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縉（1369—1415），字大紳、縉紳，號春雨，又號喜易，是明代一位杰出的大才子，一部珍貴的歷史巨籍《永樂大典》傳世，讓他永遠成為閃耀歷史長河的一顆巨星。他少年登科入仕名滿天下，卻因恃才傲物被朱元璋罷黜出朝；主修史籍巨典備受朱棣恩寵，為天下士子景仰，卻因卷入“皇儲”之爭而遭貶；他滿腹經(jīng)綸、精通禮典，卻以身試法，因“違制吊祭” 而遭流放，最后又“私謁太子”招來殺身之禍。由于他不幸成為封建王朝政治斗爭的犧牲品，皇權(quán)歷史一直對他諱莫如深，一部清修《明史》有意回避他纂修《永樂大典》的人生功業(yè)，也隱瞞了他的死因?；蕶?quán)政治的流弊幾乎導致了解縉身世遭遇和人生價值的湮滅。

解縉生平傳記不多，他流徙兩粵的經(jīng)歷更是鮮為人知。本文鉤沉史實，披露解縉榮辱、跌宕的曲折人生及其寂寞身后的史料，為世人撩開這位曠世大才子謎一般的人生隱秘……

“少年才子”恃才傲物被罷黜

解縉似乎是注定為明朝江山誕生的一代曠世才子。他天資聰穎，少年即登科入仕，被明太祖朱元璋視為“文士效用之星”，因直陳“萬言書”備受皇帝器重而恩寵有加，最后卻又遭罷黜出朝，回鄉(xiāng)勘誤史書。

少年“解元”與“狀元”擦肩而過

朱元璋滅元建立明朝的第二年，即洪武二年十一月初七日（公元1369年12月6日），寒風正勁，萬物蕭瑟。這時，在江西育水鑒湖（今吉水縣文峰鎮(zhèn)）之畔，一個書香門第之家誕生了一位公子，取名解縉，字大紳。

解縉祖父解子元，在元朝至正五年（1345年）科舉中進士，出任江西安福州判官，后被朝廷召為太史院校書郎，再授官于承務部，后因朝廷權(quán)貴傾軋，被貶為廣東東莞縣尹。解縉的父親解開，科舉選拔為二魁胃監(jiān)，五知貢舉。

元朝末年，各地起義風起云涌，解子元、解開父子對混亂政局舉棋不定，解子元不幸死于兵亂之中。解開扶柩回籍，在鄉(xiāng)間隱居避亂。

朱元璋登基稱帝建立大明王朝后，曾召見解開，與他談論元朝利弊，并欲賜官。因父親死于“節(jié)義”，解開對朝野的更迭卻抱有個人的政治偏見，因而疏淡仕途，回避官場，一心只在鄉(xiāng)間從事著述、辦學的自由職業(yè)。解縉的母親高妙瑩是一個賢良慧淑的女子，通史書、善小楷、曉音律。這樣，解縉也就有了一個接受啟蒙教育的良好家庭背景。

解縉自幼天資聰穎，機敏絕倫，母親在地上畫字教他，解縉一寫就能記住，過目不忘。到了5歲時，父親所教的詩書，解縉已能夠順口誦讀，7歲便能作文、賦詩、答對子。一次，父親領他到江邊游泳，把脫下來的衣服搭到一棵大樹杈上，出上聯(lián)“千年古樹為衣架”，叫解縉對答。小解縉往河中一跳，脫口答出下聯(lián)“萬里長江作浴盆”。10歲時，解縉能朗朗上口誦讀數(shù)千言。到了12歲，已經(jīng)熟讀四書、五經(jīng)等典籍，并能貫通理解書中的義理，在當?shù)剡h近聞名，被譽為“神童”

關于解縉巧對對子的傳說故事很多，也很有趣。相傳他7歲那年，隨父參加一位權(quán)臣的宴會，權(quán)臣見他身材短小，便出對取笑他：“二猿斷木深山中，小猴子也敢對鋸（句）？”解縉不假思索，立即對答：“一馬陷足污泥內(nèi)，老畜生怎能出蹄（題）！”在座者皆相視而笑，權(quán)臣自討沒趣，氣得臉紅脖子粗，卻也作聲不得。

洪武二十年（1387年），解縉已是一位18歲的翩翩少年，這年他第一次參加江西省鄉(xiāng)試，就一舉奪得第一名，人稱“解解元”（鄉(xiāng)試第一名稱“解元”）。第二年赴京參加會試，列為第七名，經(jīng)殿試，被錄為二甲進士。他的哥哥解綸和妹夫黃金華也同榜登進士。

從小出名的才子解元，會試怎么被擠到第七名呢？原來，解縉所作文章氣勢磅礴、文筆犀利，本來主考官要點他為一甲，擬為“狀元”人選（一甲3名，分別為狀元、榜眼、探花）。但其他考官認為，解縉文章中的言論過于尖銳，怕招惹是非，便有意將解縉往后排，列為第七名。

明朝甫立，朱元璋對首科會試十分關注。因為就在開考前的二月丙寅日夜晚，有一顆大星出現(xiàn)于天空東井壁，顏色赤黃，閃閃有光，朝東北方向行進，漸漸變濁而隱沒。朝廷專司觀星宿的欽天監(jiān)進奏說：“是為文士效用之占?！?崇信陰陽術(shù)數(shù)的朱元璋十分高興，他登基以來第一次開科會考取士，就出現(xiàn)這樣吉祥的征兆，不禁喜言道：“國之昌盛，必有祥瑞！朕必能掄選英才，為國所用?！?/p>

朱元璋本是一位雄才大略的開國英主，為國選才，不拘一格，殿試前調(diào)閱了一二甲策論，見解縉文筆雄健，立論新穎，切中時弊，殿試中又見他才華出眾，欲力排眾議欽點其為狀元，但有權(quán)臣進言道：“首開科甲，為國掄元，當取吉祥以順民心。解縉字大紳，點為狀元，‘縉’、‘紳’俱‘解’，于國不吉?！敝煸奥勓阅粺o聲，念及國祚，便忍痛割愛舍卻解縉，欽點取名較吉祥的“任亨泰”為狀元。

解縉雖然與狀元擦肩而過，但解氏家族“兄弟同登第”、“一門三進士”的消息傳出，立即轟動了解縉的家鄉(xiāng)吉水，也轟動了京城（今南京市），一時傳為盛事。而這次殿試錄取的第一名狀元的任亨泰，在后世卻遠不如解縉有建樹。

入翰林為“儲相”直諫獲器重

朱元璋雖然沒有點解縉為狀元，但對這位年方19歲的才俊卻鐘愛有加，把他安置為翰林院中書庶吉士。選拔庶吉士，是朝廷“儲才養(yǎng)教，以待大用”培養(yǎng)高級官員的制度，錄取進入翰林院，既可繼續(xù)讀書深造，又帶有任職實習的性質(zhì)，介于官與非官之間。進入翰林院的進士，通常被人們視為朝廷的“儲相”，是未來宰相的備選人才。解縉得到朱元璋的器重點入翰林院后，常常得以侍奉在朱元璋身邊，成為了能夠影響皇帝決策的御用文士，朝中權(quán)貴也認為解縉奇貨可居，對他另眼相看。

一日，解縉陪朱元璋在大庖西室進膳。席間，朱元璋對解縉說：“朕與你義則君臣，恩猶父子，你應當知無不言?！?/p>

解縉看到皇帝對自己如此器重和信任，決心施展治國輔政的才華。當天，解縉即動筆寫了一份“萬言書”呈奏給朱元璋。他完全遵照朱元璋“知無不言”的原則，在這份洋洋大觀的“萬言書”中坦陳直言，從古往今來帝王的讀書愛憎對政治制度的影響，從書籍的良莠對法治的施行，從古代圣人的經(jīng)禮對后世的效用等方面，一一加以得失分析，并極其大膽地批評當朝皇帝。

在這篇被稱為《大庖西室封事》的“萬言書”中，解縉徹底敞開心懷，坦坦蕩蕩，率真直腸地批評當朝天子讀書方面的不良愛好。在解縉看來，皇帝喜好讀什么書，必然影響到他施政治國的理念。同時，還一一數(shù)落朱元璋建朝以來政令法規(guī)朝頒夕改，誅殺人多，又沒有一部好的法律始終如一地執(zhí)行實施的狀況。

解縉畢竟是飽讀經(jīng)史書籍的才子，對中國古代書籍狀況眼界獨到。他在“萬言書”中有針對性地提出建議：“愿集一二志士儒英，臣請得執(zhí)筆隨其后”，編一套“上溯唐、虞、夏、商，下及關、閩、濂、洛，根實精明，采集完善，大備百王之典，隨事類別，作樂書一經(jīng)，以惠萬世”的著作。

解縉毛遂自薦提出了編書的計劃，這就是后來在永樂年間才得以編成的《永樂大典》這部巨著的最初設想。

解縉將這份直言勸諫的“萬言書”，以密封方式呈給朱元璋。朱元璋閱讀后，連連稱贊解縉的才華。朱元璋的胸襟也真夠?qū)拸V，他在廷臣大會上，向朝臣們公開宣讀解縉進奏的“萬言書”。這封“萬言書”引得一片驚嘆，使得解縉的名聲滿朝傳揚。

解縉的“萬言書”，幾乎涉及、包容各方面的社會改革治理方案。今天，我們從審察歷史的角度來看，解縉確實比較客觀地言中了明朝開國以來所積聚的包括前朝遺留弊政在內(nèi)的社會弊端?！叭f言書”能夠中肯地針砭時弊，表現(xiàn)出解縉這個青年才子所具有的政治家韜略。

得到了朱元璋的肯定后，過了幾天解縉又向朱元璋奏上一本治國方略《太平十策》，提出：一是參照井田均田之法；二是兼行郡縣治制；三是正軍民；四是興禮樂；五是審察輔宰之官；六是新學校之政；七是省繁冗；八是薄稅斂；九是務農(nóng)本；十是講武備防。

像解縉這樣敢于直言的人，即使是史上被公認為“直言進諫”的代表人物——唐朝的魏征，其實也不及解縉。只是解縉嶄露頭角，尚未被世人公認，就過早地遭到傾陷和挫折。他的奏書，從當時明朝立國之后的國勢民情來說，頗具針對性，對審時度勢甚有裨益。但是，解縉的秉筆直書，對朱元璋個人及其王朝政體所潛在的局限來說，著實也敲擊到了難言和無奈的隱痛。在“為尊者諱”的封建朝代，作為一國之君被人當眾揭短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恃才自許又陷入朝廷“暗流”

解縉初入朝廷，可謂少年得志，又不曉得深藏城府，年輕氣盛而直率。他在朝廷內(nèi)看到官僚的不良風氣，總是率直批評，直砭弊端。解縉指出兵部僚屬“玩忽職守”，兵部尚書沈溍聽到后極為憤怒。有一次，解縉到兵部索要差役辦事，說話有些輕侮傲慢，引起了兵部官員的議論。沈溍因此很惱火，將這件事向朱元璋奏報。

朱元璋對解縉的缺點還算有所包容，聽到沈溍告狀后只是說：“解縉這人不檢點，自恣放縱?！?/p>

自從解縉的“萬言書”被公開宣讀之后，解縉的名聲及受寵引來許多朝臣的妒忌，再加上他恃寵無患，不留情面，來自朝廷府院對解縉的是非議論很多，朱元璋聽得有些心煩了。

朱元璋開始覺得，解縉畢竟太年輕，受寵容易鋒芒畢露，若長此留在自己身邊，不知還會捅出多少令他難堪的東西。

于是，朱元璋把解縉改任為監(jiān)察御史。監(jiān)察御史是履行糾察責任，專事彈劾內(nèi)外官員不正之風的官職。朱元璋目的是想讓解縉在這個崗位上，對自己的行為有所檢點，能夠進行自我約束。偏偏解縉這個人剛秉正直，為人處事率真，對是非黑白毫不含糊，在監(jiān)察御史這個崗位上，又捅出婁子來了。

事情得回溯到解縉入朝之前的七八年，明朝中央集權(quán)曾經(jīng)發(fā)生過朱元璋頒令天下誅殺叛逆丞相胡惟庸的重大案件。這個宮廷政治大事件的影響長達十幾年，牽涉的官員很多，直到解縉被選拔入朝后，事件的余波還在。

胡惟庸是明朝開國第一號功臣李善長的女婿，早年追隨朱元璋起兵，曾經(jīng)立下卓越功勛。明朝開國第六年任右丞相，幾年后升為丞相，位居百官之首。隨著權(quán)勢日益增大，胡惟庸變得專橫跋扈，對官員的生殺予奪、升降沉浮擅自定奪；對自己不利的奏章，隱匿不報。各地很多投機取利、謀權(quán)者和失職者，紛紛在暗地里投向他，向他賄賂金帛、名馬，以求保命，庇護官位和祿位。

一天，胡惟庸的兒子乘馬車在街道上橫沖直撞，突然墜車而死。胡惟庸卻把罪責歸咎于挽車人，將挽車人殺害了。朱元璋聞奏非常憤怒，要胡惟庸償命抵死，不允許以金銀物質(zhì)抵償死者家屬。胡惟庸急了，暗地里拉攏那些違法犯罪而受到過朱元璋嚴厲譴責的官員，如吉安侯陸仲亨、平?jīng)龊钯M聚等，叫他們在外面收集兵馬，以圖謀反。

朱元璋借鑒元朝“宰相專權(quán)”、“臣操威福”而導致元朝滅亡的教訓，以“蠹害政治” 的罪名，將胡惟庸等一大批官員處死；而且一氣之下，干脆廢除了明朝的丞相制度。

因為胡惟庸案，又牽涉到韓國公李善長。復雜的宮廷政治結(jié)怨，把剛進入朝廷的解縉也扯到其中的是非去。

李善長有個家奴叫盧仲謙，站出來指證李善長與胡惟庸是同謀。李善長是與朱元璋并肩開國的功臣，在起義軍中擔任朱元璋的幕府掌書記，參與機要軍務決策。朱元璋在外統(tǒng)兵打仗，李善長則留守城池，做好內(nèi)應配合。他還受命與劉基一起制定明朝律令，頒布《大明律》。

明朝立國后，李善長受封為上柱國等職，與文臣制定禮制、官制，監(jiān)修《太史》，編《大明集禮》。朱元璋大封功臣，把李善長封為韓國公，并賜給他一塊“免死金牌”。然而，只因為盧仲謙站出來作證，朱元璋盛怒之下，也毫不留情地將“勛臣第一”、年邁退休在家、已77歲高齡的李善長及其妻室親屬70多人全部殺戮。

其實，說李善長與胡惟庸案牽連，實際上并沒有認真查實，實屬朱元璋加強中央集權(quán)，以猛治國，鏟除功臣，實行“兔死狗烹”的舉措。當時，朱元璋被宮廷權(quán)臣的斗爭攪得大傷腦筋，為防功臣恃傲，一怒之下，便大開殺戒，以致“矯枉過正”而誅殺了無辜。這也就難怪解縉在《大庖西室封事》“萬言書”中指出他殺人太多，“無一日無過之人，嘗聞陛下震怒，鋤根剪蔓，誅其奸逆”的情況。

李善長被殺之后，與解縉一起在宮廷內(nèi)擔任御部郎中官職的王國用，一直咬定李善長因胡惟庸死是件“冤案”，決心要為李善長鳴不平。

王國用與解縉交好，極敬重解縉的才華。他想，只有解縉這個大手筆，才能替李善長洗去不白之冤。于是，王國用懇求解縉代他為李善長起草申辯冤情的奏折。出于好友幾次三番的懇求，解縉覺得自己義不容辭，于是代王國用寫成了這封鳴冤奏折。理性地說，解縉當時在這個事件上感情用事，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為王國用仗義執(zhí)言。

朱元璋看到奏折言事鑿鑿，情通理順，無可反駁，只好沉默不語。

但是事后，卻有人密報，說為李善長鳴冤的那份奏折是由解縉代筆的。朱元璋如夢方醒，不由大吃一驚，心里暗想：解縉竟如此多管閑事！朱元璋這一驚，給解縉埋下命運危機的伏筆。

緊接著，又發(fā)生了解縉為同僚夏長文草擬奏疏彈劾都御史袁泰的事件。

袁泰是個睚眥必報的奸黠小人，平日里常干些竊聽告密的勾當，誣陷那些與他意見不同的官吏。解縉對這個人的奸詐行為也深惡痛絕，因而又為夏長文起草彈劾袁泰的奏疏。

朱元璋見奏疏有理有據(jù)，便把袁泰做了調(diào)職處理。袁泰因此對解縉十分懷恨。

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秋天，解縉的父親解開從江西來到京師（今南京市），看望入朝后兩年不見的兒子，也晉見了朱元璋。朱元璋趁著這個機會，對解開說：“你把兒子帶回去，叫他繼續(xù)進學，10年之后再來朝廷，到時大用，仍然未晚?！敝煸绑w面地將解縉“罷黜出朝”，同時還交給解縉幾項修書的任務。解縉父親不敢違旨，只得領了解縉回江西吉水老家。

朱元璋覺得這樣做是最好的辦法，既免使解縉繼續(xù) “闖禍”，也出于愛才，讓年紀輕輕的解縉暫時離開勾心斗角、相互傾軋的宦海，避免過早遭人傾陷。

“違禁”入朝吊祭亡帝遭流放

剛剛進入朝廷兩年便被削職回籍的解縉，回到江西老家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遵循朱元璋的旨意，在閑適中耐心治學，每日檢索閱讀，進行著述。解縉很快完成朱元璋安排他勘誤《元史》、修正《宋書》、刪定《禮經(jīng)》的任務。他幾乎門庭不出，按照皇上的要求，等待著10年期滿，回到京城去，再展人生仕途抱負。

豈料“天有不測之風云”。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解縉在家讀書剛剛過了8年，這年6月下旬，從京城傳來朱元璋駕崩的消息。事有湊巧，解縉的母親也在這個月內(nèi)去世。一邊是國君，一邊是家母，在君臣父子等級森嚴的禮制社會，忠孝難于兩全，作為臣子，忠君為大。解縉這時候沒有忘記朱元璋“恩猶父子”的話，他悲痛欲絕，要去京城舉哀。

解縉暫且擱下長眠的老母親和90高齡的老父親，急急趕往京城。到京才知曉：朱元璋駕崩時，皇太孫朱允炆一面奉朱元璋遺詔登基（翌年改元建文，史稱建文帝）；一面封鎖消息，秘不發(fā)喪。消息封鎖嚴密得連朱元璋的幾位藩王兒子也不知道。朱元璋陰歷閏五月十日亥時駕崩，寅時即殮，過了“頭七”日即行下葬。事后一個月，朝廷才訃告親王和天下百姓，并規(guī)定“諸王各于本國哭臨，不必赴京”，“中外官軍、戍守官員，無得擅離信地”。解縉8年前削職回籍，已是一個平民身份，哪能入朝參加舉哀吊祭呢！

更讓解縉完全想不到的是，此舉會飛來橫禍。因被解縉彈劾遭調(diào)職而一直懷恨在心的袁泰，立即告發(fā)解縉違逆先皇 “十年再來”的圣旨，更指責解縉犯下“母喪未葬，父年九十，不當舍以行”的人倫大罪?！斑`逆皇命”、“喪失人倫”這兩大罪加在一起，正好把解縉的仕途、性命置于死地。

錦衣衛(wèi)旋即將解縉逮捕下獄，論罪當誅，但新帝朱允炆初即帝位，為了收買民心，網(wǎng)開一面，詔令有司將解縉“發(fā)配充軍，徙三千里”，并令“即日起程，不得拖延”。于是，解縉被押解到迢迢千里的甘肅臨夏北部的河州衛(wèi)，充當一個戍守邊關的小卒。他未及回鄉(xiāng)辭別老父與處理母親喪事，就被匆匆押上了徙途。

河州，古名叫抱罕，自從魏晉以來，河州由吐蕃統(tǒng)治了幾百年，到了唐代，才開始設置河州府，明王朝時還列于西域地帶。

經(jīng)過3個多月的長途跋涉，解縉從南方來到遙遠荒漠的邊塞，如同一只斷鴻伶雁，既要忍受嚴寒惡劣的氣候，又要遭受戍卒的冷遇。他意識到今日的處境，完全出于自己在朝廷仗負的盛名所累。

在河州，解縉只能獨自寫詩傾吐：

早歲攀龍客天府，浪得聲名滿寰宇。

歸來自分閉門過，豈料更為名所苦。

旅影西行萬里遙，黃葉飄蕭更無數(shù)。

來到河州不久，解縉病倒了。本來就生得矮小，又被嚴寒的冰雪熬得瘦骨嶙峋，臉龐蠟青。他終夜思家，思念著老態(tài)垂垂的父親，常常淚流滿面，不能入眠，被精神痛苦和疾病雙重折磨著，奄奄欲絕。病榻中，他苦思冥想，絕望中想到了一個人——禮部侍郎董倫。董倫現(xiàn)在正受到新帝朱允炆的信任。他決定修書一封，請求董倫幫助說情，即使能夠恩準回到老家去也感激不盡。

或許是命運安排，讓他心有靈犀，解縉這個落難徙客想對了。董倫由于直諫朱元璋，于洪武三十年（1397年）被貶謫出宮任云南典教，在解縉到了河州后的7月中旬，才被建文帝朱允炆從云南調(diào)回朝廷，提拔為禮部侍郎兼翰林學士。因為朱允炆即位后，眷戀前時陪伴自己的東宮舊臣，又急需招募天下才士入宮效力，因此董倫便在召回之列。

董倫讀完解縉那寫得凄切委婉的陳情表后，眼前浮現(xiàn)昔日宮廷中那個矮小才子的身影，仿佛見到他拖著病體，蹣跚在大西北朔風呼嘯、白雪皚皚的邊塞上。董倫質(zhì)直敦厚、善解人意，他很同情解縉這個年輕才子，也知道某些朝臣出于妒忌而使他落入坎坷殊途。于是，董倫向建文帝奏請和推薦解縉。

建文元年（1399年）六月二十六日，朝廷下諭召解縉還京，暫時安置在翰林院任為待詔九品官職。解縉終于結(jié)束了一年多河州落拓的流放生活。

解縉的命運似乎注定起伏跌宕，眼看與朱元璋皇帝為期10年的許愿還差兩年，便可冠帶回朝，偏偏朱元璋駕崩，讓他的命運跌入了人生的低谷。這次好不容易求情，才從邊關返回翰林院，但是偏偏又遇上朱允炆這個連皇位也坐不安穩(wěn)的建文帝。

皇太孫朱允炆22歲即帝位，剛半年，燕王朱棣便以“清君側(cè)”而“靖難”名義，在北平舉兵發(fā)動了爭奪皇室權(quán)力的戰(zhàn)爭。

朱棣是朱元璋皇帝第四子，封為藩據(jù)北京的燕王。朱元璋曾在廷議中提出要把帝位傳給在平定天下的征戰(zhàn)中居功甚偉的燕王朱棣，但遭到眾大臣的抗奏，只得屈服于封建禮制，最終將皇位傳給了孫子朱允炆。朱元璋死后，朱允炆聽信他的老師、兵部尚書齊泰及朝臣黃子澄的建議，對諸王“擁重兵，多不法”深感不安，遂下旨“削藩”，廢黜諸王。由此引發(fā)了一場叔侄爭奪江山皇權(quán)的戰(zhàn)爭，史稱“靖難之役”。

這場奪權(quán)戰(zhàn)爭連續(xù)打了4年，到建文四年（1402年）六月，朱棣大軍攻陷京師（南京城），推翻名義上坐了4年皇位的侄子，結(jié)束了建文王朝。當火燒皇宮時，就連建文帝的生死下落，后來也成為歷史難決的懸案。雖然建文帝出于憐才召回了解縉，并說對他“大見信任”。但是，叔父發(fā)起的“靖難之役”，使得天下烽煙四起，城池紛紛陷落，尸血橫流，各地不斷告急。建文帝一直自顧不暇，連自己的帝位也坐不安穩(wěn)，哪里還有空顧及解縉呢？解縉只能在“待詔”的冷板凳上一直坐了3年多。

主修歷史巨籍《永樂大典》

《永樂大典》是我國最大的一部類書，是中國乃至人類歷史上的第一部規(guī)模浩大、包羅廣博的歷史鴻篇巨著。在世界文化史上，《永樂大典》被譽為編纂最早、規(guī)模最大、內(nèi)容最廣的“百科全書”。解縉以他的曠世之才，參與了這部巨典的策劃、組織和修纂，由此鑄造了歷史與人生的輝煌。

“靖難之役”審時度勢投奔朱棣

大明皇室爭權(quán)奪位的戰(zhàn)爭，給社會帶來了深重的災難。而這場始料不及的戰(zhàn)爭，無意中改變了解縉的命運，將他推向人生最輝煌的巔峰。

建文四年（1402年）六月，燕王朱棣節(jié)節(jié)勝利，兵逼南京城下，許多朝廷官吏紛紛逃亡。在這緊要關頭，何去何從？解縉與江西同鄉(xiāng)胡廣、王艮、李貫聚在一起商議。胡、王、李三人同為建文二年（1400年）恩科中舉的狀元、榜眼和探花。面對國家興亡，三位才高天下的才子卻一籌莫展。王艮悲痛欲絕，嚎哭流涕，說“忠臣一身不事二主”；胡廣也激昂慷慨，說“要舍生取義”；李貫則沉默不語，亂了方寸。

解縉對他們直言己見：“建文帝雖然心慈，有孝義，但處事優(yōu)柔寡斷，朝令朝頒夕改，叫臣僚們無所適從，注定不是一個統(tǒng)一天下的好皇帝。而燕王這個人，有大智大勇，能屈能伸。從如今發(fā)生的亂事禍端看來，天下將要出現(xiàn)統(tǒng)一大局了。只要天下安寧，國運興隆，我們這些人都不必有什么顧慮?！?/p>

解縉一番審時度勢的話語，安定了三人驚恐萬狀的情緒。于是，燕王朱棣率師行將破城而入時，解縉便與胡廣、王艮、李貫等文臣潛出城去迎附，投靠了朱棣。

朱棣很快就推翻了建文政權(quán)，急著登基為帝，要文臣方孝孺草擬《登極詔》，以頒告天下?？墒欠叫⑷嫫矣诮ㄎ牡郏驗樗呛槲淙荒辏?398年）從漢中府學教授職位上，被建文帝提拔為朝廷翰林院侍讀學士，成為建文帝重用的文臣。方孝孺堅執(zhí)“忠臣不事二主”的觀念，對燕王政變舉兵奪權(quán)的行為深惡痛絕。燕王兵臨城下，方孝孺已寫好了《絕命詞》準備殉難，不想城破被執(zhí)。

方孝孺寧死也不肯為朱棣起草《登極詔》，他被朱棣數(shù)次下令催促，竟穿著喪服蹣跚而來。到了金鸞殿上，方孝孺投筆慟哭，嚎啕不止。朱棣急得發(fā)了火，嚴厲指斥他不識時勢。方孝孺也嚴詞譴責朱棣，罵他是亂臣賊首。朱棣怒不可遏，當即命人割掉方孝孺的舌頭。

解縉從河州返回朝廷，成了寄于朝中的卑閑儒子，他不是哪個皇帝的忠臣，僅僅只是朝中一個政客。但是，他卻又是一位卓然超群、名滿天下的大才子，于是他成了草擬《登極詔》的又一人選。

解縉起草的《登極詔》旋即頒行天下，為朱棣日后對他的重用奠定了基礎。

朱棣于建文四年（1402年）六月十三日在大明宮奉天殿登基，并宣布廢除建文年號，將建文紀年復為洪武紀年，以建文元年（1399年）為洪武三十二年。次年，改元永樂元年（1403年），后史稱永樂帝、明成祖。

朱棣登基后，接著處死了齊泰、黃子澄等大批建文朝臣，對恨之入骨的方孝孺“并誅十族”，將其宗親847人一起誅殺。

解縉擬詔有功，從原來的“待詔”九品官擢升為正六品官翰林侍讀。兩個月后，解縉又被朱棣詔命入主文淵閣，成為內(nèi)閣學士，參與朝廷重大機務，成為朱棣皇帝身邊的內(nèi)閣大臣。緊接著，朱棣又詔侍讀胡廣、修撰楊榮、編修楊士奇、檢討金幼孜、胡儼等幾個人進入文淵閣，其中胡儼、胡廣是由解縉推薦的。

明朝由內(nèi)閣大學士參與朝廷機務，就從解縉他們開始，這也是朱棣開創(chuàng)重用文士輔政朝廷核心機構(gòu)的一個創(chuàng)舉。正是有了解縉這一批人，奪取帝位后的明成祖朱棣，借重文士效力，開始大刀闊斧地施展文韜武略，把明朝的江山推進到一個蓬勃嶄新的時期。

“修史才具”深受朱棣恩寵

朱棣這位新政皇帝對解縉等幾位文士十分器重和信任，朝中的大事都請他們做顧問，宮中的敕文詔書都由他們著手草擬。君臣之間親密無間，朱棣有時與解縉等人商議朝中大事直到深夜，朱棣在寢殿上床歇息了，還賜座讓解縉等人在一旁“論思獻納”。

朱棣登基之前，修葺了大明宮殿內(nèi)外，詔請眾朝臣題聯(lián)，解縉題寫的一幅“日月光天德，山河帝壯居”深受朱棣贊賞，被懸掛于大明宮。朱棣曾經(jīng)在廷臣朝會上對大臣們說：“天下不可一日無我，我則不可一日無解縉。”

朱棣緊鑼密鼓地推進皇權(quán)地位的鞏固。建文四年十月，朱棣下詔對《太祖實錄》進行修纂，目的是刪掉建文朝4年來《實錄》中有關他兵變起事奪位的記錄，以免留下歷史話柄。這是明朝永樂皇帝有心擦掉臟屁股的一著高招。

朱棣把解縉任為重修《太祖實錄》的總裁，曹國公李景隆為監(jiān)修官，茹瑺為副監(jiān)修官。在朱棣心里，《太祖實錄》是朱家皇朝極其重要的文獻，他把這一重大任務托給解縉，解縉又一次被朱棣授予很高的威望和榮譽。那些在朝廷資歷比解縉長、官品比解縉高的上司、同僚，卻被安排為纂修官，充當解縉的助手。

解縉“身負皇命，恐負圣恩”，日夜編修，僅用了一年半時間，到永樂二年（1404年）六月，便完成了《太祖實錄》的重修。修纂過程中，解縉做得十分仔細，書成之后，將原始材料及舊版本實錄全部毀掉，不留下任何遺跡。因為解縉明白，眼前還處在追殺建文朝舊臣的恐怖之中，稍有不慎，便會招來殺身之禍。在這次纂修《實錄》中，南昌郡王葉惠仲就因為直書無隱，不避朱棣的忌諱，結(jié)果受到了“誅族”。解縉能不謹小慎微，放細心眼嗎？

解縉將修成的《太祖實錄》呈送給朱棣。朱棣審閱后十分滿意，連連稱贊解縉“深體朕意”。就在《太祖實錄》即將成書的當口，皇后徐氏又趁機提出要修《列女傳》。原來，皇后徐氏想到，太祖孝慈皇后馬氏曾要求儒臣考訂編撰一部《列女傳》，因朱元璋駕崩的變故，《列女傳》一直耽擱下來。這次，皇后徐氏趁著解縉修書的機會，要求修訂這部書。于是，朱棣又命解縉等人投入編輯《列女傳》。

解縉將兩書一并兼修。期間，朱棣于建文四年（1402年）十一月丁亥，又詔賜提拔解縉為翰林侍讀學士。這一年，解縉正好33歲。他用了半年時間，到建文四年（1402年）十二月底，也完成了《列女傳》的編纂。朱棣為《列女傳》親自撰寫序文，刊印頒行。兩書編纂完成，朱棣賞賜給解縉一筆銀子以示嘉獎。

次年元旦，朱棣登基，改元永樂。翌日早朝后，朱棣召解縉等參與內(nèi)閣機務的7人到太和殿，說：“爾等朝夕左右，朕嘉爾等勤慎，時言之宮中。恒情，慎初易，保終難，愿共勉焉?！边@是新皇帝對解縉等人信任和激勵的話。然后給解縉等賞賜五品官服，又傳喚各人的妻子到柔儀殿朝見皇后，由皇后給她們進行賞賜。

立春這一日，朱棣又賜給解縉7人每人一件金綺衣及尚書埒。朱棣又對他們說：“代言之司，機密所系，且旦夕侍朕，裨益不在尚書下也?！?/p>

過了些日子，永樂皇帝在奉天門召集六科朝臣議事。朱棣望著解縉說：“王（安石）、魏（征）之風，世不多有。若使進言者無所懼，聽言者無所忤，天下何患不治？朕與爾等共勉之?！?/p>

解縉歷經(jīng)洪武罷黜之后，謹慎了許多，但他見新帝朱棣有兼聽直言、寬容納諫的度量，不覺稟性難移，舊態(tài)復熾，每有奏議，皆直諫不避。這時期的朱棣倒能容物，解縉等人常常得以“從容獻納”，而朱棣也能“虛己以聽”，皇帝和臣子相處得很是融洽。

一天晚上，解縉與胡廣兩人一同侍候朱棣在宴席上用膳。朱棣跟他們開玩笑說：“你二人生同里，長同學，仕同官?？N有子，廣可以女妻之。”胡廣點著頭說：“臣妻方娠，未卜男女?！背勺嫘χf：“定女矣?！被实酆统甲尤绱擞H近融洽，甚至可以開著私生活方面的玩笑。由于朱棣的重用，解縉在朝廷中如魚得水，自由自在地生活于宮中，日子過得甚是舒心暢意。

一個夕陽西斜的午后，解縉去探訪駙馬，偏巧駙馬不在家。在宮中，公主常聽人談論解學士的大名，卻從來沒有見過。公主便叫傭人給解縉上茶，偷偷隔簾相看。喝茶工夫，解縉叫傭人拿來筆硯，題下一首詩，想讓駙馬回來一笑：

錦衣公子未還家，紅粉佳人賜喝茶。

內(nèi)院深沉人不見，隔簾閑卻一團花。

但是，想不到這首詩卻惹怒了公主，她向父親奏報。不想朱棣卻笑著說：“這等風流學士，見他怪做什么？”可見當時解縉在翰林院是何等歡愉得意。

欣然受命主修大典

永樂元年七月初一，解縉伴隨朱棣祭拜太廟之后，朱棣召他到殿上，說：“天下古今事物，散載諸書，篇軼浩繁，不易檢閱。朕欲悉采各書所載事物聚之，而統(tǒng)之以韻，庶幾考察之便，如探囊取物。”

朱棣對解縉提出了想纂集一部古書大成的意圖。朱棣的想法，正合解縉15年前在《大庖西室封事》中向朱元璋提出的纂修大書的建議。他想不到朱棣會重新提出這個方案，給予他新的機會。這對于在年輕時就博讀古今書典，很想在文化方面作出貢獻的大才子解縉來說，實在是一件無上榮幸的事情。

解縉欣然受命，投入到這部前無古人的大型類書的編纂工作。他著手組織了147人，構(gòu)成了參與編撰大型類書的班底。

奉命投入編纂大型類書后，解縉與宮內(nèi)一班文臣，有的一天到晚鉆在書堆中，有的則四處搜羅采集各種書籍。文淵閣和翰林院內(nèi)，纂書的140多人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宮廷顯出一派繁忙熱鬧的景象。

很快便到了這年的中秋節(jié)，成祖朱棣的心情特別好，他身邊有了解縉這批可倚重的智囊文臣，登基之后的元年開局，有氣勢如虹的氣象。于是，朱棣在宮中設宴，慰勞朝廷六科群臣，入夜笙歌賞月，讓大家共度由他改元后的第一個中秋良宵，以示嘉獎之意。

中秋節(jié)過后，解縉率領修書的這批人繼續(xù)投入工作。他們都是一群飽讀經(jīng)史詩書、經(jīng)過科舉獲取功名官位的學士才子，沐浴在朱棣新政的春風陽光下，工作情緒十分高漲，效率進展很快。他們緊鑼密鼓，花了不到一年半時間，到永樂二年（1404年）年底，解縉就將編輯就緒卻暫時未定書名的巨著上呈朱棣審閱。朱棣粗略瀏覽后，感到十分滿意，親自揮毫題簽，給這部大書賜名叫《文獻大成》。

對這部大書，朱棣一有閑暇就細心閱讀。后來，他發(fā)現(xiàn)還有很多疏漏不足，于是要求重新大幅度進行修改。

朱棣覺得解縉所領的147人還遠遠不夠，于是做出重大部署：任命解縉為修纂全書的總裁，增派姚廣孝、劉季篪擔任總監(jiān)及副總裁，下令禮部抽調(diào)一批官員，并從全國各地選拔宿儒文學之士進京充任纂修官。這樣一來，參加編纂的官員前后多達3000多人。這批人集中開館于文淵閣，由光祿寺一天到晚供給膳食，在解縉的組織下，有條不紊地工作起來。

永樂四年（1406年）春的一天，朱棣來到文淵閣召見解縉等人，專門過問修纂大書的事：“文淵閣經(jīng)史子集皆備否？”

解縉如實回答：“經(jīng)史粗備，子集尚多缺?！?/p>

朱棣當即下旨，派人到各地去搜尋、求購書籍。

在編纂這部大型類書過程中，永樂二年四月初四，朱棣立長子朱高熾為皇太子，次子朱高煦為漢王，三子朱高燧為趙王。同時，設置了東宮官屬。因此，解縉又受命為東宮官，晉升為翰林大學士兼右春坊大學士，官品升為正五品。

太子確立之后，解縉等還受命為太子侍讀于東宮。解縉忠心輔佐，以職守為己任，將所講學問，先開列提綱，由內(nèi)閣大臣覽閱，再呈送朱棣皇帝過目，然后才進行講授。他們當中，解縉的任務是講《書》，楊士奇講《易》，胡廣講《詩》，金幼孜講《春秋》。

解縉承擔編纂的大書，后來到了永樂五年（1407年）十一月，全書才最后完成。朱棣將它更賜書名為《永樂大典》，并親自撰寫序言，以記錄纂修大典的事。

《永樂大典》正文為22877卷，凡例目錄60卷，裝訂為11095冊，總字數(shù)3.7億字。書面硬裱，以黃絹連腦包裝，封面左上方簽題《永樂大典》四字。

這部《永樂大典》篇幅之大，搜羅之廣，繕寫之工整，裝潢之精湛，成為當時世界上罕見的珍品，也是中國第一部由國家編修的大型典籍?！队罉反蟮洹啡珪抡铡逗槲湔崱返捻嵞窟M行編排，以韻統(tǒng)字，以字系事，把天文、地理、人倫、國統(tǒng)、道德、政制、名物、奇聞異錄等類隨字收載。

全書分門別類，輯錄上自先秦，下到明朝初期的8000余種古書資料，大凡經(jīng)史子集與道釋、醫(yī)卜雜家之書全面收輯，加以匯聚群分，內(nèi)容詳備。凡是入選的書，不許任意刪節(jié)涂改，必須按原書一字不差地整部、整篇、整段分類編入，使大量在宋元以前流傳下來的佚文釋典得以傳世，保存了明代以前大量的哲學、歷史、地理、語言、文學、藝術(shù)、宗教、科技等方面豐富寶貴的資料，以至于到清朝纂修《四庫全書》時，還能從中輯出佚書500余種。

在世界文化史上，《永樂大典》被譽為編纂最早、規(guī)模最大、內(nèi)容最廣的“百科全書”。它的編纂，把解縉的人生功業(yè)推上了最高峰，也顯示了這個大才子作為領軍人物的卓越組織才能，奠定了他在中國歷史文化方面的杰出貢獻，解縉從此與《永樂大典》一起名垂青史。

卷入“皇儲”之爭遭到惡貶

永樂五年（1407年）二月初五日，就在《永樂大典》這個浩大的文化工程即將竣工，那些抄寫手們正在認真細致地輯抄成書的當口，解縉遭遇了人生第二次被逐出朝廷的經(jīng)歷，被永樂皇帝逐出朝廷，貶謫邊疆廣西。

奉旨裁量朝臣得罪權(quán)佞

解縉被貶謫廣西的原因，需要回溯他在朝廷的一系列瑣事。

朱棣身邊一批廷臣，大多是洪武和建文時的舊臣。有一天，朱棣對朝臣一個個琢磨，但心里似乎難于把握他們?nèi)似沸袨榈姆执纭Ｓ谑?，朱棣想到解縉這個學識淵博的智囊，想讓解縉評定對這些朝臣的看法。朱棣開列了一串名單，要解縉寫出對每一個人的評定意見，以書面奏折呈送給他。

解縉一看名單，全都是朱棣現(xiàn)在寵信重用的各部尚書、內(nèi)閣大臣，品評他們，絕不是一件好差事。但是受于皇命，解縉不得不作出自己的鑒評意見，將他們各自的優(yōu)缺點寫了出來：

“蹇義天資厚重，中無定見。夏原吉有德量，不遠小人。劉俊有才干，不知顧義。鄭賜可謂君子，頗短于才。李志剛誕而附勢，雖才不端。黃福秉心易直，確有執(zhí)守。陳瑛刻于用法，尚能持廉。宋禮戇直而苛，人怨不恤。陳洽疏通警敏，亦不失正。方賓簿書之才，駔儈之心。”

成祖皇帝看了解縉的評定后，然后交給太子朱高熾過目。朱高熾又提出他心目中的另外兩人尹昌隆、王汝玉，征求解縉評議。解縉回答說：“昌隆君子而量不弘。汝玉文翰不易得，惜有市心耳。”

尹昌隆是在朱高熾被冊封為太子后，被提拔為左春坊左中允的，是朱高熾很敬重的人物，他直接侍奉太子，在宮中指導太子的言行舉動。尹昌隆是朱元璋洪武年間的進士，曾任監(jiān)察御史，建文帝朱允炆繼位時，他曾經(jīng)奏疏直諫，指出：太祖皇帝在位時，聞雞鳴而早起，天朦朦亮就上朝。太陽未出，他就到達殿上朝會百官，所以能夠政績顯著，天下平安。如今陛下繼位守大業(yè)，應該以他為榜樣，兢兢業(yè)業(yè)，日理萬機。但是陛下卻安于現(xiàn)狀，日上數(shù)刻，還未上朝。群臣宿衛(wèi)，疲于侍候，曠職廢業(yè)，上下懈弛。這樣，如果播于天下，傳遍各地親藩，決不是社稷之福。

尹昌隆這次直言進諫，得到建文帝接受，還下旨禮部向天下宣示他的過錯。但是，尹昌隆不久卻被貶謫往?？h出任知縣。

“靖難之役”中，朱棣統(tǒng)率的燕兵逼近南京時，尹昌隆又從縣城趕到南京，向朱允炆進奏章，建議以周公輔成王的做法，罷兵不與朱棣軍隊交戰(zhàn)，迎他入朝；如有不利，就把帝位讓給朱棣。假如遲疑不定，進退都會失守，到時想做個布衣也不成了。這樣的策略進言，只有尹昌隆敢想敢說，但朱允炆并沒有采納。

朱棣殺入南京后，曾經(jīng)把尹昌隆列在奸臣名冊當中，但鑒于他有勸建文帝罷兵讓位的進奏，才將他免死，就憑這一點作為，朱棣讓他到北京侍候太子讀書。朱高熾被冊立為皇太子，又把他調(diào)回南京提拔為左春坊左中允。尹昌隆侍奉太子謹慎有加，隨事匡諫，朱高熾雖敬重他，卻也把握不了這個復雜人物，所以讓解縉給予鑒評。

解縉秉性直率，對皇室忠誠，這次奉命對人事進行評價，卻招惹了禍端，埋下了后患，竟引發(fā)了后來發(fā)生的一連串惡果。

與解縉一道入職文淵閣的黃淮、楊士奇，與解縉常有些小磨擦。解縉與黃淮常被召到朱棣的寢殿床邊作顧問，兩人一起坐在皇帝床邊，商議機密重務直到深夜，兩人本應該很投機。但是黃淮這個人器量很狹小，同列中誰有瑕疵，動輒就向明成祖稟告，解縉是被他背后告御狀最多的一個。解縉這次遭貶，也有黃淮告御狀的因素。

一天晚上，宮中有位大臣請喜宴。酒席間，這些朝臣們互相吟詩作對，好不熱鬧。本來就是一介莽夫的錦衣衛(wèi)紀綱，見解縉個子矮小，有意讓解縉當眾出丑。紀綱盯著解縉，對座中大臣說，我念一副對子給大家聽：“洞中烏龜，頸長殼硬矮拍拍；塘里水鴨，嘴扁腳短叫呱呱?！北娙艘宦牐羌o綱有意譏笑和諷刺解縉。

解縉在心里很鄙視紀綱這個陰險的獄卒頭子，要當著朝臣們的面殺一下他的氣焰。他走到紀綱面前，說：我出一句上聯(lián)，請你答出下聯(lián)，“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奔o綱聽了，慍怒而不出聲。解縉說，大人答不出，我來代你作答：“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這副對聯(lián)廣為傳誦，紀綱臉面失盡，由此而深恨解縉，導致后來雪埋解縉的惡毒報復。

永樂二年（1404年）春，解縉出任甲申恩科廷試主考官。這是永樂朝第一次“為國掄才”，朱棣自然十分重視，派解縉主考。這年科舉十分湊巧，錄取的狀元曾棨是江西永豐人，與解縉相識；錄取的榜眼周述、探花周孟簡是江西人；二甲第一名的楊相是江西泰和人，第二名宋子環(huán)是江西吉水人，第三名王訓是江西廬陵人，第四名王直是江西泰和人。前7名都屬江西吉安府，而主考的內(nèi)閣學士解縉、胡廣、楊士奇、胡儼、金幼孜5人也都是江西人；解縉和胡廣、楊士奇又都是吉安府人。

這次廷試，引起了天下舉子大嘩，認為“內(nèi)中必有地方鄉(xiāng)故的隱情”，朝中妒恨解縉的權(quán)臣也趁機起哄，奏請“徹查以解天下之惑”。但各方反響僅僅是質(zhì)疑，也無確鑿證據(jù)可擊，朱棣也慎重處置，調(diào)閱三甲考卷，又派員查核，未有舞弊行為，朝廷最后還是頒榜，賜該科人等進士及第。但解縉等人卻難掩奸人之口，由此讓奸臣有了“結(jié)黨營私”的嫌疑和口實。

卷入“立儲”之爭遭冷落

解縉在朝廷中，平日積累了一些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恩怨、人事糾葛，但牽及糾葛最大的卻是立太子的事情。太子是國之“儲君”，立太子是朝廷極為重大的事件，直接關系著皇帝的一統(tǒng)江山交給誰來繼承。在中國封建政制里，經(jīng)過科舉入朝的大多數(shù)官僚，都抱著儒家思想觀念，把它視為社稷安危、福祉萬民的維系，因而朝野的臣僚儒士甚至天下百姓，無不關心皇上的“立儲”。

立太子是皇室家族內(nèi)部子繼父位的世襲，其中必然暗藏著十分復雜的較量。身在其位必謀其政，似解縉這樣的朝廷心腹，自然不能超然世外。

朱棣有三個嫡子，長子高熾、次子高煦、三子高燧。三人各有不同的個性特征，長子敦厚仁孝，次子雄武強悍。次子高煦在配合父親朱棣奪取帝位中累立戰(zhàn)功，當時朱棣為激勵兒子奮戰(zhàn)，曾許愿將來立他為太子繼位。

到了“立儲”的時候，按照歷代王朝的傳統(tǒng)，應立長子。但是朱棣卻早有許愿，要賜立勇猛助戰(zhàn)的次子朱高煦。在“靖難”中統(tǒng)兵作戰(zhàn)的燕將邱福也力勸朱棣立高煦為太子，然而兵部尚書金忠卻站出來堅決反對，在朱棣面前陳述古代立嫡引發(fā)的禍患事例。

面臨大臣兩極對立的局面，朱棣感到十分為難，不知立誰為好，于是想到征詢大學士解縉的看法。朱棣秘密將大臣的兩種對立觀點，分別告訴解縉及黃淮、尹昌隆。黃淮、尹昌隆也贊成立長子。

朱棣私下與解縉商談，解縉是個出身于儒家正統(tǒng)觀念的文士，自然尊崇傳統(tǒng)的長子立儲的做法。解縉說：“皇長子仁孝，天下歸心?！钡牵勺媛犃?，卻默然不語。解縉似乎也在揣摩成祖的心思，點點頭又說：“皇上喜歡圣孫。”他指的是朱棣喜歡孫子朱瞻基。成祖也只是點點頭，未置可否。

事后的一天，朱棣在朝殿上向群臣展視一幅《虎圖》，命朝臣題詩。解縉題道：

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

朱棣顯然感到解縉是在用詩諷諫，他左思右想朝臣們的意見，最后決定立長子朱高熾為太子。永樂二年（1404年）四月甲戌日，成祖皇帝舉行冊封儀式，把長子高熾立為太子，同時封次子高煦為漢王，三子高燧為趙王。

立了太子，朱棣終于了卻這件皇室大事。但是，這回卻觸怒了漢王朱高煦，他十分懷恨解縉，認為是解縉左右了父親的意志，才會推翻事先的許諾，讓他的太子夢落空。

高煦這個漢王的封地在云南，失去“立儲”的愿望后，朱高煦就賴在京城不去封地就藩，并火氣沖天地對朱棣說：“我究竟犯了什么罪啊，把我貶到千里之外的流放地去？”此后，便整天在南京與一幫手下放鷹縱犬，殘害百姓，盡干些胡作非為的事。

朱棣感到非常頭痛，迫不得已遷就了這個兒子，把他就近改封山東青州。為了安頓好這個在“靖難”中立功的兒子，朱棣加厚禮秩待遇，比對太子還偏重。

解縉出于維護朝廷秩序和尊嚴，看到對高煦遷就會產(chǎn)生后患，便向朱棣諫言：“這樣下去，將會引發(fā)更大的爭端，望皇上不要這樣做?！毕氩坏?，這一次朱棣聽了，竟然十分暴怒，完全撕去往日君臣之間溫情脈脈的面紗，將一大股火氣向解縉發(fā)泄，直指著解縉的鼻尖罵“你這是離間骨肉”。

在皇權(quán)與父子矛盾糾葛面前，朱棣心里藏著的不再是什么國體秩序、社稷民望了，而是赤裸裸的父子私情和皇室利害關系。顯然，朱棣和解縉所處的立場是對立的。朱棣一動怒，驟然間對解縉產(chǎn)生了極深的厭惡、戒備和疏遠。平日間朝臣對解縉的是是非非，竟在朱棣盛怒的情緒中攪和成一團。

永樂四年（1406年）初夏，朱棣在殿上召集幾位內(nèi)閣文臣議事后，朱棣賜給黃淮、楊士奇、胡廣、金幼孜、楊榮各人一件二品紗羅衣官服，卻惟獨沒賜給解縉，可見朱棣對解縉冷落了。

遭陷害第二次被貶出朝

永樂四年（1406年）七月，安南（今越南北部）反叛，朱棣下令出兵討伐。解縉覺得安南叛服無常，即使鎮(zhèn)壓下去，也會東山再起重新叛亂，提議“故宜安撫為由”，進諫朱棣不要出兵。但朱棣完全不聽解縉的意見。

解縉是個文士，深察史事世情，知道安南的地理因素和人物狀態(tài)，主張以教化為上策。朱棣卻是一個雄武好戰(zhàn)、急于功成而又掌握著生殺大權(quán)的皇帝，解縉在這個時候勸諫他罷兵不出戰(zhàn)，正是火上澆油。

朱棣迅速派出強將，實行大軍壓境，安南叛亂很快于永樂五年（1407年）初被平定。朱棣當即下詔在安南設置郡縣。這年六月，朱棣詔告天下，改安南為交趾，設三司布控，并派遣一批官員往當?shù)厝温殹?/p>

朱棣對解縉勸諫罷兵十分惱怒，這次平叛得勝，正想殺殺解縉的銳氣，又見其卷入皇室內(nèi)部的隱情，大為震怒。原來，在永樂四年（1406年）年底，宮廷中立太子的風波又有傳言和議論。被勒令往藩地的漢王高煦，正在那里私蓄兵馬，暗造武器，以圖效法父王舉事奪權(quán)。高煦時時尋找著朝廷的岔子，這時有人把邱福曾建議立他為太子的話又傳到他耳里，正好讓他找到契機報復解縉。于是，朱高煦進京向父皇朱棣告了一狀，誣陷解縉泄露了宮廷機密，將邱福所言屬于“禁中語”的話傳到王宮外面去。

這一狀非同小可，朱棣的無名火熊熊燃燒起來。解縉終于成了宮廷父子斗爭的犧牲品，被朱棣逐出朝廷。

然而，朱棣對解縉的貶逐極用心機，為了不傷天下士子之心，他將震怒強壓于心底，采用明升暗降之術(shù)。雖為貶謫，解縉卻是從朝廷五品官階遷變?yōu)樾惺乃钠饭?，級別不但沒降，反而升了半品。這當中包含著朱棣對解縉處置的復雜情感，實際上他是要把解縉在朝廷的官位罷黜，逐出宮廷去易地為官，讓自己眼不見心不煩，以免在朝廷這個漩渦中再引發(fā)事端。于是，朝廷只以“廷試讀卷不公”作為解縉的罪過，將他貶為廣西布政司右參議。

從永樂元年到永樂四年底，解縉這顆明星僅僅在永樂朝廷閃亮了4年，又一次跌落人生的低谷，再度遭遇人生命運的轉(zhuǎn)折。以至于后來在清朝皇室編寫的《明史·解縉傳》中，也因故抹去了他修纂《永樂大典》的歷史功績，沒有留下他纂修大典的記錄。其中原因，當然出自于修史的皇室維護王權(quán)政治沿襲的所謂正統(tǒng)觀念，而歸罪于解縉“參與皇權(quán)之爭”。

“私謁太子”招來殺身之禍

永樂四年（1406年）底，解縉被逐出京師，又遭“借刀殺人”之計，被再貶為“安南督餉”，前往廣東化州督運糧餉押運安南。從此開始了4年數(shù)萬里輾轉(zhuǎn)波濤間的水上奔波之旅。其間的艱辛歷程，史載寥寥無幾，僅從解縉的一些詩篇和明人筆記中讀到片鱗只語。

解餉中險遭“借刀殺人”計

永樂五年（1407年）二月初五日，解縉離別了妻子及兒子禎亮，離別了京城的家，啟程廣西。

解縉從南京下船，屈指算算行程：從長江水道上溯湖南，轉(zhuǎn)入湘江，過廣西靈渠，抵達廣西布政司駐地桂林，行途水道長達4425里，心中涌起無限的惆悵。

船行數(shù)日，進入江西境內(nèi)的澎浪磯，與自己的故鄉(xiāng)近了。解縉從船窗眺望與澎浪磯相對的小孤山，這兒一直俗傳“小姑嫁彭郎”的故事，因而觸景生情，想到與妻子離別的情景。自從被貶河州之后回到京城，剛好和妻子相聚了6年，想不到如今又被貶逐廣西。6年如夢一瞬，分別不知經(jīng)年，遠隔千里，夫妻臨別之夜，兩人自然有說不完的話語，訴不盡的牽掛。于是，他寫下了南貶第一首詩《赴廣西》：

多情為我謝彭郎，采石江深似渭陽。

相聚六年如夢過，不如昨夜一更長。

解縉被貶廣西，時年38歲，人生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磨去了當年被貶河州時的蒼涼心境，此一時已不同于彼一時。此時的解縉，完全驅(qū)走了當年稚嫩書生遇到坎坷時的悲傷悽切。在朝廷中，他已經(jīng)看慣了廷臣的升遷貶逐，也看慣了州府縣吏官員被頻繁召遣、遠徙他鄉(xiāng)易地為官的跌宕困頓。此時，解縉經(jīng)過獨自冷靜思考，他已坦然面對現(xiàn)實，倒有一種從朝廷這個鳥籠里放飛出去的心境。

行船進入湖南境內(nèi)湘江，一路溯流而上。沿江兩岸，高山雄峻，羅宕橫列，蒼碧森嚴。這段路程，山水充滿奇趣，沿岸布列村落人家，眼前紫陌田園，沙洲綠野。解縉被這段路程奇異的山水風光吸引住了，心情特別開朗。他心境不再是一個漂泊江湖的貶客，他完全恢復了一個大才子放縱不羈的靈性。

進入廣西的門戶全州，解縉在全州城停歇。當?shù)亟玉{的官員陪伴解縉穿閭巷，覽風物，到清湘書院、湘山寺等處游賞，訪古尋勝，揮毫寫詩。

從全州起程，到達興安縣，當行船進入興安靈渠水路時，解縉被秦始皇興師開鑿的靈渠吸引住了，坐在船艙里，朝窗外觀賞這道古代人造工程還不滿足，又在興安縣歇腳下來，繞著河堤游覽考察這道秦代工程，并在《興安渠》詩中留下對秦渠的記錄。

解學士到興安的消息，很快傳到坐落靈渠河畔的漓江書院里去。這座創(chuàng)建于宋代景德二年（1006年）的古老書院，儒生學風蔚盛，儒子們早就聽聞解學士的名聲，他們要求府學教諭延請解縉到書院進行會講。

解縉盛情難卻，只好推遲行程，第二天在漓江書院講學大半日，然后才乘船趕往靈川縣。在靈川作短暫逗留，即順江直下桂林。

已是早春二月，廣西省城桂林的天氣還帶著幾分殘冬寒意。

解縉來到廣西布政司報到。這時，解縉卻被告知，朝廷已經(jīng)傳諭廣西，命他改往交趾（安南北部，即今越南北部）去，目前的任務是先往化州（今廣東化州境）督運糧餉。解縉大感驚愕，朝廷明明指令他出任廣西布政司右參議，卻怎么又將他遣往交趾呢？這一突然變更，解縉全然不知內(nèi)情。

原來，禮部尚書李志剛在背后向他捅了一刀。前面已經(jīng)說到，成祖皇帝朱棣令解縉鑒評宮中大臣，解縉評李志剛“誕而附勢，雖才不端”八個字。李志剛知道后，耿耿于懷記恨解縉。

這回李志剛瞅準時機，落井下石，解縉剛剛離京起程廣西，李志剛便背后捅出了刀子。他向成祖朱棣面奏，說：“皇上你那么器重解縉，可他連皇上骨肉也離間?；噬铣霰懛グ材?，他居然極力反對。這次皇上讓他到廣西，他在一些朝官面前大發(fā)牢騷，對皇上極是怨恨不滿。臣以為，當前皇師正大破安南，安南不日將平，不如把解縉放去督運軍餉，待交趾平定，讓解縉駐守交趾算了?！?/p>

成祖聽了李志剛這番話，猶如火上澆油，解縉居然敢大發(fā)牢騷對朕怨恨！即令吏部傳旨廣西布政司，解縉到達廣西后，馬上把他改往交趾去。

朱棣哪知，李志剛所行的乃“借刀殺人”之計。當時，朝廷派兵討伐安南，糧餉不繼，要在兩廣調(diào)運前往，途中山路崎嶇，水道險惡，糧餉多被水寇山賊掠奪，差官也因此斃亡不少。朝廷不得不派兵部尚書黃福前往廣西，沿途加重兵駐守兵驛防寇，不久進駐廣東化州，但沿途賊寇劫掠仍未肅靖。李志剛奏請讓解縉押解糧餉，要假賊寇之手除掉解縉，可謂歹毒之極。

解縉被貶南來，自認為布政參議是個散官，無甚要務。所以進入廣西，一縣一滯留，不想驛差早已將朝廷指令文諜送達了廣西布政司。

解縉雖然納悶不解，到了桂林，他還是暫時安頓幾天。解縉知道，去交趾督運糧餉，那里早已派遣了足夠的官員，尚書黃福等人已經(jīng)駐守在化州當?shù)亍?/p>

解縉這時不明就里，仍以一個游移于朝廷和地方行省都管不著的自由閑官身份，索性在行途上縱情山水。他先停留桂林數(shù)日，暢游奇山異洞，吟詠題詩。之后，從桂林順江而下，經(jīng)臨桂、陽朔、平樂、昭平幾個縣境，泛游桂江670里水道，一直抵達桂江出口終點梧州。其間，除因昭平縣城不靠近江邊，解縉沒有駐足外，其余三縣，他一站一停歇，游賞當?shù)氐纳剿L光，尋訪古跡名勝，或應邀在當?shù)刂v學，并沿途寫下許多詩篇。他的詩篇，成為他行途的重要記錄。

幾天后，解縉才抵達了桂江出水口終點的梧州。梧州自漢、唐以來，就是蒼梧郡和梧州府治所在地，元改為梧州路，明初復為梧州府。這里水匯三江，地控兩粵，為嶺南水道交通樞紐。解縉無論往交趾，或去化州，都要在這座三江交匯的城市轉(zhuǎn)換乘船路線。

解縉下一站駐地要到藤縣去。梧州府官員為解縉派了一條官船，把他送到城外府門驛下船。船西逆大江而上，這條大江叫潯江，后人稱為西江，幾乎集納了廣西全境的江河支流，匯到梧州，東下廣東珠江入海。

解縉到達藤縣后，縣衙官員安置他們住下來。他們知道解縉是履行朝廷公務的流官，到藤縣并無公務活動，只盡責于東道主迎候安置事宜，別事遵從解縉自主。

解縉身邊很快聚集了一群求學從游的士人和學子，他們簇擁陪伴著解縉，往日平靜的藤縣因解縉的到來而變得新奇和熱鬧。家境殷實的士子慷慨置酒款待解縉，席間他們強烈要求解縉為他們講學。

距城南2里，有一座高20余丈的石壁山，下臨繡江，崖壁聳立，古松茂密，清趣幽雅，全無塵俗，解縉十分喜愛這個幽靜的環(huán)境，于是便聚集10多人到那兒談詩論文，講授詩、書、禮、樂。

解縉在藤縣期間，寫下了《藤州即事》等詩，還在石壁上題了 “水月巖”三個大字。期間，解縉和傅惟宗在藤縣寫下多首詩，被跟隨的士子秀才傳抄留存。

解縉雅好山水，每到一處，必以山水縱情自樂，流連不舍，這是解縉最為典型的文士氣質(zhì)個性。到廣西每一地，題寫的也是山水風物詩篇。在北流，解縉寫了《北流勾漏洞》一首。

解縉從北流溯流而上，出“鬼門關”入廣東境的高州。到了高州之后，解縉另從高州流出南海的鑒江水道順流直下化州，到達執(zhí)行督餉運糧差務的目的地。

化州處在鑒江中游，由于討伐安南叛亂，成為調(diào)遣供給戰(zhàn)時糧餉的集散地。朝廷派了尚書黃福等一批官員駐在化州各地籌糧，進行管理和督運到戰(zhàn)地交趾去。

解縉到達化州后，就在這條漫長艱辛的水道線上，逆流順流，往返奔波。他把一船船糧食從化州起運，一直跟隨著船隊抵達交趾。然后，再放船回到化州裝運。

為避免賊寇搶劫，解縉在船上豎起“平寇糧餉，保國為民”的醒目旗幟，又求多配兵勇護送。大約此時的解縉命不該絕，除了在藤縣老鴉塘被劫持，賊寇“感縉忠于國事釋之”外，此后往來竟然沿途暢順，一路無阻。

解縉督運的第一趟糧餉到達安南境內(nèi)時，已是永樂五年（1407年）五月，這場從永樂四年（1406年）七月出兵鎮(zhèn)壓安南叛亂的戰(zhàn)事，此時已告捷平定了。六月，朝廷詔告天下，把安南改為交趾，并設置交趾布政使司。朝廷任命工部侍郎張顯宗為左布政使，福建布政司左參政王平為右布政使，任命裴伯耆為右參議，加強鎮(zhèn)守安南。

設置交趾布政司后，征剿大軍并沒有撤軍，仍然分散在安南各地繼續(xù)收拾局部暴亂勢力。解縉執(zhí)行的督運糧餉任務仍在繼續(xù)。

永樂六年（公元1408年）六月，解縉又順利地將一批糧食督運到交趾。這時，大將軍張輔撤軍回到交趾布政司營地歇息，營地熱鬧異常。在大軍宿營地幕府里，解縉竟驚喜地遇見了自己的好友王偁。

王偁是福建永泰縣人，21歲會試舉人，選入朝廷國子監(jiān)深造，不久因母病乞歸，母親去世，在家居喪6年。到永樂元年（1403年），永樂皇帝起用他為翰林檢討官，為太子高熾侍講經(jīng)書。解縉看重王偁的才華，推薦他參與編纂《永樂大典》并任為副總裁。王偁比解縉小1歲，解縉感到王偁氣節(jié)高勁、議論英發(fā)、銳志有為、雄才大略、學問淵博、文章雄偉，因而對王偁極為器重，視為知交。當時，解縉為他寫了一篇《王偁小影贊》，說王偁“節(jié)義文獻，世德之粹。仰天衢而獨步，信學海之孤雄”。解縉還向永樂帝推薦，直接由王偁代替自己擔任《永樂大典》總裁之職，只是沒有被朱棣采納。

在解縉被貶廣西前一年的永樂三年（1405年）七月，朝廷征討交趾大軍由成國公朱能為統(tǒng)領大將軍，但大部隊開拔到廣西龍州時，朱能突發(fā)急病而死，征討大軍便由右副將軍新城侯張輔取代大將軍職務。

張輔傳書朝廷，請求派出善于運籌的文士到安南戰(zhàn)場前線來“贊畫”，替他出謀劃策。永樂帝朱棣為了安南的戰(zhàn)事，立即選派王偁奔赴安南，充當大將軍張輔的幕僚官。王偁在軍中作出了很多戰(zhàn)略策劃，使張輔如虎添翼，只1年多時間，安南就得到了平定。

兩位如同手足的好友想不到在異地彼此相見，高興得有敘說不完的話題。王偁高興地把解縉引見給大將軍張輔。

張輔，字文弼，是河澗王張玨的長子。朱棣發(fā)起“靖難之役”從北京起兵，他就跟隨父親助朱棣力戰(zhàn)，授任為指揮同知，永樂三年（1405年）被晉封為新城侯，加祿三百石。張輔勇武過人，極受朱棣器重。

張輔也久聞解大學士之名，武將文士相見，一番深切交談。張輔雖為武人，卻十分愛重文士，也雅好文墨，要解縉為他寫一幅書法，解縉將初到桂林時寫下的《游七星巖》詩作寫給張輔。解縉這幅手書，隨后流傳輾轉(zhuǎn)，至今已被收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內(nèi)，成為解縉手稿中不可多得的珍品。

張輔的大軍撤回去后，好友王偁也隨師回了京城。解縉卻被留在交趾布政司做善后事務，只是往返化州督運糧餉的任務暫告結(jié)束。

解餉空隙尋找文天祥后裔

但是，正如解縉反對出兵所言，“安南叛服無?！?，壓下去也會再亂。當張輔回朝向朱棣呈上交趾地圖后不久，交趾又大規(guī)模舉反作亂。朱棣再命云南、貴州、四川出兵4萬從云南入境進行征剿，結(jié)果這次折將損兵，大敗而退。

永樂七年（1409年）初，敗訊傳到朝廷，朱棣皇帝十分著急，再次下令南畿（京城南邊）、浙江、江西、福建、湖廣、廣東、廣西出兵47000人加入征剿。這次，已獲戰(zhàn)功嘉獎并被封為英國公的大將軍張輔，重新受命掛帥出任統(tǒng)兵首領。明朝大軍又一次壓境安南?！败婑R未到，糧草先行”，解縉也因此一直留在交趾，繼續(xù)奔波在這道漫長艱辛的押運糧餉的江流水道上。

這年夏初，交趾戰(zhàn)地糧餉比較充足，解縉從交趾回到北流后，乘空隙過灪州（今玉林市）一游。

這次他到灪州的目的，是專門尋訪南宋名相文天祥后裔的下落。原來，解縉的高祖與文天祥曾有很深的交情，文天祥被元朝處死后，他的后代流散到了廣西灪州。

從北流至灪州，陸路40里，他乘驛站馬車到達灪州。解縉經(jīng)一番打聽，終于見到了文天祥的繼子文皗子的后裔。解縉特地手書文天祥的《上巳》詩留作他的后裔存念。

解縉在手書詩后題上跋文：“鄉(xiāng)先生文公師尹作。所以景仰丞相亟至，而又兼得其儀容仿佛者也。少嘗喜誦之。丞相嘗以弟璧之子為嗣其后，元未仕，為海北道廉訪副使，卒葬郁林，子孫因家焉。余先高祖與丞相兄弟同師，書札往來，存者甚多。今來郁林，見良錫廉訪，君子之子也，乃寫此詩以歸之。永樂七年己丑四月之吉。翰林院學士廬陵解縉書?！?/p>

解縉跋文中的“弟璧”，就是文天祥的二弟文璧。文璧與文天祥同登進士第，于宋朝景定年間（1260—1265年）出任廣東惠州知府。元朝的軍隊攻占惠州，文璧卻獻城投降；文天祥被元軍追至廣東后被活捉，關在監(jiān)獄里。元朝曾派文璧勸文天祥投降。文天祥對文璧降元予以理解，但文天祥誓死不降，他對文璧說：“我盡了忠卻未盡孝。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你若能養(yǎng)母撫后，也算為我盡了孝道?！蔽奶煜樽屛蔫祹ё咦约旱娜吭娢模€說好把文璧的一個兒子過繼到他名下以繼香火。因為文天祥的兒子都在戰(zhàn)亂中被元軍殺害了。文璧就把次子皗子過繼給文天祥。

文天祥的繼子皗子，字良錫，元時不入仕，后出為海北道廉訪副使，死后葬在灪州，后世子孫便定居在當?shù)亍?/p>

文天祥是江西廬陵人，與解縉是同鄉(xiāng)，解縉的高祖與文天祥兄弟同師求學，一直相處為友，常有書札往來。解縉在祖輩書香門第中受到文天祥的影響，他十分敬佩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漢青”的忠烈氣節(jié)。在文天祥死去126年后，解縉有機會來到廣西，還掛念著文天祥后裔的下落情況。他終于找到了文天祥的后裔。

從永樂五年至七年，解縉一直顛簸漂泊在廣西與安南（交趾）千里迢迢山重水復的江流河道上。在往返途中，蹤跡暫留之地，解縉幾乎都用詩作了記錄。

永樂八年（1410年）春天，解縉押運糧餉回到交趾布政司。也十分湊巧，竟又一次見到了好友王偁。交談中解縉得知，原來，王偁隨張輔大軍回到朝廷后，繼續(xù)重操《永樂大典》副總裁職。由于安南再度叛亂，張輔重新受命領兵出征，而王偁則因故被直接貶謫為駐守交趾布政司官員，也再次來到交趾，并且是解縉的上司。

兩位知交相逢，又是一番唏噓感嘆，命運竟會如此巧合安排他們兩度在交趾重逢。其實王偁到了交趾已經(jīng)半年了，因為隨軍出戰(zhàn)，兩人沒有相見的機會。

張輔統(tǒng)率的征討大軍經(jīng)過半年進擊，斬首數(shù)以萬計，安南又一度被平定，軍隊撤回交趾司駐地，正在準備撤離回京。

回京擬奏開鑿大庾嶺運河

安南平定，解縉也完成了督餉任務。在廣西水道漂泊了4年，解縉早已思家心切，請求回京城一趟看望妻兒。解縉要回京城，王偁欣然應允，并愿意與解縉結(jié)伴同行。兩人議定取道廣東，過江西境，經(jīng)解縉家鄉(xiāng)吉水小住，然后再回京城（南京）去。

成化初年（1465年），朝廷給解縉作了平反，這時，朝廷派遣都御史韓雍鎮(zhèn)守梧州總府，征剿廣西大藤峽侯大茍瑤民起義，將傅惟宗起用到自己駐梧州的幕府中，此時傅已七旬有余，這是后話。

在解縉家鄉(xiāng)小住期間，二人合議草擬了一項重大的議案，打算回到朝廷進奏朱棣皇帝。

原來，解縉與王偁這回取道廣東，一路留心考察沿途水路交通狀況，這是兩人第一次翻越五嶺之一的大庾嶺屏障。自古以來，帝都中原都把被五嶺阻隔的南方兩粵地區(qū)稱為嶺外，這是由于中原和南方水路交通阻塞。秦始皇開發(fā)嶺南，只好選擇漫長的長江水道溯湖南湘江，在湘江源頭開鑿人工運河——靈渠，引接湘漓二水貫通嶺南。自此，南北交往才打開一條通道。

此后，隨著歷代不斷加強對南方的統(tǒng)治，南北往來更加密切，朝廷苦于長江湘水線路的遙遠和艱辛，到了唐代開元初年（713年），宰相張九齡開鑿了大庾嶺梅關古道驛路，這條陸路銜接了贛江和西江水域，大大縮短了南北交通的距離，成為唐代以后進入嶺南水陸結(jié)合的另一條重要交通道路。

但是，盡管這條道路縮短了距離，大庾嶺陸路依然是運輸行旅的險阻，不及水路行人載物來得便利。為躲避大庾嶺陸路的艱辛，往來的人們寧可舍近求遠，仍然溯湖湘，繞靈渠（桂林興安）進入嶺南腹地。南北交通的艱難依然成為歷史性的難題。解縉這位翰林大才子，想在張九齡開辟大庾嶺通道的基礎上再度突破，借鑒秦鑿人工運河的做法，讓當朝來完成這項歷史功業(yè)，造福千秋萬代。

解縉和王偁，兩個聰明的才子，在回朝途中就一路談論這個話題，他們從秦靈渠談到秦始皇與唐玄宗，談到史祿和張九齡，談到長江與眼前嶺南內(nèi)河阻塞的大庾嶺。兩人認為，已經(jīng)到了具備開鑿嶺南新水道干線的時候了。為此，二人乘驛馬攀爬大庾嶺梅關古道時，全然不顧勞累，下馬覽山川、探隘谷，勘察大庾嶺的地理狀貌。

這番勘察，讓二人大為興奮：只要將大庾嶺關隘鑿通，把贛江源頭的章水引向廣東境內(nèi)與湞水連接，南北就能貫通，不僅大大縮短逆水長江，溯繞湖南洞庭湖水系由湘入桂、粵的漫長行程，而且當這條漕運水道鑿通，還能調(diào)節(jié)粵贛兩地的水旱災害。

兩位才子商議，盡快起草奏章，回到京城向明成祖獻策。于是，趁在吉水家中小住的幾日，解縉很快草擬了《開鑿贛江通南北奏》書。帶著這份奏章，二人離開吉水，回到了京城。

回到京城，二人才知道，永樂皇帝已經(jīng)于去年二月親自帶兵去了北京，前往討伐入侵騷擾邊境的蒙古軍隊，至今還沒回朝。朝廷暫由禮部尚書兼太子詹事蹇義輔佐太子朱高熾監(jiān)國。

既然回到京師，解縉出于朝臣之禮，順便去探望一下太子，便離開宮廷。他不放心把奏書交給那些大臣，只好暫且?guī)Щ亍?/p>

解縉在京城家中閑居了些日子。長兄解綸得知弟弟回來，幾年不見，甚是牽掛。解綸高興地攜了妻子及兒子禎期前來解縉寓舍探望。禎期好學書法，后來也以書成名。這時他要解縉與他切磋書法，解縉即興草就在廣西所寫的幾首詩，合為書卷送給侄子。

手書卷末，解縉題寫如下跋識：“此余近日所作數(shù)詩，皆率爾而成，今又率爾書之。雖然，未嘗敢棄古自為也。中間復筆、覆筆、返筆之妙，付有識者自辨之。永樂庚寅五月二十三夜，京城寓舍書與禎期。縉紳識。”

解縉在跋識中簽署的“庚寅”即為永樂八年（1410年）。

兩日之后，解縉與王偁相約，一同返程廣西前往交趾。這次，兩人再度取道廣東，目的是更詳細察覽贛粵水道地理，以便將那份開鑿贛江的奏章方案修改得更加完善。

“私謁太子”招來殺身之禍

解縉完全無法預料到，這次回京，卻給他埋下了殺身大禍。

解縉入宮會面太子后，被鷹犬錦衣衛(wèi)紀綱探知。永樂八年（1410年）十一月，永樂皇帝朱棣領著被他召去北征的漢王高煦回到朝廷，紀綱即有意將解縉回京私下探望太子的事告知高煦。

一直視解縉為仇敵的朱高煦，猶如得到一支射殺解縉的毒箭。于是，氣沖沖地向朱棣狀告解縉：“伺上出，私現(xiàn)太子，徑歸，無人臣禮！”就是說：解縉趁皇上離宮出征，竟偷偷回京私會太子，如此無人臣之禮，背后必有圖謀。

多疑的永樂帝聽到消息，內(nèi)心非常震驚和憤怒：解縉居然趁朕不在朝中，私向太子表忠，以圖謀權(quán)位！但他表面不動聲色。

朝廷中的風云變幻，解縉卻全然不知。他和王偁不顧舟車勞頓，水陸兼程已經(jīng)到了交趾布政司。

自永樂四年（1406年）秋明朝大軍征討交趾以來，至今已經(jīng)第五個年頭了，交趾叛亂幾度平定，又幾度復叛，張輔幾度收兵又幾度出兵。解縉仍然漂泊在兩廣的江河水道上執(zhí)行督運糧餉任務。王偁自遭貶交趾后，情緒多少有些消極，為避擔當不測風險，已不太愿意為戰(zhàn)事多作策劃了，只在布政司內(nèi)收集、記錄戰(zhàn)況情報。

到了永樂九年（1411年）春，交趾叛亂再度加劇。好戰(zhàn)的朱棣再次下詔，命張輔將兵前往，會合留在那里的戰(zhàn)將沐晟部痛加征剿。

這年六月，南方夏日甚熾。解縉在督運糧餉水途中，切身感受南北漕運路途的艱辛，便又想起開鑿贛江溝通南北的策略，他決心將開鑿贛江的奏策獻給永樂皇帝。于是，解縉瞅了個空，獨自又從廣東取道贛江回京城。路過吉水，也沒有回老家去，一心要親自把奏書送到朱棣手上。

回到京城寓所，解縉再度細致斟酌補充那篇奏章，將與王偁來回考察的地貌及商議的想法再度加以補充，重新謄抄為一本新奏書。

實事求是地說，解縉提出開鑿贛江溝通南北的漕運方案，在當時實在是一項驚世駭俗的創(chuàng)舉，假如得到朱棣皇帝采納，明王朝有可能創(chuàng)造出繼秦始皇之后溝通嶺南的第二道人工運河，有可能改變南北交通和粵贛旱澇調(diào)節(jié)的歷史。

遺憾的是，解縉宏偉的理想居然寂寞地交給了歷史。解縉獻出的方略無法讓永樂皇帝朱棣創(chuàng)造這項歷史功績，以至于歷史的輪轍行駛到了今天，發(fā)達的現(xiàn)代化交通工具已經(jīng)撤除了南北交通屏障，但是調(diào)節(jié)粵贛地域水澇干旱的愿望，至今還在讓當代中國的水利專家們探索著這道人造運河的方案。

當他高高興興如同凱旋歸來的猛士進宮獻上奏書時，當即被錦衣衛(wèi)獄吏捕下囚牢?！吧米曰鼐街]太子”，這是永樂帝朱棣龍顏暴怒之后扔下來的惡果。

在囚牢里，解縉受到嚴刑拷打，迫逼供詞。這次落在朱棣手中的《開鑿贛江通南北奏》竟變成了解縉的罪證。因為奏章涉及王偁，于是王偁立即被詔回京師，到京即被下獄。王偁這年才41歲。

解縉遭逼問的供詞中所牽涉的人，如大理丞湯宗、宗人府高得抃、中允李貫、贊善王汝玉、編修朱纮、檢討蔣驥、潘畿、蕭引高等全部被捕下獄。

解縉等人在囚牢里受盡折磨、饑餓和虐待。王偁在煎熬中染了疾病，挨了4年，最后悲慘地冤死在獄中。王汝玉、李貫、朱纮、蕭引高、高得抃等人也相繼被疾病折磨而死。他們的尸體被抬出去時，猶如一根根枯木干柴，令人慘不忍睹。一些獄吏出于對解縉大才子名聲的敬畏，暗中施以寬恤，解縉一直在獄中挨過了5個年頭。

永樂十三年（1415年）正月十三日，京城還籠罩在新年的氣氛中。只是空中雪花飄飄，北京城白茫茫一片，街衢閭巷遍地蓋了厚厚的積雪。時近元宵，城闕上空，時而擴散“劈劈啪啪”爆竹爆裂之聲，惟深嚴壁壘的帝都宮殿卻顯得肅穆莊嚴、安靜幽森。

奉天殿內(nèi)，坐在金龍椅上的永樂皇帝朱棣陰著臉沉思著。他忽然呼喚侍臣，傳錦衣衛(wèi)紀綱把囚冊送來。

紀綱很快把囚冊送到。朱棣一頁一頁翻看，解縉的名字突兀跳入眼里，顯得有點吃驚，問紀綱：“縉猶在耶？”

紀綱一震，驚愕地窺察朱棣的神情，慌忙答道：“尚在，未瘐死。”

朱棣用力翻過囚頁，繼續(xù)往下看。紀綱這條鷹犬，已從主子的舉止中嗅出了其心跡。回到衛(wèi)獄，紀綱備好烈酒，吩咐囚廚備了肴饌，親自去把解縉放出來。紀綱編好一套言詞，說皇上新年對解縉慰諭，又說自己如何敬重解縉的學問和詩名。

在獄中5年的解縉，暗想可能朱棣對他有所寬解，哪里會警覺這是致他于死地的圈套？況且，5年不見酒肉，饑腸如洗，又有錦衣衛(wèi)陪飲，何不飽腹再說。

紀綱一杯接一杯斟酒，與解縉對酌，口中甜言蜜語喋喋不休。兩人對酌言談，飲了許久，解縉終于肉飽酒醉，醉得如同爛泥。紀綱叫來獄卒，把解縉背回囚牢，放在前院空曠的雪地上。

紀綱在一旁指揮，下令獄卒趕緊扒起地上積雪往解縉身上堆。幾個獄卒手忙腳密，白晃晃的雪泥堆過解縉的腰身，掩埋了胸脯，覆蓋了臉龐。雪堆越加越高，越堆越大。解縉整個身體被深深埋沒了，變成長長一堆雪畦。

囚牢院落靜得一片死寂，無聲無息，解縉沉在醉鄉(xiāng)中，靜靜地死去了。

以鴆酒殺人，世有先行；以美酒殺人，史無前鑒。解縉喝的，不是永樂皇帝明令賜死的毒酒，而是芳醇誘人的美酒。明朝江山的一代奇才，就這樣被美酒白雪這么美好的東西奪去了生命，死時才47歲。明朝天空中這顆光芒耀目的“文士效用之星”，就這樣隕落了。

智慧光芒閃耀歷史長河

解縉死后，朱棣還不解恨，將其妻子、兒子及長兄解綸一家株連定罪，他在南京的家族被削籍，一并流放到了遼東（遼陽以東，泛指山海關外）。

當日，解縉和胡廣在宮中侍奉朱棣宴席時，朱棣曾經(jīng)命二人結(jié)為姻家。皇上當時指腹為婚，胡廣妻子不久果然生下女兒，兩人只好在皇上面前承諾了婚事。然而，當解縉妻兒被發(fā)配遼東，胡廣便反悔要解除婚約，不再承認這門親事。但是，胡廣的女兒卻十分堅貞，誓死不嫁他人，立下誓言：“薄命之婚，皇上主之，大人面承之，有死無二”， 胡廣自此不敢強逼。

解縉慘死后，魂歸故里，初葬吉水縣城郊仁壽鄉(xiāng)一都霸溪(縣城北4公里處)一座荒山，一晃就是10年。其間，朱棣于永樂十七年（1419年）遷都北京（今北京市），于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七月，朱棣在出征蒙古途中駕崩于榆木川（今）。太子朱高熾繼了皇位，史稱洪熙帝、明仁宗。次年，改號洪熙。

洪熙元年（1425年）初春的一天，新帝朱高熾在殿上覽閱解縉過去的奏疏，心生感慨。他出示手里的奏疏對翰林學士兼左春坊大學士楊士奇說：“言縉狂，觀所列論，皆有定見，不狂也！”又稱贊解縉的文章雄勁奇古、新意迭出，可與司馬遷、韓愈等人媲美。

洪熙帝朱高熾以此反思過去，發(fā)現(xiàn)解縉進諫中反對出兵安南的見解已被證實，先帝好戰(zhàn)，最后在強壓不下去的情況下，被迫于永樂十一年（1413年）草草罷兵，撤回將卒。解縉所評鑒的朝臣，已各露面目，各有歸宿。而自己的兄弟漢王朱高煦，也是個野心勃勃謀奪江山社稷之徒。于是，朱高熾下旨，將解縉遺孀、兒子及家族從遼東赦還南京（今南京市）。

胡廣的女兒終于與解縉之子解禎亮締結(jié)姻緣。這個堅貞的女子，足足苦等了整整10年，假如朱棣不死，她恐怕還不知要守到什么時候。

可惜的是，這位有仁心的仁宗皇帝朱高熾，卻是明朝最短命皇帝之一，在位不到1年，便于洪熙元年五月辛巳日駕崩于安飲殿。接著繼位的是太子朱瞻基，年號宣德，史稱宣德帝、明宣宗。他在位10年，但不知出于何種原因，他沒有理會解縉及其家族的事情。又到了太子朱祁鎮(zhèn)繼位（史稱正統(tǒng)帝、明英宗），于正統(tǒng)元年（1436年）八月下詔，把削籍時沒收的解縉家族的財產(chǎn)全部償還，解縉的妻室、子媳、兄長家屬也得到了安置。

憲宗朱見深繼位的成化元年（1465年），即在解縉死后50年，朱氏王朝終于給解縉徹底平反。朝廷恢復了解縉翰林學士兼右春坊大學士的官職，詔令修復解縉墳墓，并追贈為“朝議大夫”，謚號“文毅”。嘉靖四十年（1561年），知縣羅黃裳因河岸坍塌危及墓體安全，令將解縉墓遷移縣東門外東山亭（即現(xiàn)吉水氣象局院內(nèi)）。

明末崇禎初年（1628年），氣數(shù)將盡的大明王朝國難思忠臣，一種文化人格被慢慢喚醒，出于某種考慮，由吉水縉紳上書請求給解縉這位為國粹作出巨大貢獻的大才子建廟立祀，并對其墓進行了較大的修葺，為他立了一塊厚重的墓碑，碑上撰聯(lián)：“義節(jié)千秋壯，文章百代尊。”

清朝入關后，從順治二年（1645年）至乾隆四年（1739年），歷時94年修撰的《明史》，出于皇權(quán)政治的需要，認為解縉“外臣謀與皇族事，違禮制”，故意湮埋了解縉主修《永樂大典》的人生功業(yè)，解縉墓也隨之寂寞荒郊。

直到357年后的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十一月，清高宗、乾隆皇帝愛新覺羅·弘歷感于《永樂大典》佚失過多，下詔重新編修中國歷史上又一部鴻篇巨籍《四庫全書》時，認為解縉“主纂大典，居功至偉”，令當?shù)毓賳T將解縉墓加以修葺。

至今留存于吉水氣象局院內(nèi)的解縉墓，已成為江西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墓碑兩側(cè)的鐫刻的對聯(lián)“太平十策抒民困，永樂大典惠斯文”，是對他的人生功業(yè)的定評。

解縉是明朝政治的悲劇人物，他的人生悲劇，既有政治因素，也有個人因素。封建帝王家天下的政治體制，依附帝王權(quán)力的社會士子與皇權(quán)利益之間的沖突釀成了諸多學人士子的悲劇，而個人性格又常常是產(chǎn)生這種悲劇命運的內(nèi)因。

解縉的人生悲劇固然讓人嗟吁慨嘆，但他以曠世之才所展現(xiàn)的文采風流及其對歷史文化的重大貢獻，卻未因悲劇而磨滅于人世，他智慧的光芒至今仍然閃耀在歷史長河中。他除了主修巨籍《永樂大典》及《太祖實錄》257卷等外，個人著作亦豐，今存《文毅集》16卷、《春雨雜述》一卷、《古今烈女傳》3卷，分別收錄或存目于《四庫全書》。

解縉不僅在學術(shù)上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而且在詩歌、書法、散文等方面也很有成就。他才華橫溢，下筆自如，尤善五言詩，現(xiàn)存詩500余首。他的古體歌行，氣勢奔放、想像豐富，逼似李白，而律詩絕句，亦近唐人。他又擅長書法，小楷精絕，行草皆佳，用筆之精妙，出人意表，有《白云稿》、《東山集》、《太平奏疏》等文集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