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去領(lǐng)地的路上
天漸漸亮了
故人的亡魂,那些隱身的黑金魚
擺動絲弦般的光,掠過我的前額
水波
從冰涼的石頭擴(kuò)散,在岸壁
留下層疊的煙狀花紋
霧退向遠(yuǎn)方
浮動起叢林和山巒
駐足
一切從未變得陌生
貓黏在母親奶液般抹開的紗裙上
梳理柔軟的長毛
窗臺高處,瓷瓶制造著更多的乳香
花朵隨風(fēng)旋轉(zhuǎn),為日光調(diào)焦
我聽到,母親新?lián)Q的頭巾摩擦起披肩
正午過后,蝴蝶將從蛹中綻放
父親照舊消滅在山里
曦光,仿佛汗水稀釋過的淺褐的血
洗掉樹葉的身體,而將殘存的邊緣
那些繃緊的弓,掛上戰(zhàn)袍
完全不動聲色
但埋伏者體內(nèi)的骨頭
全部傾向高空,像孔雀開屏
啄木鳥又在憂傷地
拔除陷入木頭中的光線
啄出的部分斜在身旁
繞成擦掉圖景的籠子
一種更纖細(xì)的鳥鳴
輕微地出現(xiàn)在房間里
像梅枝上眨動的花蕾
撥響了窗紗中凸起的彩紋
領(lǐng)地
蜥蜴藏在云里,還在睡
慵倦的尾巴,如綿延而來的山勢
太陽閃爍光斑
像它夢中掉下的鱗片
若足夠平靜
便可釋放亮度成為湖泊
那些仍在跳動的
被人們推著,犁開道路
“領(lǐng)土,秋天,牛和草,干活很賣力”
看出來了
牛走過草地,就像滾過的泥球,越長越
肥
成熟的草混入上揚(yáng)的泥土
給牛涂上亮黃色澤
牛群拉長,平原出現(xiàn)金邊數(shù)道
而草地,只留下脫帽的根,飽吸雨水
明年,鋒利的草如銼子
刮下牛的顏色
越來越黑的泥球回到土地
那時的草原,像只豹子
“冬季,蒲公英會將這里覆滿,像雪
黎明被風(fēng)刮起,彌漫成大霧
直到春天,才徹底透明
而露臉的草,已經(jīng)長齊了”
如果我說,故國的人要種草、養(yǎng)牛
他的眼睛又要笑得下陷
在彎鉤似的嘴上,來回晃蕩
“領(lǐng)土,為什么來這里?
別處有雛菊、葵花、桃花……而不是蒲
公英”
菊瓣可鑲出最好的瓷器
葵花蕊里升起螢火蟲,夜晚會更有趣
桃樹的枝杈,為繁復(fù)的刺繡留出針腳
還有桃花的重瓣,華服上褶皺多么古
老……
“這里太荒涼了,領(lǐng)主”
但這單純的綠色、金色和黑色
交錯成鉛一般的織物
把無家可歸的瘋狂想象
擠成了粉末
種植
故國,永遠(yuǎn)是夏季
葡萄酒不知存放了多少年
潑灑出這番景象
種植,不過是用狂歡后的殘酒描紅
人們躺下仰觀上空
也要點(diǎn)上幾樹生不了根的梅花
待它們飄落于云鬢和屏風(fēng)
老人頭上的銀絲
閃出脆弱的光
將莫須有的年輪
一環(huán)環(huán),繡上花毯
顏
梳洗中的顏
用瓷片刮去臉上的絨毛
使勁吹入空氣
“我厭倦了種蒲公英”
幾年前,我撿到一枚桃子
這是她掉在灌木叢里的臉
等著截取柔韌的枝條編成骨骼
再用昆蟲蛻掉的翅膀,覆出皮膚
“若頭顱是蘋果,就能養(yǎng)瓢蟲
它們的斑紋中擠滿了飛逝的影像”
我把她置于花瓶旁邊
海棠在瓶中的倒影
像明滅的炭火
月光像半透明的銀鏟
輕巧地翻動,那整晚被烤炙的東西
第二天,她完成了
頭上抖擻著菊花般的頭發(fā)
脆瓷鑲滿了身體
“是核桃也不錯,能當(dāng)先知
不斷嗑出智慧”
她總是跟著我
“您過世的夫人叫什么”
我知道,早晨
妻子的卷發(fā)會突然
在我的白發(fā)里長出
形成鏡中折光的部分
像呼出的一口氣
很快,又消失在移走的陽光里
我說出的名字成了果核開裂聲
頻繁響在顏?zhàn)爝?/p>
“這名字是什么意思?”
其實(shí)就是:
山水起伏之地
城市
故國,—個由玻璃和咒語構(gòu)成的帝國
陽光透過所有的彩畫窗
在地上留下投影
“你看,到處又落滿了羽毛,都屬于神
鳥。
誰也無法拾起”
妻子赤腳踩在地上說
“日子沒有邊嗎?你看
窗樓在地上的黑影,像時間的刻度
但總在變。”她又望著我
“或者,突然,什么也沒有了
像神物突然轟散,黑武士撤離
地磚上的塵埃,也未帶走一?!?/p>
站住高處向下望
國都多像一塊琥珀
凝在其中的,是花瓶折射在墻上的光
人們依著這流水般的形影
插上幾朵剛摘下的杜鵑
而花的影子,像畫紙上的墨跡
—片片辨不清的掌紋寫著
煙火的形態(tài)
房內(nèi)
房內(nèi)沒有鏡子
它會讓亡魂的臉變得更涼,且不可穿
透
我抖落蘑菇
傾斜的村舍排列在眼前
紙袋緊縮一旁
殘雪撐開扇形褶皺
卡住顫抖的涼風(fēng)
桌板粗糙,曾摹仿山勢的流沙
終被過剩的呼吸哄垮
腳步踏上去
磨擦出旋渦環(huán)扣
陷落的村莊
用石頭和玻璃塑造出
緊張的初春
花瓶里
野花已水分全無
人們脫去舊衣衫
盲目地舉起長臂
奇怪的手勢保留在頂端
逐漸升入云里
節(jié)日又在發(fā)光
桌上金色的蒜
像結(jié)實(shí)的酒桶
或穿戲袍的人
圍著鼓,緊抱在一起
來自天空的冷光仿佛刀鋒
物體在純凈的波紋中晃動
踏著心跳的節(jié)奏下沉為鐘擺
上面,渾圓的黃銅面具凝成
我的貓圖斯,在清理花瓶
奶白色茸毛擦出油脂的味道
“你在祈禱?”
他突然,攥著瓶口的枯枝不動
“看那只凍死的蛾子
渾身茸毛金黃
人們會以為
她是枚,秋天留下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