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龢(1830—1904),歷任清朝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大臣、軍機大臣等職,先后做過同治、光緒的老師,在朝時間40余年,以清廉愛國聞名于世。他對外主張抵抗帝國主義的侵略,對內(nèi)主張維新變法,被康有為譽為“中國維新第一導(dǎo)師”??上?,他在與腐朽沒落的保守派作抗爭時失敗了,他和同僚及好友,或被殺、或遭貶。歷史將永遠記住這位舊時代的殉道者和新時代的探索者。
一
一天,光緒皇帝從頤和園返回宮中,乘輿穿過西華門,忽然看到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人跪在御道旁。光緒一怔,急命乘輿緩行,展開轎簾,認出是自己的老師翁同龢。他像石雕一樣跪著,見皇帝明黃色的乘輿停住,稍稍抬起頭來,兩眼溫和而凄涼地望著光緒。他多么希望在年輕的皇帝面前再一次剖白心跡,他知道今天可能是君臣之間最后一次晤面。然而,他把溫情的一瞥投向皇帝后,又趕緊埋頭叩拜,心里默默地禱告:大局初定,皇上善自珍重。我今日歸去了,借一把慧劍,斬斷塵世情緣;持一柄利剪,鉸除昔日恩怨……
光緒皇帝不覺打了個寒噤,翁同龢眼中剎那間迸濺的光芒,似有千般情愫傾吐,然而卻未有一字一句相訴!皇太后太狠毒了,借自己的名義逼走了師父。昨日夜里,得知師父已被開缺回原籍時,光緒孤身一人哭了半夜。紫綃燈下,那凄楚的嗚咽聲,在寂靜如死的深宮大殿里綿延不絕。
光緒一邊哭,一邊讀著師父的奏章,字字句句和著清淚殘夢:“……臣已老邁體弱,每念時艱,感慨有愧,有生之日苦短,報國之心益堅??涤袨檩o國之才勝臣百倍,皇上英邁卓識自當(dāng)信托之……”
眼見朝夕相處的師父跪在泥水地里,光緒意搖神枯,百感交集,喉嚨哽塞,未及開口,那車駕卻已浩浩蕩蕩地過去了。
當(dāng)天晚上,光緒命書房太監(jiān)給翁同龢送去一匹葛紗和一頂圍帽,作為端午節(jié)的禮物。正在屋中發(fā)怔的翁同龢不敢受領(lǐng),那太監(jiān)卻說:“奉皇上旨意賞給,師父不必推辭。有什么話,奴才可以轉(zhuǎn)達。”
翁同龢老淚縱橫,想想20多年的師生情誼一朝斷絕,這由不得自己,也由不得皇上。自己決意南歸,也許反倒成全了皇帝的事業(yè)。想到這里,他心里平靜了,慢慢地說:“請轉(zhuǎn)呈皇上,臣已買舟,不日南下。臣在一天,暗箭亂發(fā),猜疑不絕;臣走了,皇帝自可義無反顧,毅然決然地走自己的路!”說罷,翁同龢已泣不成聲。
太監(jiān)離開后,翁同龢很快地作出了一個打算,把老仆人李貴喚到面前,低聲吩咐道:“你跟隨我多年了,此番開缺,也是早晚的結(jié)局?;实郾H铣嫉囊环囊猓倚念I(lǐng)了。我猜想,逼我走,定是西邊的旨意,西邊每每用皇帝之名降旨,先擬好旨意,再交皇帝親筆朱書,掩蓋指使的痕跡,這是西邊長袖善舞,巧作偽人的慣用手法。不過倒也提醒了我,凡事該有激流勇退的打算。如今變法剛剛開始,成敗利鈍尚未定局,我先回常熟老家,有什么變動,我自會寫信托京中同僚照應(yīng)你們的……”
當(dāng)下吩咐停當(dāng),翁同龢決定早早離京,以免不測。
次日清早,翁同龢帶著夫人陸星芝,隨身帶了幾箱緊要的物件,來到馬家堡火車站。馬家堡站是北京至天津的鐵路起點站,由法國人和英國人聯(lián)合開辦。這天,得知翁同龢離開北京的消息,前來送行的人不少。大臣開缺回籍,在經(jīng)過宦海中浮沉過來的官僚看來,只是面子上的難堪,并非是多重的處罰。李鴻章、曾國藩、左宗棠都開缺過,還不是醉吟田園清閑一陣子后,大搖大擺又官復(fù)原職了?及至后來的袁世凱開缺了3年,反而官升三級更加飛黃騰達了。
站上,除了同鄉(xiāng)、親戚簇擁著送行寒暄外,門生故舊也來了不少。康有為、梁啟超、陳熾、文廷式、孫家鼐等都來了,紅頂子萬絲帽、官服便服、乘輿官轎,濟濟一堂。
火車“轟隆隆”地駛進站臺,翁同龢正要上車,回頭瞥見楊崇伊也在送行,臉色有點不自在了。楊崇伊是寫彈劾翁同龢奏折的執(zhí)筆人,今天卻也不知趣,竟毫無愧色地跟著眾人走進了包廂,假惺惺地上前一揖,說:“老師,此番告老回家,也許是塞翁失馬,焉知非?!?/p>
翁同龢立直身子,隨手搖動白竹紙的灑金扇,不答理他,只是轉(zhuǎn)臉對康有為說:“先生,老夫此番離京歸里,遠城市而入山林,自是天賜福分。你在這里,可得近君子遠小人啊!”話語尖峭坦直。
康有為心領(lǐng)神會,連連說:“翁師父放心去吧,魚龍混雜,不可不防!”
翁同龢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話音,把那冷凝如冰的目光射在楊崇伊身上。任是楊崇伊梟雄般奸刁的人物,見了這目光也不禁一涼。
二
火車東去,當(dāng)晚到了天津。翁同龢和夫人當(dāng)夜住在重慶道北馬路輪船招商局買辦許楚卿的一所私宅內(nèi)。入夜,門外一個軍尉模樣打扮的人在喊:“天津新軍統(tǒng)領(lǐng)袁老爺派我給翁大人送禮!”
“袁慰亭?”翁同龢聽得來人之言,不覺沉吟:“袁慰亭何故這么熱忱有禮?”這袁慰亭(袁世凱)是甲午狀元張謇的門生,曾托張謇求取朝中大員的推薦,恰巧光緒帝采納了康有為的建議,要在小站練兵,翁同龢聽說此人在朝鮮治軍有方,就舉薦了他,但從未見過他的模樣。聽張謇說,強學(xué)會開辦時,捐銀最多的是袁慰亭,故翁同龢與他雖無深交,但印象不錯,認為他是個人才。
那個軍尉見到翁同龢,恭恭敬敬地遞上一份信函。翁同龢展開一看,有點失望,信函中只有一張上海匯豐銀行3000兩紋銀的匯票,其它片紙皆無。他掃了來人一眼,問:“袁將軍沒有什么話嗎?”
那軍尉并不粗魯,斯文地說:“回翁老爺,袁將軍適才知道老爺下榻于此,今晚不便驚擾,明天他自當(dāng)親送老爺上船?!?/p>
翁同龢點點頭,這袁慰亭辦事倒也極有心機,識得官場進退奧妙,就試探著問:“袁將軍常去北京嗎?”這話有兩種含義,一是在打聽一下袁世凱在京中結(jié)交些什么人物,二是想試探一下他的政治態(tài)度。
“袁將軍有什么事總派親信下官去辦,非緊要大事,輕易不出門。再說,袁將軍公務(wù)在身,忙于練兵,也無暇顧及其它瑣事?!?/p>
“噢……”翁同龢隱隱明白了,袁世凱這人不能得罪,也許此人會忠心于皇帝,將來可備大用。
“請你轉(zhuǎn)告袁將軍,無功受祿,受之有愧,本來我不想收下他的厚禮,只是將軍向來支持皇帝變法,權(quán)當(dāng)這是支持皇上變法的一番盛意吧。”
送別來人,翁同龢高興地對夫人說:“皇帝能得到執(zhí)掌兵權(quán)者的支持,真是大幸了??上旖蛐≌倦x開京師太遠,不然的話,駐蹕京師,不怕榮祿猖狂了?!?/p>
陸星芝披著一件墨綠色的紗衫,走近說:“你也不要一廂情愿,如此圓滑周到的人,不可輕信?!?/p>
第二天上午過了辰時,“豐升號”輪船升火啟碇,仍不見袁世凱的蹤影,翁同龢偕夫人正要從甲板往二等艙去時,卻見岸上一駕官車飛馳而來,跳出個武將打扮的人,正是袁世凱。他手里拿著一根手杖,高聲朝甲板上停立的翁同龢大聲喊道:“翁師父,學(xué)生來遲了?!痹捯魟偮?,彎腰長長一揖。翁同龢帶著笑容作揖回禮,身子俯出船欄,清朗地說:“袁將軍,后會有期……”
在當(dāng)夜的日記上,翁同龢信筆寫下幾行:“……袁慰亭送銀三千兩。此人不即不離,不疏不親,開展有余,欠誠信……”
海上行程8日,至上海耽擱一日,轉(zhuǎn)乘官船兩日,翁同龢于農(nóng)歷小暑之日回到了故鄉(xiāng)常熟。
三
第一個在常熟迎接翁同龢的,是他的外甥俞金門。翁同龢位居一品,年俸雖高,但大都用于購買書畫和官場應(yīng)酬,從未在常熟添置田地房產(chǎn),回到故里,無屋可居,只好暫時借住于之園內(nèi)。二姐翁壽玉在之園內(nèi)為翁同龢接風(fēng),望著滿面風(fēng)塵的弟弟,翁壽玉悲喜交集地說:“回來就好,葉落歸根,住在姐姐這里,什么也不用操心……”
翁同龢心中不覺起了無限的惆悵,心頭陣陣發(fā)顫,親情暖語,熨貼著他枯井般冷漠的心。他凄然說道:“我這次開缺回籍,本無顏面見諸位族人,幸蒙姐姐真心接待……”說著說著,掩面而泣。
以后的許多天,翁同龢的心情一直處在焦急彷徨之中。他希望聽到京師皇帝的消息,但明知軍機處的《邸報》要半個月才傳送一次,所以憂愁的思緒一直糾纏于心底。
忽一日,一個門人從前園跑過來,告訴道:“南通張季直在花廳里等著老爺,說有要緊事求見。”
翁同龢聽說是張謇到來,料想是帶來了什么重要的訊息,自己也正想見見他,便連忙走向花廳。
師生相見,彼此寒暄一番。張謇今天很精神,一身繭綢白縐衫,一頂天青色瓜皮小帽,一雙麻筋雙梁布鞋,手里搖著把杭州朱記的頭號灑金黑骨折扇,瀟瀟灑灑,到底比翁同龢年輕20多歲,風(fēng)采依然是當(dāng)年狀元公的模樣。
張謇說:“老師,剛才我來到府上投帖,抬頭見到門楣上高貼一張白紙,嚇了我一大跳,以為是官府貼的什么告示,再仔細瞧瞧,原來是老師自訂的五不規(guī)約!”
“季直,沒想到罷官歸里,仍是應(yīng)接不暇,門前送禮的、請托的、寫薦信的,絡(luò)繹不絕。所以我干脆自書規(guī)約擋駕,免得惹事生非,也落得個身子清靜。”
張謇是個極聰明的人,明白老師內(nèi)心的苦衷。他轉(zhuǎn)過話鋒說:“前幾天兩江總督劉坤一給我看了幾件宮廷《邸報》,皇上近來一月中,整飭朝綱,革除了懷塔布、許應(yīng)睽等六堂官的職位,并且任命了譚嗣同、劉光弟、楊銳、林旭四人為軍機章京,賞以四品卿銜?;噬线€親自召見了康有為促膝密談?!睆堝篮芘d奮,聲音急促。
“噢,看來局勢倒有利于皇上?!蔽掏橅暱涕g一展愁眉?!凹局?,我所擔(dān)憂的是榮祿把握兵權(quán),一旦他與太后聯(lián)合,皇帝勢單力薄,還是難以抗衡啊。董軍和袁世凱新軍近來可有變動?”
張謇臉色深沉地說:“老師,這正是關(guān)鍵的一著棋,前半個月,皇帝秘密召見了袁慰亭,授予侍郎銜,這算破格提攜了,袁慰亭也拍胸膛表示要為皇帝盡忠,只不過我總有一種預(yù)感……”
“預(yù)感什么?”翁同龢瞪大眼睛問。
“此人貪色漁利,有奶便是娘,皇帝恐怕太輕信他了。”張謇說出自己的擔(dān)憂。
“怎么,他的才干不是博得許多人佩服嗎?”翁同龢疑惑地說。
“人心隔肚皮,不經(jīng)烈火,難識真金。你記得嗎?袁世凱當(dāng)初隨吳長慶部駐扎朝鮮的12年,吳長慶把他從一個文案提到營管帶之職,而他卻過河拆橋,從朝鮮回國后,吳長慶被貶到金州,抑郁困頓而死,他卻不愿援手相助。我為此不平,寫了一封信痛罵了他一頓,從此與他10年不通音訊?!?/p>
翁同龢默然,然后說:“變法只能緩變,不能急變,急則容易生亂。目前變法詔書已下,好比搖撼將塌之舊墻,需要恒心毅力,莽撞行事反會被塌墻所壓倒?;噬系臋?quán)力慢慢地收回了,身邊的人才逐漸聚攏了,總有一天,皇上登高一呼,天下臣民齊聲響應(yīng),大業(yè)就成功了。當(dāng)務(wù)之急,先要穩(wěn)住陣腳,斷不可有冒險的舉動?!蔽掏樳@一番話,是他連月來焦慮積思的結(jié)果,一旦說了出來,心里反倒輕松了許多。
四
一天夜里,從江寧府轉(zhuǎn)道而來的一騎怒馬,濕汗淋漓,沖進常熟南門。那坐騎上的黑衣侍衛(wèi)手擎600里加急公文,策馬直奔城中縣衙公堂。公文遞到崔知縣手中,他急忙打開一看,不由大驚失色,喃喃念道:“……查翁同龢今春力陳變法,密??涤袨?,謂其才勝伊百倍,意在舉國以聽……康有為乘變法之際,陰行其悖逆之謀,是翁同龢濫報匪人,已屬罪無可逭。其所陳奏要,大諸忤朕,間有駁詰,翁同龢輒拂然不悅,恫喝要挾,無所不至,詞色甚為狂悖其任性跋扈情形,事后追維,深堪痛恨。前命開缺回籍,實不足以蔽辜。翁同龢著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不準滋生事端,以做大臣居心狡詐。欽此。”
半夜里,翁同龢跌跌撞撞來到縣衙公堂聽旨?;氐街畧@,他坐聽更聲苦思到天明。從開缺回籍到永不敘用,這對他來說,不僅是個極大的污辱,也預(yù)示著他政治生命的最后終結(jié)。
他默默猜度著京中的消息,這突然催發(fā)的廷寄諭旨,一定顯示著京中慘禍已經(jīng)發(fā)生了。為了避免牽連姐姐一家,他決定搬往離城15里的瓶廬祠堂去居住。瓶廬祠堂是翁同龢當(dāng)年扶父親靈柩回鄉(xiāng)時修繕的,離父翁心存墓約有半里地,外圍似瓶形,內(nèi)院四進三開間,有空敞的庭院。
翁同龢舉家搬進了瓶廬,開始清靜寂寞的生活。沒多久,北京就傳來了確切的消息:慈禧再度訓(xùn)政,光緒帝被囚瀛臺,六君子被殺,康有為、梁啟超亡命日本,昔日的同僚好友張蔭桓、徐致靖、陳寶箴等,充軍的充軍,削職的削職,皇帝的變法計劃在頑固的惡勢力摧毀下夭折了。
伴著昏燈孤影,翁同龢閉目躺臥在床上,淚水在奔瀉。床前堆著一攤紙灰,他燒毀了和維新派往來的信件,其中有已經(jīng)逃到上海租界隱姓埋名的陳熾和張元濟寫來的密信。
老人的精神支柱垮了。窗外,江南淫霏的黃梅雨沖洗著十里虞山,風(fēng)聲雨聲在吶喊、在呼叫,如同一道道兇訊撕裂著老人的心。
他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有進食了。俞金門送來的新鮮的雪蓮瓜和糯米方糕,也被冷落在桌上。翁同龢的眼內(nèi),充滿了無望的恐懼,他呆望著祠堂供桌上忽閃不定的燭光,皇上那白晰聰慧的影子慘笑著向他走來……這虛幻的一閃,頓使翁同龢覺得萬箭穿心般難受,身前身后已是一片空虛,惟剩這殘破的瓶廬,將作為自己最后的棲身之所。他心中的冷漠像結(jié)了霜一般,稍頃,他扶著床欄,赤著腳掙扎著下床,踩著潮濕的磚地走向庭院。借著雨中一道道空靈的閃電,他看到了祖塋的墓碑,其中一塊是新近請石匠鐫刻的,上面是他自題的碑文“削藉大學(xué)士翁同龢之墓”
“哈哈哈……”翁同龢忽然仰天狂笑,在嘶啞的笑聲中,他慢慢地走到院后新挖的一口深井上,魁梧肥胖的身軀坐到青石井欄上,一任雨水潑灑了一身,嘴里喃喃不絕:“六十年中事,傷心到蓋棺。莫將兩行淚,輕向豎曹彈?!?/p>
1904年夏日的一天,翁同龢逝世于常熟。其墓立于父親翁心存墓之側(c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