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聃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痹谶@個貌似繁盛的世界上,是否我們因著自身的原因(眼目的情欲、肉體的情欲)只看到了一己的欲求只聽見自己內心的叫囂?是否存在的真相因此已抽身而去而我們的看見僅僅是瞎子領著瞎子走向坑?是否我們的所謂思想只是一再重復某個亙古感嘆的聒噪?詩人偏執(zhí)的話語也許不無道理:“原生的生命涌動蛻化為文明形式和文明類型。我們開始抱住外殼。拼命地鐫刻詩歌——而內心明亮外殼盲目的荷馬只好抱琴遠去。”(海子:《詩學:一份提綱》)瞎眼的荷馬其實內心明亮,耳聾的貝多芬真正聽見了命運的交響,也許在這個意義上,荷馬和貝多芬他們是值得我們羨慕的,因著自身身體對文明表象的自然拒絕,他們獲得了真知。
由此我也希望我們在這個“世界之夜已至夜半”(海德格爾語)的時日“拼命地鐫刻詩歌”不是為了情欲的代償,而是去尋求生命的真相和聆聽存在的密響。在“大地本身恢弘的生命力只能用欲望來代替和指稱”的年代,現(xiàn)代人其實幾近耳聾目盲,在此境遇中,人其實無須贅言,需要的是沉默地觀看與聆聽。詩人正是那些沉默的觀看者與聆聽者。詩歌恰如手語,在喑啞與緘默的年代擔負著交流的職責,在艱難的比畫中傳達某種讓大多數(shù)人陌生的意義。由此,我認為詩人阿翔的生存境遇與寫作狀況不屬于他一個人,而牽連著整個時代,他因著自身身體的特殊性而成為這個時代詩人的某種典范,隱喻著此時代詩人的命運和詩歌的職責。
“這些年,我繼續(xù)發(fā)呆,守口如瓶/‘一張紙上畫滿了牙齒’。瓶子裝蟲子/映著水滴。//偶爾夜晚讓我孤獨地勃起一次,三分鐘的歡顏。//湖邊什么也沒有,只有一些破舊的/長椅。/窗開著,孩子們很安靜。/樹上只長葉子,露水使它們/越來越濕潤?!痹谶@首題為《手語》的詩中我認為阿翔有一種作為此時代詩人的自覺。緘默的狀況持續(xù)已久,對生命的看見“我”“守口如瓶”?!拔摇睂⒁磺袑懺凇凹埳稀?,寫作是“我”的生活,情欲的歡愉短暫而虛空。那些湖邊破舊的長椅訴說著人世的空虛,長椅的姿態(tài)將“我”水邊的身體模仿?!拔摇痹溉纭昂⒆觽儭币粯映?,“安靜”地面對世界?!奥端笔箻淙~“越來越濕潤”,“我”期待那讓人不渴的生命之水??磥?,現(xiàn)在,阿翔對待這個世界的態(tài)度是有意的,他從自身的狀況出發(fā),顯現(xiàn)出一種詩人的可貴姿態(tài):在緘默中觀看與聆聽,詩作猶如手語,將他所看見的景象和聲音傳達出來,讓你去領會。
默默觀看與傾心聆聽使阿翔的寫作成為一種聲音的詩學。他在聲音中感受世界,在世界中捕捉聲音,在聲音中言說自我,在聲音中想象隱密與細微之物?!耙粋€人不發(fā)出聲音,周身掛滿了耳朵”,這既是他對自己的真實寫照,也是他對世人的一個告白。他雖然“不發(fā)出聲音”,但卻聽見無數(shù)。并且,因著拒絕世界的表象、沉浸于靜默的聲音中的景象,他詩中的感覺和想象也超越了當下時間,往往輕易就進入了一種恒久的狀態(tài),言說出人的一種恒久之姿。“沒人的時候,一些線條暗下來,然后是/我看到的整個天空。/獸皮失去骨頭/散發(fā)出香氣。//春天或者冬天,在無比熟悉的地方重復著/瑣碎的生活/像一種假的/考驗我足夠的耐心。//一個人不發(fā)出聲音,周身掛滿了耳朵/月光下/蟲子飛/你踏著落葉落下來,還在不知所措。//與對面的刺客對峙,這古代,這清澈,這僅僅只有一次/被黑夜所掩飾/枝條微微生出夢/我觸摸到水滴,并未感到什么異樣?!保ā哆@么說好像我回到了古代》)此詩是一首杰作,“古代”只是表明此詩中自我生存狀態(tài)的超時間性。此詩言說的是必死之短暫者與永恒時間的對峙,渴望永恒的人與難以戰(zhàn)勝的死之間的對峙。昏暗光線中天空猶如“獸皮失去骨頭”,季節(jié)在無比熟悉的地方重復,“瑣碎的生活/像一種假的/考驗我足夠的耐心”、“對面的刺客”(是否可以理解為死亡?)……詩人的生活感覺非常細微,想象頗為獨特,生存的經驗真實而深切,在個體的喟憐中通達人類之痛。
阿翔的詩歌似乎告訴人們,“詩”不是源于“看”,而是根植于“聽”,在詩中,“看”要削弱,“安靜下來”才能真正“看見”自身?!岸匆娫谖D,光耀在角落里。再遠些,越過廣場/黃昏在你身后消失了。/看人群走過,紙月亮在空中。/大風吹起,遍及身體的葉子/一個人穿過一些年,彎折,伸展,滴落,像很久以前/安靜下來,不出聲,碰著弱小的翅/不悲傷,也不仰望?!保ā肚闀罚翱匆姟痹谶@里也許還可以作為一種流連于世俗景象的生存狀態(tài)的象征,它在“委頓”,在靜謐的自我時間中,詩人“看見”了自己的一生。
專注于聆聽使阿翔的詩歌在感覺和想象上獨特而美妙,呈現(xiàn)出某種屬于他個人的風格、氣質?!八忾_銀杯,在草叢間踮起腳尖/草木皆兵/那些清脆的聲響/那些柔軟的,比她更為濃密和茂盛。//‘命運啊……’可能一開始,就可以能觸摸?!保ā妒瘛罚┰谶@種“失神”的對女性的想象中,因著聲音的呈現(xiàn),效果獨特?!耙婚_始不可能遍地黃金/不會繞道太遠。/樹木蔥蘢,正在春天生長/葉上的露水,它們背上細小的房間里,她一直在做夢/懸在半空。/她的頭發(fā)被風拉緊,跌進一個聲音,它張開布袋/然后我們聽到了寂靜/……”(《離別辭》)在“露水”的“背上細小的房間里”做夢,是一個極為契合美好女性的美妙想象。即使在需要言辭的“離別”中,詩人仍傾心于“她的頭發(fā)”所釋放出來的“寂靜”。他是聲音的情人,當然,一個沉浸于聲音的人,他也不得不沉浸于孤獨與憂傷。
“有時候,樹下坐著人,無所事事,聽著那些聲音/遠處的黃昏,光線/暗下去/直到風像風一樣穿過。//他身上的黃金是隔世的/所有人不可觸摸/……”(《讖語》)這也許是阿翔詩作中的金句:“他身上的黃金是隔世的/所有人不可觸摸……”。“隔世”即“不在”,以“不在”形容一個人某種品質那獨特的“在”,效果極佳。此句甚美,唯愿詩人常有這樣的“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