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代嶺南地區(qū)伏波廟的空間分布主要是在馬援南征所路過之地。伏波祭祀圈的形成,表明了人們對馬援南征的集體記憶,以及對他在維護國家統(tǒng)一、邊疆穩(wěn)定方面的歷史功績之肯定。伏波神祭祀圖的存在有助于加強華夏文明對邊疆地區(qū)的凝聚力。
[關(guān)鍵詞]清代;嶺南;伏波廟;歷史記憶
[作者]滕蘭花,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講師,云南大學西南邊疆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中國歷史地理學專業(yè)博士生。南寧,530006;袁麗紅,廣西民族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南寧,530021
[中圖分類號]K3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8)02-0133-006
一、問題的提出
東漢建武十六年(公元40年),交趾郡麋冷縣雒將之女征側(cè)嫁朱鳶人詩索為夫,其夫被交趾太守蘇定以法繩之,征貳姐妹忿而反叛,占據(jù)九真、日南、合浦等九郡,并自立為王。建武十八年(42年)東漢光武帝拜馬援為伏波將軍,以扶樂侯劉隆為副將,率樓船將軍段志等“發(fā)長沙、桂陽、零陵、蒼梧兵萬余人討之”。馬援南征,這是嶺南歷史上一次重大事件,使嶺南地區(qū)重新歸于平靜,并進一步明確了中原王朝對嶺南西部地區(qū)的統(tǒng)治,其歷史影響極為深遠。馬援死后,因受明珠之謗,被追收印綬,葬不歸墓。東漢建初三年(78年)時,肅宗追謚他為“忠成侯”。唐乾符二年(875年)受封為“靈旺王”,宋元豐初年(1078年)賜封“忠顯王”廟額,宣和年間(1119~1125年)又加“佑順”兩字,至紹興年間(1131~1162年)再加“靈濟”二字,元代至元年間(1271~1294年)又賜“崇奉”??梢哉f馬援在其死后在廣西地區(qū)盡享百姓對他的尊崇和膜拜。嶺南的民眾們不僅口耳相傳馬援南征之故事,還建了許多伏波廟以供奉馬伏波。宋朝人蘇軾謫任雷州時。注意到了馬援在嶺南地區(qū)廣被祭祀的現(xiàn)象,認為若“非新息苦戰(zhàn),則九郡左衽至今矣”。
對于馬援的研究,已經(jīng)有相當多的成果。如施鐵靖對馬援南征路線、對民族地區(qū)的貢獻等多角度對馬援的歷史功績作了深入地研究。拙文《清代廣西伏波廟地理分布與伏波祭祀圈探析》分析清代廣西伏波廟的地理分布及其相關(guān)傳說,指出廣西伏波廟形成了一個以馬援為主神的祭祀圈,表明了民間社會對東漢馬援征交趾史實的一種集體記憶,并折射出漢文化自北向南傳播的歷史過程。杜樹海對興安靈渠和桂林伏波山馬援的合祀現(xiàn)象、伏波廟的聚落狀況及地方性馬援傳說的建構(gòu)過程作了考察,認為馬援崇拜地方化是一個神的結(jié)盟并響應(yīng)地方社會重大問題的過程。麥思杰在其博士論文中也提到了王朝勢力強化與伏波信仰重塑之間的關(guān)系。
以紀念歷史人物為主的民間祠廟多是因為“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安國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這些祠廟多分布在一定的地域范圍內(nèi),被民眾廣為祭祀,為此,海外學者們提出了祭祀圈這個概念,如日本和臺灣的學者岡田謙、施振民、許嘉明、林美容等,雖然眾說紛紜,但大體上祭祀圈的內(nèi)涵都離不開一個主祭神,在一定地域范圍內(nèi)被民眾信仰并祭祀這些內(nèi)容。祭祀圈實際上就是地域文化的具體表現(xiàn),它對整合區(qū)域內(nèi)民眾的凝聚力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為此,本文擬從文化地理學的角度全面地疏理清代兩廣地區(qū)伏波廟的空間分布,從歷史與記憶兩者關(guān)系的角度出發(fā),找尋嶺南馬援被祭祀現(xiàn)象背后的深層次原因,以就教于方家。
二、伏波廟的空間分布
馬援一路南征,安定四方,民眾感恩,立祠祀之。從東漢至清,嶺南許多地方都建有伏波廟?,F(xiàn)根據(jù)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兩廣行政區(qū)劃,把廣西民族大學圖書館所藏的清代至民國廣西方志以及《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所收錄的清代嶺南地區(qū)伏波廟情況進行統(tǒng)計,但因資料所限,一些地區(qū)的情況未能列入(見表一)。由于各地的伏波廟名稱略有不同,有稱為伏波廟、伏波祠,或者另有名稱。為便于行文,下文以伏波廟作為統(tǒng)稱。
據(jù)表一可知,清代嶺南地區(qū)共計51處伏波廟,其中,廣西36處,廣東15處。廣西地區(qū)的伏波廟東起梧州,西至田州,北起桂林,南至憑祥、龍州均有分布,而且集中分布在沿今湘桂線以東的桂東地區(qū),桂西地區(qū)分布較少,只是在與越南交界的桂西南地區(qū)較多分布。而廣東地區(qū)的伏波廟,多是分布在粵東地區(qū)。
三、伏波神祭祀圈與歷史記憶
地方神靈“不僅是一方權(quán)威,還是一方榮耀,為一方信念所系。正是這種親切感,構(gòu)成信仰的感情基礎(chǔ)”,西漢的路博德和東漢的馬援同被封為伏波將軍,“路伏波招降賜印,復令相招,務(wù)行其德?;浫肆㈧綮胫?,后并祀馬伏波。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年)誥曰:‘神以智謀,終殄金溪之寇。殃而靈爽,常為月窟之游。既憑物以顯靈,況有功而當祀。嶠南萬里,遺愛猶存。廟食千年,英風尚凜??沙址庵绎@佑順王。’兩神同一誥命也?!?/p>
馬援南征,在史料記載中并沒有途經(jīng)廣東,廣東的伏波廟多為紀念西漢伏波將軍路博德平南越之功而建,后來東漢的馬援征交趾,同被封為伏波將軍,而且他讓嶺南社會秩序重新恢復平靜,所以廣東地區(qū)的民眾把馬援同祀于伏波廟中。屈大均認為兩廣的伏波廟多祀馬援,因為他“有大功德于越,越人祀之于海康、徐聞,以侯治瓊海也?!魪V東、西處有之,而新息侯尤威靈”@,所以兩廣百姓以建廟來紀念他的歷史功績并祈護。一些地方的伏波廟還屢得帝恩,如南寧府橫州的伏波廟,“明洪武初,翰林編修王廉、吏部主事林唐臣封交趾,詔以援昔討交趾立銅柱,功甚大。命廉等就祀之。”
兩廣大部分地區(qū)都有伏波廟及其相關(guān)傳說,特別是在廣西地區(qū)。如馬援班師回朝時,留駐部分士卒屯守嶺南,這些留駐士卒被稱為“馬留人”。清代人屈大均對此有詳細的記載:“壽冷岸南,有馬文淵遺兵,家對銅柱而居,悉姓馬,號日馬留。凡二百余戶,自相婚姻?!~柱尋沒,馬流人常識其處,常自稱大漢子孫云……馬人今已零落,而欽州之峒長皆黃姓,其祖日黃萬定者,青州人,初從馬援征交趾,有功,留守邊境,后子孫分守七峒。至宋,皆為長官司,元時以貼浪峒長黃世華有討賊功,賜金牌印信。洪武初年收之,仍為峒長。其在時休峒者,祖日褐純旺,亦馬援戰(zhàn)士。永樂初,時羅峒長以事被革,移純旺孫貴成守之,其如昔、博是、澌澶、鎰山、古森五峒,亦皆以姓黃者為長,蓋皆萬定后裔,馬留人也。然黃氏繁盛而馬氏衰,亦獨何歟。”
伏波神的祭祀,不僅有廟,還有各種民間自發(fā)的祭神活動。龍州縣縣治東龍江南岸坡原之上的伏波廟在清代多次重修,士民祭拜虔誠,其原因在于“此地人民受交夷之賦役所苦久矣,今幸隸王化,世受其德,飲水思源,故立廟貌,以享報之。春秋二祭,著為定例”。憑祥伏波山與隘口圩伏波廟的戲臺,就是為了酬神娛神而服務(wù)的。清末至民國時,憑祥民間有游神的習俗。游神尤以憑祥市城區(qū)、隘口、大連城為最隆重。其中,隘口四月十五日為伏波旦;大連城五月十三日為關(guān)帝旦。游神前,由街村紳士指派籌各班子,收集民眾捐出的米和錢,備辦菜肴及香燭之類。請巫公仙婆來念經(jīng),組成游神隊伍,抬神像,僧巫在前念經(jīng),鼓手嗩吶在后奏樂;民眾前呼后擁。經(jīng)過街民門時,戶主燒香點燭,放鞭炮,灑酒迎神降臨,祝福安居樂業(yè)。游完街后,將神像放于廟內(nèi)。隨后,各戶在廟中置酒宴。晚上請戲班演出,歌圩亦由此開始。解放后,止。來賓縣每年農(nóng)歷五月初五是伏波廟會日,有1萬多人自動前來參加祭祀活動,拜謁馬伏波將軍神像,以志紀念。清光緒時該廟原有房16間,民國至1968年前仍保持原貌,1969年被徹底毀壞,后多次重修,2000年第三次重建,現(xiàn)廟宇有正殿一間,東西有廂房各二間。
據(jù)表一可知,清代嶺南地區(qū)共計51處伏波廟,伏波廟的林立,以及各種祭祀活動的固定化,都充分表明了此時嶺南地區(qū)已經(jīng)形成伏波神祭祀圈。這個祭祀圈東起廣東東部,西至廣西西部,南至桂南地區(qū),北以南嶺為界。這個祭祀圈表明了嶺南民眾對馬援南征歷史的集體記憶以及對其歷史功績的褒揚。
對于馬援南征的歷史,不僅在各種主流文獻當中得到高度的頌揚,在民間的歷史敘事與記憶中,也被民眾以立廟、舉行紀念活動等方式不斷延續(xù)著這段歷史。民間力量在認同國家的歷史過程中,也在用自己的地方性視野敘述歷史,即用傳說或祭祀的方式去表達他們對歷史的一種記憶。趙世瑜先生認為歷史是一種集體記憶,記憶具有傳承性和延續(xù)性,一個凝聚在習俗和傳說或者轉(zhuǎn)化為習俗和傳說的歷史記憶,它反映了一種與征服者的歷史記憶不同的狀態(tài),也反映了一種凝聚了特殊經(jīng)歷的地方性色彩。王明珂先生認為記憶是一種集體社會行為,現(xiàn)實的社會組織或群體都有對應(yīng)的集體記憶。許多社會活動,經(jīng)常是為了強調(diào)某些集體記憶,以強化某一人群組合的凝聚。一個族群,常以共同的儀式來定期或不定期地加強此集體記憶,或以建立永久性的實質(zhì)紀念物來維持此集體記憶,或民族國家以歷史教育來制度化地傳遞此集體記憶。
馬援平定了二征之亂,使嶺南地區(qū)重新歸于平靜,人民安居樂業(yè),還進一步使之納入中央王朝的有效管轄之中。如果說路博德只是把南越國平定并劃歸中央管轄,馬援則是進一步明確了中原王朝對嶺南西部地區(qū)的統(tǒng)治,其功績顯赫。所以明代人黃佐有詩曰:“南海樓船從此去,中原冠冕至今來。武陵一曲風塵靜,銅柱孤標日月回。千載伏波祠宇在,漢朝何處有云臺?!泵鞔鷻M州郡守蔣山卿在其撰的《伏波廟碑記》中給了馬援更高的評價:“古之豪杰,任大事而立奇功,足以利國家、垂永久者,其大致有三:曰機、曰忠、曰智,而神存乎其間?!鱾?cè)以孱然一女子,盜弄甲兵于荒服之外。漢方棄置不顧,將軍知時不可失,毅然請往?!藙t乘時應(yīng)會,而先奪其心,夫是之謂‘機’。交趾隔絕嶺海,深入百粵,漢之士馬,往往冒炎蒸,觸瘴霧,物故過半,人鮮輕入。將軍獨犯難不顧,督樓船之軍,跨海而進,破賊于浪泊之上,此則蹇蹇匪躬,志死國事者也,是之謂‘忠’。及誅征側(cè),余黨悉平,驅(qū)逐交蠻,還之故地,界嶺分茅,標題銅柱,以限南北,此則識度超邁,處置得宜,籌算計略,已巋然為末世之規(guī)矣,是之謂‘智’。”此番評價極貼切。“昔揚雄有言朱崖之棄捐之之力也,否則介鱗易我衣裳。今百粵獲睹聲華,莫非馬侯之功。雖路侯開辟于前,倘無馬侯接踵于后,則九郡不入版圖,故嶺南西路在血食?!变z
民間社會對歷史人物的各種傳說故事、對歷史人物的紀念會及節(jié)慶儀式等表示了人們對歷史人物功績或精神之認同,亦以此來強化人們對某一歷史事件以及人物的記憶。值得指出的是,在晚清廣西邊疆危機出現(xiàn)后,龍州、憑祥等地的伏波廟得到廣西提督馬盛治等人的重視而重修,甚至新建。馬盛治在重修憑祥隘口街伏波廟的碑文中感慨道:“溯將軍勘定南荒,二千年來,雖郡縣藩封代有更變,率皆一車書。而奉正朔,長襲漢代衣冠,今一旦陸沉,胥淪于膻腥穢濁。遙望日南九真,曾無一寸干凈土,何古今人競不相及若此哉?后有登斯廟而覽斯文者,或借以興起安攘志氣,邊陲其有豸乎!”這實際上是以馬盛治為代表的社會上層希望通過祭拜馬援等一系列活動,來強化全體民眾對馬援歷史功績的緬懷,激發(fā)民眾保家衛(wèi)國的熱情。正如王明珂先生所指出的那樣,馬援南征的名事及功績在嶺南地區(qū)民眾的集體記憶里一直保存下來,而且還通過立廟及祭祀等儀式活動強化馬援的功績及神力,以此凝聚起邊疆的廣大人民,讓民眾自發(fā)地認同中央權(quán)力的地位與統(tǒng)治。
清代嶺南地區(qū)伏波祭祀圈的存在,表明了在歷史變遷過程中人們對馬援南征歷史功績之肯定,對馬援的祭祀,實際上是對他在維護國家統(tǒng)一、邊疆穩(wěn)定方面的歷史功績之肯定,有助于加強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各族人民的凝聚力。馬援生前慷言:“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他用行動實現(xiàn)了他的諾言。下層民眾選擇了以立祠祭祀的方式去紀念。
責任編輯 陳家柳