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代薇只見過一面,那是在南京,她生活和工作的地方。這在之前我對她的詩一點都不了解,只是聽詩人朱朱談起過她。那次見面,亦是朱朱約請她來的,我們先是在玄武湖邊的茶樓上喝茶,后又在暮色中轉(zhuǎn)移到紫金山腳下的一家飯店里喝酒。代薇的出現(xiàn)給我們帶來了美好和歡樂。她已在南京生活多年,但仍和本地市民很不一樣,她喝起酒來帶著幾分豪爽,帶有她四川家鄉(xiāng)一帶的淳樸,甚至,還帶有幾分孩子氣。
后來,通過電子郵件的往來,我們有了更多的了解。她的詩,她對詩歌的深入抵達和詩中那些精彩紛呈的句子,都給我?guī)砹讼矏?,并且,她的詩和她的裝著打扮之間的反差還使我多少有些詫異——它們和當下的流行時尚似乎完全沒有關(guān)系!就詩而言,她完全生活在她自身的世界里,并像忠實于早年的愛一樣,忠實于她內(nèi)心里對詩歌的認同。朱朱曾在一篇文章中談到代薇對茨維塔耶娃的熱愛,說這使她“知道在更高的意義上,一首真正的詩是什么——‘完全像是一次心臟手術(shù)’”(茨維塔耶娃致里爾克信)。
因此,我們不僅可以在一起喝酒,也可以在一起談詩了。
讀代薇的詩,第一眼的認同,是她作為一個詩人對語言的專注。這種“專業(yè)”的品行在當前這個時代已實屬難得。她的詩中沒有時下常見的那種裝酷的姿態(tài),也沒有那些矯情和廉價的自我多情。她一生所認同的藝術(shù)不允許她那樣做。我甚至感到,她所洞見的語言的力量和光芒決定了她的一生:
深夜/聽見一列火車/由遠而至/一節(jié)黑夜的抽屜被拉出來/它關(guān)上的時候/就像多年后我回頭看了你一眼
——《深夜,聽見一列火車經(jīng)過……》
就像一個女性之于絲綢和鉆石一樣,她專注于語言和它不朽的質(zhì)地。換言之,她仍在堅持一種有難度的寫作。她的詩歌語言,不僅帶著她準確無誤的嗅覺,帶著她敏銳獨特的感知,她還力求使她的詩成為一種悖論的語言、隱喻的語言和多義的語言。這在當下女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并不多見。這使她的許多詩都很耐讀。她的語言富有質(zhì)感,充滿了張力、重量和某種“危險性”,時不時還帶有一種讓我們驚異的力量:“痛是密不透風的箱子,沒有光,沒有可以逃脫的暗門,內(nèi)部的黑正迅速地擠碎成粉末?!保ā锻础罚?/p>
她對詩歌隱喻——心靈密碼的營造和簡潔、凝煉的風格,使我想到了艾米莉·狄金森;她的激情和對“偏愛”的偏愛,她詩中的某種內(nèi)在迸發(fā)及其力量,又讓我想到“致命的”茨維塔耶娃。她在一首詩中這樣大膽寫到:“地鐵奪眶而出”,而在另一首詩中,她的語言不止是鋒利有力了:
刀砍下柴/一次比一次更快/那一道白光/便是大雪的去處
布羅茨基在《小于一》中寫道:“語言比國家更古老,格律學(xué)總是比歷史更耐久。”代薇對此顯然有著她自己的自覺。在這個混亂的世界上,她知道詩人何為。她的文學(xué)之路,也就是通向語言之路。她將她的詩,甚至還有她的全部生活,獻給了這種她所信奉的價值。
也可以說,她在今天依然保有了某種朝向“絕對”的詩歌品質(zhì)。她的“絕對”,就是要保持語言和心靈的質(zhì)量。她的“寫作的難度”,也正在于如何獲得并保持這種質(zhì)量。這里我想起了她在一次來信中談到的重讀《帕斯捷爾納克》一詩時的感受,說“面對它的完美,我只有絕望”。這句話震動了我。我受到震動,倒不在于它涉及到對一首詩的偏愛,而在于它透出了說話人自己對藝術(shù)的某種近乎“絕對”的要求。
因此,我們看到的那個在表面上隨隨和和的代薇,在其內(nèi)里卻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完美主義者”。顯然,這種“完美”不是純形式上的。代薇在詩中愛寫到馬,對她來說,馬與騎手、語言和心靈的相互尋找,才能構(gòu)成一種真正的詩歌命運。她的詩,永遠是經(jīng)驗和內(nèi)心沖動的產(chǎn)物,又永遠是在藝術(shù)上傾盡心力的結(jié)果。這就是為什么她的寫作看上去愈來愈趨向于“簡單”,實際上卻是更有難度了。她的“寫作的難度”,正是一個使心靈和語言的呈現(xiàn)日趨晶瑩的艱難歷程。“如果水反復(fù)燒開”(《可能》),那就讓它反復(fù)燒開——這就是我們這位女詩人唯一的選擇。
“隨手寫下”,卻又總是帶著時間的重量和秘密,這就是詩的魅力所在。當然,代薇詩的特質(zhì),或者說使我感興趣的還有許多方面,比如說有形與無形的結(jié)合,時時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在她那富有質(zhì)感的語言中閃光。這使我感到她不像有些女性詩人那樣總是滯留于感性和情感的層面,她還要力求把握那些無形而又永在的東西——正如曼杰斯塔姆的詩所說:
也許在嘴唇之前,低語已經(jīng)存在,/遠在樹木出現(xiàn)之前,葉子就在飄旋,/那些我們奉獻經(jīng)驗的對象,/遠在彼時之前即已成形。
代薇詩中的“回憶”,或者說“追憶”,或許就帶有這種性質(zhì)。她是一個要努力回到起源、要看到生命的來路和去向的詩人,縱然這會帶來徒勞,“我還是說出了溜冰場,那已空無一人的往昔”。(《無題》)
這一切,形成了她的詩學(xué)品質(zhì),也形成了她的技藝。“我在藏/跟秘密沒有關(guān)系”(《沒有關(guān)系》),和公眾世界所好奇的那些“秘密”沒有關(guān)系,和故弄玄虛也沒有關(guān)系。那么,跟什么有關(guān)系呢?看來我們還真的需要更深入地去讀她的詩。
這里還不能不說到代薇詩中一些特別感動我的地方。像許多女性詩人的詩一樣,代薇的詩許多都是關(guān)于傷害和痛的經(jīng)驗的。但她的詩不僅更富有語言的質(zhì)感,那里面還有著比傷痛的展示更感人的東西。讀她的詩會使人們感到,那種更深刻的愛都是傷口,永不治愈的傷口,但也帶著一種自我治愈的力量:
我沒有哭,只是在流淚/是那些液體經(jīng)過我/就像一條河流經(jīng)過它必經(jīng)的地方/穿過我的身體再流走/——行同陌路/它流走,流走/沒有任何感覺/我也無動于衷
——《我沒有哭,只是在流淚》
代薇就這樣寫下了她對生活的承受,寫下那些穿過她、書寫她的力量和事物。這樣的詩,不僅體現(xiàn)了人生的成熟,也是詩人在藝術(shù)上“去浪漫化”的結(jié)晶。傷痛、缺失和虛無的體驗構(gòu)成了她許多詩的內(nèi)核,但她把這些經(jīng)驗都變成了詩。在她的詩中,寒冷就是燃燒,黑暗是一種照亮,鐘聲尖銳地剖開空氣,她也富有想象力和孩子氣地寫出了她的歡樂、喜悅和對生命的感念:
一塊有木紋的木頭/在木匠手里/有歲月有波濤/斧子落下/潮漲潮落之間/斷成一把椅子的兩個扶手/釘子把一種好聽的聲音/傳過來/它連接的不是木頭/是水/固態(tài)的水/釘子釘進水里的聲音/像一個孩子呼喊時的尖細部分/正從浪花般飛舞的刨花中穿過
——《木匠》
這本詩集,代薇在信中告訴我,是她在春節(jié)的鞭炮聲中,在江南的一個小鎮(zhèn)上整理成的。這使我又有了一種感動。她以前的詩我沒讀過。她是怎樣走到今天這一步的?“當我寫下‘黑暗’/它其實已經(jīng)被照亮”(《隨手寫下》),一個寫出這樣詩句的詩人不會是一個孤立的存在。她有了自己的立足點,也有了一種更深遠的文學(xué)歷史的精神背景。
這就是為什么在一個蚊子的哼哼混淆于繆斯的歌唱的時代,在世俗的不絕于耳的鞭炮聲中,代薇會和她的這些詩守在一起。有了這些詩,她可以使自己“多余”了。
在這里我要感謝代薇,因為讀她的詩給我?guī)砹艘环N喜悅,并使我再次感到了寫作的意義,感到了對語言的愛、忠誠和奉獻對一個人生命的意義。何況這是一個如此執(zhí)著的詩人:
我不管,漫長的海水是否能帶走等待的/巖石,不管時間的盡頭是否會喜極而泣;我/不管,遠處的鐘聲會否落在我的雙肩;不/管頭頂?shù)男强帐欠襁€像你當初答應(yīng)/我的那樣……/我不管那些花兒是否仍有風的所有細節(jié),不管幽暗明滅的手指/最終是否能觸到光芒的聲音!——《紀念》
當一位詩人如此執(zhí)著,帶著一種命定的力量向前時,除了衷心的祝愿,我們還能說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