男人,也就滿足了。

        林場的廠長姓劉,按道理說,他是最有條件帶家屬的,可也奇怪,他偏偏就沒帶。這劉場長五十出頭,正是那個年紀(jì)的胖,頭發(fā)都白了一半,還脫,腦袋中間活生生空出一大塊,油光閃亮的。眼看就到了退休的年齡,卻一點(diǎn)兒走的意思都沒有,好像這林場跟一塊大金子似的。劉場長一個人過日子,樂得逍遙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飯是不用做了,天天到食堂吃。偶爾喝點(diǎn)兒小酒,也是在食堂解決。也沒什么愛好,牌不打,煙不抽。要是硬要找一個,那就是養(yǎng)狗。劉場長養(yǎng)狗也養(yǎng)得很不講究,甭管是什么狗,只要他看上了,就養(yǎng)。林場在老林子里,想要找個什么高貴的純種狗也難,所以劉場長養(yǎng)的都是當(dāng)?shù)氐耐凉罚L得瘦長瘦長的,一到春天,那毛脫得東一塊西一塊的,丑得像裹著一張破毛毯。由于養(yǎng)的是土狗,林場的職工也不把它當(dāng)一回事,高興來逗一逗,不高興一腳就下去了。一到冬天,林場里的毛頭小伙子就打上了那狗的主意。冬天,老林子里的那個冷啊,跟刀子似的,直往骨頭里刺。打開門一望,厚厚的雪蓋著林場,房子就像一顆顆的大蘑菇。天冷了,正是吃狗肉的季節(jié)。殺上一條狗,用五香、八角慢火給燉上一兩個時辰,一揭鍋蓋,那個香啊,神仙也受不了。再喝上二兩小酒,那叫一個美!

        也是有了經(jīng)驗(yàn),一到冬天,林場的狗就到處躲,生怕一不小心就挨了槍子。毛頭小伙子們則提著槍滿山滿林場的轉(zhuǎn),碰到什么打什么,打到什么吃什么。一個冬天下來,林場的狗就打得差不多了,幸存下來的最多就一兩只公狗和幾條母狗。能活下來,不是說它們命大,打狗的也曉得,今年要是打光了,明年可就沒的吃了。

        打狗的也有一個隊(duì)伍,領(lǐng)頭的叫張大力,二十七八,單身漢一個。在張大力來之前,林場并沒有打狗的風(fēng)俗,就算有這么想的,也沒真這么干的。張大力一來,進(jìn)了冬天,抬手第一槍就把劉場長的狗給斃了。在打劉場長的狗之前,別的小伙子還很猶豫,說打劉場長的狗不太合適吧,那劉場長可是真愛狗。張大力卻說,不是說打狗看主人嗎?你要是先打了別人的,人家一鬧,別的狗就打不下去了。你先打了劉場長的,要是他不吭聲,別的狗那還不是想打就打?大伙一想,也有道理。方案雖然決定了,可真動手,卻又有些畏縮,誰都不愿意出頭打劉場長的狗。最后,還是張大力拍了拍胸脯,背起槍說,你們不敢,我來,你們先把水給燒上!

        那天,正下大雪,整個林場的人都看到了這樣一幕。張大力舉著槍,滿林場找劉場長的狗,找到之后,二話沒說啪的就是一槍。第一槍沒打中,張大力裝上子彈,正準(zhǔn)備給第二槍,那狗明白意思了,撒開腿就跑,張大力在后面緊追不舍。大冬天的,前面是一條狗,后面是一個端著槍的大小伙子,那場面就跟拍警匪片似的。林場平時缺少娛樂,張大力冒著大雪追殺劉場長的狗,這事情太有趣了,整個林場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一幫小孩子跟在張大力屁股后面跑。圍著林場趕了幾個圈子,張大力還是追上去了,人和狗都累得掉舌頭。追上之后,張大力一秒鐘都沒有猶豫,沖著狗腦袋就是一槍。一直等張大力把狗背回去,開膛破肚下鍋燉了,消息才傳到劉場長的耳朵里。大伙本來以為劉場長會大發(fā)雷霆,沒想到劉場長只是咧開嘴笑了笑說:“這個張大力,沒想到不光是伐木技術(shù)一流,殺狗也這么在行。”看了看來報信的,劉場長說,你們還在這兒等什么呀?趕緊去呀,再晚了,可連湯都沒的喝了!

        劉場長的話沒一會兒就傳到張大力那里去了。張大力本來已經(jīng)做好了劉場長上門興師問罪的準(zhǔn)備,聽來人這么一說,他反倒有些不知道怎么辦了。想了想,張大力從案板上抓起還沒來得及燉的一條狗后腿,踩著雪“咯吱咯吱”給劉場長送去了。進(jìn)了食堂,劉場長正在吃面條,張大力拎著狗腿子不好意思地說,劉場長,這個給你。劉場長吃了口面條說,謝了,大力,你可能不曉得,我不吃狗肉的。張大力說,劉場長,你這是生我的氣了!劉場長笑了笑說,大力,看你想到哪兒去了,我要是真生你氣了,我還不沖到你門口去罵你一頓?看了張大力一眼,劉場長說,這狗本來就是土狗,殺了就殺了,養(yǎng)一年,殺了也正合適,狗嘛,都是畜生命。聊了一會兒,劉場長說,大力,你趕緊回去,再不回去,怕是出了力,連湯也喝不到了。聽劉場長這么一說,張大力轉(zhuǎn)身就走。后頭,劉場長卻喊,嗨,嗨,張大力,你把這狗腿子拿走,別放這兒浪費(fèi)了!

        經(jīng)歷了這么一出,到了后來,林場里到了冬天打狗,就成了一個風(fēng)俗,領(lǐng)頭的還是張大力。你打我的,我打你的,好像成了一個節(jié)日。打了狗,殺好剖好,給狗主人留一條狗腿子,登門送上去,就算是給了一個消息——你那狗,我給打了。主人也不生氣,笑笑,拿了狗腿子就進(jìn)屋去了。盡管如此,劉場長養(yǎng)狗的熱情還是一點(diǎn)兒也沒有減,幾乎是一年給農(nóng)場貢獻(xiàn)一條狗,狗肉卻是一點(diǎn)兒也不沾。

        這年春天,冰雪都融化了,山腳下的小溪也流動起來。劉場長請了假,回家去了,說是探親。等劉場長回來,已經(jīng)是半個月之后的事情。

        劉場長第一次在食堂亮相就把大家給嚇了一跳,跟他一起進(jìn)來的還有一條大狗。狗的脖子上套上了鐵鏈子,劉場長拖著鏈子跟在后面。狗很高大,跟一頭小牛犢一樣,要是站起來,恐怕比人還高,嘴里還張牙舞爪地嗚嗚叫著。本來,劉場長進(jìn)來之前,大家都排好隊(duì)了,準(zhǔn)備打飯,一見劉場長進(jìn)來,準(zhǔn)確地說,一看到那狗進(jìn)來,嘩的一聲,劉場長面前空出了一大片地,所有的人都站在兩邊,直愣愣地看著那狗。這畜生,也太大了,林場里沒人見過這么大的狗。劉場長見狀,笑了笑說,大家別害怕,這狗不咬人,不咬人的!盡管如此,大家還是很小心,不敢靠得太近,要是被咬了一口,那可不是鬧著好玩兒的。圍觀了一會兒,有幾個膽大的往前湊了兩步,只見那狗把腦袋梗起來,生硬地叫了幾聲。劉場長拉著狗,想往前走,那狗卻啪的一聲,趴到了地上,任劉場長怎么拉,就是不肯動,梗著脖子嗷嗷叫。兩只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都不敢看人,兩條前腿趴在地上,頭埋在兩條腿中間。

        “我操,這狗怕了,它怕了!”張大力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樣叫了起來。

        劉場長臉紅了一下,有點(diǎn)兒生氣地說:“你們這么多人圍著,它能不怕嗎?都散了,都給我散了,不就一條狗嗎?有什么好看的!”

        圍觀的人這才散了去。后來,林場里的人才知道,劉場長這次弄回來的是一只德國黑背,退伍的警犬,值五千多塊錢呢。劉場長還放出話來,誰也別想打他這只狗的主意,要是想打,也行,先給交上五千塊錢。

        劉場長弄回來的這條德國黑背,很快成了整個林場的笑料。別看這狗大,可膽子卻小,跟貓似的,偏偏又有一個霸氣的名字,叫“阿虎”。阿虎和劉場長一樣,都是在食堂吃飯。劉場長吃他自己的,廚房的師傅則給阿虎一些吃剩下的骨頭,要是運(yùn)氣好,還能有些肉。這阿虎也沒一點(diǎn)兒純種狗的架子,你給它什么,它就吃什么,一點(diǎn)兒也不挑食。連食堂的師傅都忍不住跟劉場長說:“劉場長,你這阿虎還真好打發(fā),給什么吃什么。我聽說,人家很多狼狗,要是沒肉吃,寧可餓死。”一聽這話,劉場長就笑,一邊笑一邊說:“要是這家伙天天要吃肉,我能要?我那點(diǎn)兒工資都不夠喂它呢,這樣的狗好,好養(yǎng)。”阿虎個子大,一次能吃掉滿滿一大盆的骨頭,連撕帶咬的。劉場長吃完飯,就轉(zhuǎn)過身,心滿意足地看著阿虎狼吞虎咽,還時不時地伸手摸摸阿虎的腦袋,那眼神就跟看著兒子似的。阿虎抬起頭舔舔劉場長的手,算是給了回應(yīng)。等吃完了,劉場長就牽著阿虎不緊不慢地往回走。

        知道了阿虎的脾氣后,林場的大人小孩都喜歡去逗阿虎。你想想看,那么大一條狗,卻乖得跟貓似的,那是多么好玩兒的事情。有些淘氣的孩子還騎到阿虎背上去,阿虎也不反抗,乖乖地馱著,馱不住了,就四腳趴在地上,可憐巴巴地望著人家。阿虎在林場養(yǎng)了兩個月,慢慢胖了起來,走路都搖搖晃晃的,顯得很吃力。由于胖,阿虎也很不愛動,整天沒事就趴在那里,下巴貼在地上,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是在睡覺,又像是在想事情。那腦袋里究竟在想什么,沒人知道。

        劉場長后來大概也是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帶著阿虎去跑步,想給它減減肥。劉場長都是五十出頭的人了,體力能有多好?就這樣,跑了不到三公里,還是慢跑,阿虎就給趴在地上了,大口大口地喘氣,舌頭伸得老長,那涎水滴得一地都是。劉場長開始還以為是阿虎在偷懶,不想跑步,用力拽了拽繩子,只見阿虎搖了搖腦袋,有氣無力地望著劉場長,眼淚巴巴的。劉場長湊近一看,阿虎喘得跟什么似的。看到這個樣子,劉場長一臉的哭笑不得。

        這故事很快就傳遍了林場,都說劉場長花了五千塊錢買的一條警犬跑了不到三公里,就給累趴下了。張大力聽到這個消息,笑得牙都快掉了,說:“這是什么警犬啊,不會是配種的警犬吧?”到了后來,連阿虎的血統(tǒng)也受到了懷疑。大家都說,這狗肯定不是德國黑背,天底下哪里有這么慫的德國黑背,那不是給黑背丟臉嗎?也有的說,這狗可能是藏獒,你看那身架,就跟一小牛犢似的。這種說法更是遭到了反對,人家藏獒可兇猛了,哪里有這么膽小的?爭來爭去,身份沒爭清楚,卻一致認(rèn)為阿虎是一條慫狗,也只有劉場長把它當(dāng)成寶貝。

        一轉(zhuǎn)過眼,冬天又到了,又到了打狗的季節(jié),林場里時不時傳來狗肉的香味。別的狗一看見張大力就跟躲瘟神一樣,撒開腿就跑。阿虎卻連動都不動一下,安安穩(wěn)穩(wěn)地趴在食堂門口曬太陽。張大力吃完飯,偶爾也會逗逗阿虎,摸摸腦袋,捏捏脖子,阿虎也不反抗,眼角的余光漫不經(jīng)心地朝張大力看兩眼。那樣子,似乎根本就沒把張大力放在眼里。張大力笑嘻嘻地捏著阿虎的脖子說:“阿虎,你說,你咋就這么慫呢?這么大一個子,連貓都不如,整天就趴在墻根曬太陽?!卑⒒⑦€是一動不動,張大力站了起來,拍了拍手,指著阿虎說:“這畜生,仗著劉場長的面子,還真把自己當(dāng)個人物了,架子還大得很呢!”

        一個周末,張大力帶著一幫小伙子,剛打了一條狗,拖著狗從食堂門口走過,狗脖子上還往外滲著血。阿虎正好趴在門口。張大力走到阿虎邊兒上,步子突然停了下來,他一手拿著槍,一手摸著阿虎的腦袋說:“阿虎,你說,我敢不敢一槍把你給崩了?”阿虎看了看還在流血的死狗,用前爪撓了撓腦袋,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巴。阿虎傲慢的態(tài)度讓張大力有些生氣了,他朝天開了一槍,然后,用還冒著煙的槍口頂住了阿虎的腦袋??粗鴺?,阿虎的眼睛里有了些神采,不知道是由于緊張還是什么原因,阿虎慢慢站了起來,甩了甩尾巴,又抖了抖身上的灰土。張大力以為阿虎會轉(zhuǎn)身逃跑。沒想到,阿虎站起來后,還是一動沒動,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張大力,一點(diǎn)兒躲閃的意思也沒有。阿虎的眼睛很沉靜,沒帶任何感情色彩,就那樣望著張大力,它甚至還伸出舌頭舔了舔張大力的槍管。也許它覺得逃避是沒有意義的,或者干脆說它沒必要逃避。有那么幾分鐘,張大力拿著槍和阿虎對峙著。四周非常安靜。過了一會兒,張大力放下槍,朝周圍的幾個小伙子望一眼,笑了笑,望著阿虎罵道:“我操,你以為我真會崩了你?傻了,你不心疼你那條命,我還心疼我那五千塊錢呢。”說完,收了槍,拖著打好的狗往回走。走了幾步,張大力回頭望了一眼,阿虎不見了。他朝四周看了看,連阿虎的影子都不見了。“這畜生,它不可能跑這么快的!”張大力笑了笑,想到:“它還是怕死?!?/p>

        回到家里,把狗給燉了,香氣飄了出來,酒也倒上了。大伙都圍著火爐子坐下,手里拿著杯子,一臉的興奮。吃著喝著,就說到了阿虎。三杯下去,話題就上來了。你說也是怪,別的狗見了張大力甩開腿就跑,似乎隔著幾公里就能聞到張大力身上的殺氣,可阿虎不是,它看見張大力時不慌不忙,就算張大力把槍管子對著它腦袋了,也一臉鎮(zhèn)定,好像不曉得張大力手里拿的是什么東西一樣。

        我操,也是日怪了,阿虎咋不怕呢?整得跟一革命烈士一樣。

        一個畜生,它能知道啥?你瞧那一身肉,它能跑得動嗎?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不如等著算了,還省點(diǎn)兒力氣。

        你扯淡不是?畜生就不曉得愛惜它那條命?我看有名堂,這狗不簡單,跟別的不一樣。

        不簡單個屁!要不是沖著五千塊錢,老子一槍把它給崩了。

        你敢?你就吹吧!要是你真敢,當(dāng)初你咋不肯打劉場長養(yǎng)的那狗呢?

        這他媽就叫狗仗人勢,那畜生曉得我們不敢下手。

        日你媽,你還真越說越神了,把阿虎說得跟人似的。

        ……

        狗肉香,平日里林場的生活不好,在食堂吃頓肉,是見味不見肉。只有等到這冬天了,哥兒幾個,放倒一條狗,燉上,那才真叫吃肉,大塊,吃得肚漲。喝著喝著,肉見底了,酒也就高了。一伙人爭論了半天,也沒爭出個結(jié)果來,阿虎還是阿虎,也沒人較真,多個話題總比悶頭吃肉有趣些。眼看要散場了,張大力猛地把還剩下的小半瓶酒一口喝了下去,把瓶子用力地砸在地上,睜著血紅的眼睛吼道:“我操,老子就不信老子治不了一條狗!你們,你們都給我等著,看老子把它給燉了!”張大力說話的時候身子搖搖晃晃的,底氣卻很足,他那樣子像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周圍的人卻哄的一聲笑了出來,笑完了,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說,我操,你個張大力,你跟一條狗較什么勁???!

        酒喝完了,也就過去了,誰也沒把張大力的話放在心上。

        冬天,日短夜長,時間過得特別慢。林場里也停頓了下來,偶爾可以看見裹著大棉襖的走過去,哆哆嗦嗦的。林場里的年輕人沒什么事干,三三五五的坐在一起打撲克,聊大天。到了冬天,要是沒什么別的事情,林場請假容易,活不好干,正好又是過年,能放的就放了。盡管如此,留在林場的還是多數(shù)。林場的職工多數(shù)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父母在的,有兄弟在就放心了;父母不在的,老婆孩子在林場,就更沒回去的必要。再說了,大冬天的,回去一趟也不容易,花錢耗力的,不值得。在林場賺幾個錢,不容易,花起來都心疼。

        到了除夕,按照林場的老規(guī)矩,是全林場的人在一起聚餐。食堂門口貼上了春聯(lián),里面還掛了彩紙,墻上照例掛上“恭賀新年”之類的大紅條幅。林場條件簡陋,很多事情就不講究了,意思到了就行了。按照往常的習(xí)慣,有老婆在的人家,老婆都要到食堂幫忙。過年比不得平時,菜要講究一些,而且豐盛多了,人少了忙不過來。再說,林場就跟一個大家庭一樣,這樣的事情,一般都是集體出動。

        先是劉場長講話,祝大家新年愉快,身體健康之類的,都沒人聽,走個過場而已。畢竟這頓飯是公家出錢,劉場長作為公家的代表,不說話那就說不過去了。劉場長講完話,就進(jìn)入了高潮,開始喝酒。劉場長平時很少喝酒,一年一醉,都在這頓飯上。

        張大力和七個沒結(jié)婚的小伙子一桌子,年年都是這樣。結(jié)了婚的和結(jié)了婚的一桌,沒結(jié)婚的和沒結(jié)婚的一桌。說來也是有點(diǎn)名堂。沒結(jié)婚的小伙子和結(jié)了婚的一桌,虧,喝酒虧。為什么呀?人家說,你毛頭小伙子要兩杯敬一杯。而且,你輩分低,得一個個地敬酒。這一圈下兒來,也就差不多了。所以,大家都學(xué)精明了,桌子一坐,戰(zhàn)線分明。

        自己桌子上喝了幾杯,小伙子們就出擊了。反正是過年,放肆一回也不怕,再且,回去也沒老婆管著,無所謂。劉場長人厚道,小伙子們一上來,他也不推辭,也不做官架子,一口一杯。張大力上前給劉場長敬酒時,劉場長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

        張大力端著杯子,用腳踢了踢正在劉場長身邊忙活著的阿虎說:“劉場長,我說你這是啥狗?咋這么大塊頭,還這么膽小呢?”

        劉場長摸了摸阿虎說:“老話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況狗呢?”

        張大力笑了笑說:“不過,這狗倒是一身好肉!”

        張大力的話逗得周圍的人笑了起來,還有人跟張大力打趣說:“大力,這狗你可吃不起,五千塊錢啦!我還沒吃過這么貴的肉呢?!?/p>

        “有得你吃的!”張大力咧開嘴,大聲說:“劉場長,你說我要是真把阿虎給打了,你咋辦呢?”

        張大力說的時候很認(rèn)真,一點(diǎn)也不像喝了酒,反而像正在思考什么問題一樣。

        一見氣氛不對,跟張大力一起過來的小伙子連忙拉住張大力,舉起杯子對劉場長說:“劉場長,大力喝多了,喝多了,你別跟他一般見識?!?/p>

        劉場長端著杯子望著張大力笑,笑得有一下沒一下的,像是在諷刺,又像是在表示他不介意。

        一晃兒春天就過去了,林場里綠了起來,到處顯得生機(jī)勃勃,林場的大部隊(duì)往林子深處推進(jìn)了不少。到了夏天,張大力請了探親假。等他回來的時候,他身后跟著一個羞答答的女人。不用問,誰都知道,那是他媳婦。跟著男人后面進(jìn)林場的,都是家屬。每年,這種情況都會出現(xiàn)幾次。

        等進(jìn)了宿舍,張大力大大方方地給大家發(fā)喜糖,一邊發(fā)一邊介紹說:“這是我媳婦,新娶的,大家就叫她‘紅梅’吧!”張大力的話讓大家笑了起來。一個嫂子指著張大力的鼻子笑著罵道:“大力,你還新娶呢,都不曉得你是怎么把人家紅梅騙到林場來的!”紅梅坐在床沿上,望著大家笑,羞羞澀澀的,一雙大眼睛,黑黑的,閃亮閃亮。

        娶了媳婦,按規(guī)矩要給張大力分一間房子——總不能讓兩口子和兩小伙子住一間房子吧。張大力把媳婦帶回來了,劉場長就把他的房子給安排好了,就在劉場長住的房子邊上。大伙都笑張大力,說張大力這下和領(lǐng)導(dǎo)搭上關(guān)系了,都成鄰居了。張大力呵呵笑了幾聲說,那可不是,等過幾年,我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了,看我怎么整你們這幫孫子。大伙又笑。

        搬進(jìn)了新房子,加上娶了媳婦,張大力看起來比以前溫柔多了,說話聲音小了,也懂得愛惜女人了。紅梅確實(shí)是個不錯的姑娘,長得雖然說不上多好看,但至少眉清目秀,重要的是人好。林場的職工,找媳婦能找個好人就行了,還要漂亮,那就有點(diǎn)奢侈了。每次張大力回來,紅梅早就把熱水準(zhǔn)備好了,茶也泡上了。張大力一回來,脫下工作服,毛巾就遞到了手上,洗完臉,茶正好不冷不熱。喝了口茶,紅梅就把洗腳水放在凳子前面了。伐木工人,出的是臭汗,腳也臭。紅梅一點(diǎn)兒也不嫌棄,幫張大力把襪子脫了,往熱水里一泡,那叫舒服!等洗好,休息好,飯菜就上桌了。

        張大力那日子過得跟神仙似的,連劉場長都忍不住羨慕地說:“張大力,你個狗日的,你耍了啥手段,咋找到這么好的老婆呢?”

        張大力靠在椅子上心滿意足地說:“老子這是命好!”

        劉場長扭過頭說:“狗屁,你要是命好,你咋跑這老林子來當(dāng)伐木工呢?”

        一聽這話,張大力立馬一臉正經(jīng)地說:“劉場長,你這覺悟不夠了吧?伐木工咋了,伐木工也是我們革命事業(yè)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人家都說了,勞動不分高低貴賤,只是革命分工的不同?!?/p>

        “得,張大力,我不跟你爭,你就分工不同去吧!”劉場長也笑起來說。

        和劉場長做了鄰居,張大力見到阿虎的次數(shù)就多了,張大力和阿虎誰都不理誰,仿佛對方根本就不存在。第一次看到阿虎,紅梅給嚇了一跳,她躲到張大力背后尖叫了一聲,緊緊抓著張大力的衣服。張大力笑了起來,把紅梅硬拉到前面說,別怕,你怕啥,這狗空有一個大塊頭,比貓還乖呢。為了證明給紅梅看,張大力還朝阿虎踢了兩腳。阿虎鼻子里哼了一聲,乖乖縮了回去。張大力拉出紅梅的手說,你摸摸它,你摸摸就不害怕了。紅梅開始哆嗦著,不敢摸。張大力鼓勵她,給她做示范。過了一會兒,紅梅的手戰(zhàn)兢兢地摸了一下阿虎的頭。阿虎搖了搖腦袋。紅梅的膽子大了一些,又摸了一下,這次阿虎伸出舌頭,舔了舔紅梅的手,好像早就認(rèn)識紅梅一樣。紅梅笑了起來。

        阿虎喜歡紅梅。平日里,紅梅從外面回來,阿虎老遠(yuǎn)見到紅梅就搖頭擺尾的,扭著那胖身子湊過去,舔紅梅的手,圍著紅梅的腳跟兒打轉(zhuǎn)。紅梅也喜歡阿虎,用她的話說,那么大的狗,還那么乖,真好玩兒。說這話的時候,紅梅的眼睛里閃出光彩,有點(diǎn)兒孩子的天真。

        和張大力不一樣,紅梅心腸軟,用林場里的人的話說,紅梅是走路都怕踩死了螞蟻。這兩人在一起過日子,有意思。就說過節(jié)殺雞吧,紅梅不敢拿刀子也就罷了,她連看都不敢看。在院子門口,張大力拿著把刀,一刀朝雞脖子上割過去。那邊,紅梅躲在房間里,眼睛都閉上了。用劉場長的話說,你是沒見那場面,見了能笑死你。紅梅緊閉著眼睛,皺著鼻子,嘴唇也擠在一起,一臉的緊張,雞叫一聲,她身子就抽一下,好像張大力殺的不是雞,而是她一樣。劉場長笑話道:“紅梅,你這么緊張干嗎呢?那雞跟你啥關(guān)系?”紅梅緩過神來說:“啥關(guān)系?我跟它沒啥關(guān)系,它說它有個女兒嫁了個男人叫劉場長呢!”

        由于這個原因,再到了冬天,打狗的事情張大力是不能干了。他想去,紅梅不讓,說他要是敢去,就別回來,更別指望碰她一下,一身血腥,跟劊子手一樣,她可不想跟一個劊子手睡一張床上。日子就這么過吧,平穩(wěn)安靜,雖然說不上好,至少也不壞。

        日子就這么過了兩年,張大力生了個兒子,白白胖胖的,很是討人喜歡,紅梅也越發(fā)的滋潤起來,原來瘦瘦的身子胖了一些,曲線玲瓏,女人味兒是淋漓盡致。張大力很滿足這樣的生活,他一個林場的伐木工人,日子能過成這樣,已經(jīng)很不錯了。唯一讓他覺得不爽的是阿虎,阿虎像是他們這個家庭的第三者,顯得突兀而不自在。

        由于紅梅的原因,張大力表面上對阿虎還不錯,至少不會像以前一樣拿槍指著阿虎的腦袋。紅梅卻很喜歡阿虎,說阿虎有靈性。有時候,天還沒亮,紅梅出門干活,阿虎會跟在后面,搖頭擺尾的,讓紅梅覺得有人陪著,也不害怕。三年過去了,阿虎顯得老了很多,行動更加的遲緩,身子還是那么胖。張大力猜想到,也許阿虎來到林場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年輕了?,F(xiàn)在的阿虎,整天懶懶洋洋的,有東西吃的時候就爬起來,沒事就趴在地上,眼睛里時不時掛著黃濁的眼屎。張大力很看不起阿虎,覺得那么大一條狗,沒一點(diǎn)樣子。就像一個人,如果長得像一個將軍,行動卻委瑣的像一個二流子,難免讓人覺得不舒服。仔細(xì)想一想,張大力知道自己的理解中,恐怕難免有偏見的成分,可他難以克服這樣的想法。更讓張大力覺得不安的是,他老是覺得阿虎有些不正常,就像以前那些小伙子說的一樣,這條狗不簡單。

        剛開始,他以為這是他的錯覺,以為阿虎是仗著劉場長的面子。很快,他意識到事情不是這樣。就比如說,他拿槍指著阿虎腦袋那次,如果換成別的狗,怕是早就跑了??砂⒒]動,而且很從容地站了起來。事情過后,張大力回想起來覺得阿虎其實(shí)訓(xùn)練有素,它不害怕,一點(diǎn)兒也不。甚至,它的眼神里也許還有那么一點(diǎn)兒藐視。是的,也許就是這藐視讓張大力覺得不自在。

        紅梅進(jìn)門后,阿虎幾乎整天待在張大力家里,也不管張大力嫌棄不嫌棄。紅梅不在家時,阿虎來得就少。就是偶爾過來,張大力也沒什么好臉色,動不動抬腿就是一腳,阿虎只好嗷嗷叫著往外跑。張大力生了孩子后,阿虎更是寸步不離,老喜歡圍著孩子搖籃打轉(zhuǎn),趁人不注意還會拿舌頭舔孩子的臉和手。阿虎的動作讓張大力很緊張,他對紅梅說,紅梅,你別讓阿虎靠孩子太近,它那舌頭舔得怪嚇人的。紅梅則笑著說,你緊張啥呢?你又不是不曉得阿虎比貓還乖呢,再說,有它看著,看誰敢動咱們家孩子!張大力撓撓腦袋說,我覺得心里慌得很,那畜生個子太大了,嚇人得很。紅梅說,那是你當(dāng)年打狗打多了,心慌,我看你以后還敢不敢作孽!紅梅抱著孩子說,好啦,你放心好了,別胡思亂想的。

        紅梅的話并沒有讓張大力輕松一些,事實(shí)上,他的擔(dān)心并不是沒有道理。

        那是冬天,白雪再次覆蓋了林場。張大力和紅梅一起去林場食堂搬白菜,大概也就半個時辰的工夫,孩子在家里睡覺。張大力和紅梅搬完白菜回家,擺好,然后去看孩子。孩子還在床上躺著,張大力卻感覺很不對勁兒。他那么安靜,蒼白。張大力慌慌張張地跑到床邊,掀開被子,他看見孩子的脖子上沾滿了烏紅的血漿,沒有一點(diǎn)兒呼吸。在他的脖子上有四個大洞,很顯然那是被咬的。張大力的腦子一下子炸開了,是它,一定是它,阿虎,它殺死了他的孩子!

        劉場長帶著林場里的小伙子背著槍圍著林場附近的林子找了大半天,直到天快黑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了阿虎的行蹤。等劉場長他們圍上去時,阿虎鎮(zhèn)定地坐在一個小山頭上,它坐在地上,抬起頭,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它頭上還沾著血跡。劉場長他們慢慢圍了上去,圈子越縮越小,直到劉場長的槍頂著阿虎的腦袋,它依然是一動沒動。也許跑了一天,它已經(jīng)覺得累了,或者它已經(jīng)不想再跑了。劉場長紅著眼睛說:“阿虎,你怪不得我,我一生不曉得養(yǎng)了多少條狗,可殺狗,這還是第一次?!眲鲩L閉上眼睛,扣動了扳機(jī)。

        從此以后,紅星林場就再也沒有人養(yǎng)狗了。至于阿虎,也沒有人再提起。不過,給我講故事的人說,其實(shí),到底是不是阿虎咬死了張大力的孩子,沒有人知道,大家都是猜測。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阿虎絕對不是一條普通的狗,至于哪里不普通,他又一點(diǎn)兒也說不上來。

        責(zé)任編輯 何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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